转眼在美国生活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但初到美国的那段青葱岁月却恍若昨日。那些见闻、感受和生活点滴就好像被包了一层保鲜膜,每每回味,依然新鲜有趣,让我不禁感叹:这中间的三十年时光都到哪里去了?
1995年夏天,我洒泪告别了妈妈、北京的亲人和朋友,只身登上了飞往美国德克萨斯州的飞机。心中虽有对故乡的依恋,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的好奇和期待。而且与别人不同的是,我先生已经在美国学习工作了四年,所以对我来说,期盼多于恐惧。当然,任何一段新生活的开启都不会一帆风顺。刚到旧金山转机,就已经困难重重了。
由于我们亲爱的东方航空公司航班晚点,我一下飞机,人家飞往德州的航班早就拍屁股走人了。我取了行李,在诺大的旧金山国际机场发呆,看着周围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旅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咱虽然不机灵,从小却被教育“出门在外,有事找警察叔叔”。远远看见一位黑人大哥身穿制服、腰间手铐、警棍和枪支一应俱全,我如见亲人般地扑了过去。可惜学了十二年的英文在这关键时刻也派不上用场——我说得磕磕巴巴,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我居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到了美国?最后那位警察只好找来一位翻译才帮我改了机票。在旧金山机场大厅里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赶早上七点的飞机前往德州。
对航空公司我也就不计较了,真正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先生居然第二天接机还迟到,把我晾在德州机场两个多小时。最气人的是他终于出现了,却眼睁睁从我身边走过去,根本没看见我。我问他为什么,他居然说:“我以为你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所以就没认出来。”问他为何迟到,他也理直气壮:“本来打算熬一夜不睡,结果还是睡着了。”唉,好吧,就这样吧!
初到美国,我对这个有两百多万人口的德州第一大城市印象真是不敢恭维。咱虽然来自发展中国家,但北京好歹也是高楼林立、立交桥和地铁满城跑的地方。即使是三十年前的北京,远不如现在繁华,但和眼前这个城市比起来,也更像是一座“真正的城市”。我还记得坐着我先生的车从机场回家,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一直在等着“进城”。心里默念:“嗯,这里是郊区,估计快到市里了……嗯?还是郊区?怎么还不到?高楼在哪儿呢?” 后来才知道,这座面积超过一千四百平方公里的城市,只有叫“市中心”的地方有几栋高楼,而且据说那里很不安全,没人愿意去。其余大片土地都是所谓“郊区住宅区”,号称是中产阶级的主要居住地。好吧,就住城外吧!
美国城市的布局彻底颠覆了我对“发达国家”的认知。我甚至有点不屑地想:“也不过如此嘛!”但美国物资的极大丰富却真让我开了眼界。且不说美国超市和华人超市里数不清的商品种类,好像是世界食品博览会,有太多的水果、调味料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单说服装,那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关键是还特别便宜。
九十年代的北京,大家对穿衣已经有了追求和讲究,但要买到一件合身、价钱不贵、又与众不同的衣服,还真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逛遍秀水街、动物园展览馆、西单、五道口等知名“服装一条街”。但在美国,可以根据自己的预算,选择不同档次的服装店。花得起几百上千的,可以去大型购物中心里的品牌专卖店;预算有限的,可以去连锁百货店;像我们这种穷学生,就可以去大型打折服装仓库。
说是仓库,一点不夸张。我第一次去这种打折店,真被它的大规模、大气魄震撼到了。一进门就是一个比几个足球场还大的空间,一排排高高的铁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望不到边。我顿时感到眼花缭乱,有一种饿极了的人突然面对一整只烤火鸡,却不知从哪儿下口的感觉。
先生安慰我说别慌,人家店里可是高度系统化的,所有衣服按性别、类别、尺码甚至颜色分类,找到自己的区域慢慢挑就是了。作为初到美国的“穷人”,我们不仅能在这些商店买到物美价廉的衣服,等到一年一度的感恩节,还有全场清仓大甩卖,被称作“黑色星期五”。
“黑色星期五”可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促销,而是真正的砍价大放血。我们来美国这么多年,也就参与过一次血拼。为啥呢?因为那场面不是你眼疾手快就可以的,而是对体力、耐力、眼力、身法的全面考验——如果没练过那就是白搭!
我刚到美国那年的感恩节,先生提前几天就开始为我描绘美好蓝图,说他心仪的运动鞋有望半价拿下。我被勾得跃跃欲试,感恩节第二天早早就起床去商店排队,一看队伍老长,大部分是墨西哥裔的兄弟姐妹。等到早上八点一开门,人群就像洪水一样冲进去。所有的打折鞋就摆在几排大桌子上,我兴冲冲地冲到女鞋六码的桌前,抓起一双粉色运动鞋端详,一边思忖:“嗯,粉色挺可爱,就是不知道禁不禁脏?要不再看看别的?”于是我顺手把鞋放回桌上,抬头再看——哇,桌面上全空了!
那些墨西哥大姐大哥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个黑色大垃圾袋,直接把桌上成堆的鞋扫入垃圾袋,几秒钟桌子就被清空。我赶忙回身想去抢回那双粉鞋,可惜早已落入旁边大姐囊中。先生比我“战绩”好点,总算捞了一双,但号码还不太合适。自此我们便发誓不再参加这种“惨烈战役”了。
至于生活,无外乎吃饭穿衣。穿衣问题解决了,可吃饭却成了我这个“中式胃”的大难题。
刚到美国第二天,先生就带我去中国城的一家“山东饭店”给我接风。顾名思义,我以为这家餐馆会有地道的鲁菜,比如糖醋里脊、黄焖鸡块、赛螃蟹、一品豆腐之类。结果却发现,这家饭店门脸小得不能再小,菜品也与想象天差地别——只有韭菜盒子、豆浆油条、葱油饼之类的小吃。点的炒菜味道已经记不清了,但印象最深的是——酱油竟然是甜的!
如果说中国城的中餐只是让我“失望”,那大学边上给美国学生准备的“中餐”,简直让我崩溃。该甜的咸,该咸的甜,眼见应该是酸的,一吃却甜得发腻。什么“左宗棠鸡”“甜酸鸡”“蘑菇鸡片”,这是中国哪个菜系的?不仅菜不靠谱,服务员也令我难忘。
第一次去学校附近的中餐厅吃饭,座位紧凑、人多桌密。我坐在桌边等炒面,远远看见一位黑人大姐端着餐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从正面看她并不胖,可走路却显得异常困难,好像后面拖着个沉重的东西。等她走到我面前放下餐盘,我一抬头差点叫出声:“哇,这屁股大的,摊开了足够打下一桌麻将!”原来有如此臀围,怪不得腿迈不开。
我这个少见多怪的“土包子”,到了美国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见识浅”。时间长了,慢慢的对变了味的“中餐”也就习以为常。其实不只是中餐,其他族裔的朋友告诉我,美国人早就大刀阔斧地“改良”了全球美食,全都按自己的口味变成了美式各种餐。好吧,就让我的中国胃随风而去吧!
初到美国的日子让我格外珍惜,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保留着最纯粹的中国人特质——无论是思想还是生活习惯,都感到与这个国家格格不入。可如今,三十载春秋过去,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