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台阶有些湿滑,我远远地见一老奶奶撑着拐杖,一步一蹒跚地走来。
我走近,还不待扶住奶奶,只听见她问:“你见到我的焉识了吗?”
枝头春光烂漫,可我只见老奶奶一脸焦急,没有任何赏春之意,她像是失去了珍宝。
我从未听说过那人,便只能答道:“不曾。”
她的眼瞬间便黯淡了。
待老奶奶走远,我还在回想着她的那种眼神。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呢,久盼候君归,像是,半生相思里,住了半生的等待。
我没有那样等待过一个人,所以,我无法感受到奶奶的情绪。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祝愿,老奶奶能早日找到她口中那个人,更希望那个人别让她等,早点来找奶奶。
我有睡前读书的习惯,这天临睡前,我如往常一般,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
只是还不待阅读,可能是因为早上爬山吹了许久凉风着了凉,迷迷糊糊中竟睡着了。
梦里还是早间清冷的山,蜿蜒而上的石阶泛着灰青色,天空是被雨水洗过的白。
薄雾笼罩着山顶,湿润的水汽从树木间溢出,四周显得朦胧,缓慢渗入骨髓的冷意令我感到有些难挨。
我转身往山下走去,选择了最短的一条下山路,可,明明是不到半个小时的路途,我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到达。
我感到双腿发麻,膝盖一阵阵发疼。
心里不禁纳闷,明明是熟悉的道路,难道是没注意的原因,不小心绕岔了路。
突然,我瞧见远远的地方,有个朦胧的影子,便想走上前去问问一二。
“小姑娘,你见到我的焉识了吗?”还不待走近,我听见这么一句话,进而大吃一惊。
这话,竟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我不是想问路的吗,怎么跑出了这句话?
再一看对面那张脸,可不是自己的吗。
这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心跳如鼓擂,我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随后的回答一如意料之中,但唯一的意外是,当我听见“我”说出不曾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锥心的疼痛。
好像被谁捂住了鼻腔,窒息,痛苦,像是溺水之人得不到一只朝她伸来的手,眼里慢慢地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我看着“我”迷惑又担忧的眼神,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第二天清晨。
阳光明媚,不似昨日阴雨连绵。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但知道是梦,很是松了一口气,但梦里留存的感觉还掐着心脏。
没有找到他。
这个事实令梦中的我仓皇失措,几乎泪流满面。
我起身,想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摆脱这种情绪。
慌忙间,我失手将昨晚随意放在一边的书扔下床。
我捡起,只见封面上两双苍老的眼对望着,像是诉说着一个漫长而遥远的故事。
不自觉地,我翻开了它。
“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
这一句话映入眼瞳。
“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她的深爱。她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书里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手指动作间,几十年便晃眼而过。
现实、记忆、现实、记忆……
这是一位老人的回忆录,更是老一代人对于爱情的执着。
“到底到哪里去看你?”她问。
“总会有个地方的。”他答。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家境不错的少爷,但这只是曾经,他有才华,有新思想,更有好皮相。
他的夫人为他所迷。
他取扇时朝她袭来的不知名香气,他英俊的面容和不凡的谈吐都令情窦初开的她脸红心跳。
但她却不知道他不喜她,不知道他厌恶家庭的桎梏,不知道在他眼中她也是枷锁一般的存在。
她爱他比他爱她早了太多年,但她是知足的人,有他陪伴,避着婆婆,他偶尔还能关心她,她还奢求什么呢。
可是如果生活就这样下去,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有多爱她。
这就是故事的残忍之处,更是人类的通病。
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失去了才知道,曾拥有的一切是后来拼尽全力都无法再拥有的美好。
局中人不知,看剧人知,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他因为锋芒毕露,书生意气,惹了祸。
每个人都会惹祸,就怕知错不改,他不改,在革命年代,小祸滚一滚,就变成了大祸。
数十年的监狱生涯磨去他的棱角,樯橹灰飞烟灭在谈笑间。
他几乎成为了社会最底层的人。
监狱里,他被奴役、被驱使;监狱外,他被歧视,被侮辱。
人人都说他有文化,就连掌管他的上级也给了他比其他犯人多一分的尊重。
可无论他怎么受尊重,他是囚犯,尊严被践踏,自由被剥夺,他年少轻狂时曾不耻的事情他都做了,贿赂上级,忍受便结。
他住着糟糕的环境,吃着比糠咽还不如的食物。但即使困窘至此,他心里还是没有放弃。
他逃了出去,冒着被枪毙的危险。
他年纪大了,怎么就有这么有勇气冒险,一如他忍辱负重数十年假装哑巴。
年纪与心性不符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气,以及,超乎常人的忍耐力。
究其原因,原来,他的心里有着一个人。
一个眼神只为他野的一个人,一个一直在等待他的人。
他在监狱里受苦,她就在监狱外受苦,而这苦不全是因为“罪犯家属”这个身份带给她的。
她的苦,是因为等待。
“等待某件事发生是难熬的,耗人的,等待把她也关在一个牢里。”
她等着她的夫,一如苦守寒窑十八年的薛宝钏。
还能探望他时,她总是把最好的给他,满满当当的蟹肉、小食。
不知去哪里探望他时,她就守在监狱旁,他被火车载去哪,她就去哪。
她等他太久了,在很早以前,在她决定,她的一生都属于他时。
熬过风雨霍乱,穿过时间长廊,她知道他一直在她心里,从未远去。
寄去一封封书信,收来一封封书信,她把他给的书信装在匣子里,即使日后她因为老年痴呆症忘了他的相貌,都不曾忘了这一封封书信。
这些书信就是他在漫长岁月里给她的念想,早晚有那么一天,她就这样,想了这么多年。
想到老目混沌,想到皮肤满皱,想到忘记自己。
他曾冒死出逃,想趁还能抱得动她时抱一抱她,她也曾看破他的伪装却不说破。
隔着亲戚家人,隔着身份有碍,隔着路与云月,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生,成了兽。”
她是因他而成了困兽。
即使面前是牢笼,会剥夺她的自由,会让她这一生都空耗,她还是义无反顾。
他知道了她的好。
他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忘记了他是谁以后。
她不知道每天陪伴着她的老翁是“他”;
她不知道她等待的人已经回来了,不仅仅是回来,更是浪子回头;
她不知道和她领证结婚的人是“他”,当初她为了孩子同意离婚,现在,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
可是她不知道,她把他忘了,却还记得“他”。
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他想告诉她,他曾有过外遇,在不懂爱时;她不想告诉他,她曾为他当了一晚小三,只为帮他减刑。
他们都在用彼此的方式,深爱着对方。
即使伤痕累累,即使遍体鳞伤,当她说出,“伊是啥人”,他永远都不能告诉她——
他是她等候了半生,囚禁了她半生的那个罪人。
“草地大得随处都是自由。”
最后,他带着她去了容许他们两个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
到底到哪里去看你?
总会有个地方的。
这个世纪不能好好地在一起,下个世纪一定能。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合上书本。
阳光温柔地照在封面上:《陆犯焉识》。
微风轻柔地拂过我的发丝,我闭上眼,脑海里有这么一副画面——
陆焉识静静地看着他的婉喻睡去,他抚过她的眉眼,温柔地笑了。
他的笑似是在说,这次,换我去找你,你慢些,再等等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以后,你不需要等待。
“老奶奶,虽然我不曾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去找你了,而且,他一定会找到你。”
我睁开眼,缓缓地笑了,把书放在一边。
推开窗户,今天的天气真好,阳光温暖,适合团圆,适合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