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中心的故事,没有火花的光阴

                               一

对于这片疤痕我还是在意的,所以才会在敬轩询问时撒了谎。

敬轩盯着我的胳膊,“怎么弄的?”他抬头看我。

感受到他视线的温度,胳膊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烧……”实话在喉咙里截住“是纹身……”我立马改口,慌忙之中编出一句假话。

“纹身不都是彩色的吗,你纹的是什么图案?”敬轩狐疑,再次瞅向我斑驳褶皱的胳膊,手臂上的皮肤像白藓般犹如一块块衣服补丁拼接在一起。

“额…… ”我被他的问题一时噎住“纹身没处理好,因为不卫生引发伤口感染,溃烂后就毁容成这样。”

敬轩唏嘘,眼神里出现的不是惋惜而是敬佩。在他心里我俨然成为了画纹身混江湖的人物。

三岁时,我碰翻了炉火上沸腾的开水。滚烫的热水顺着我的左臂往下浇注。时值冬季,穿着厚厚的毛衣。棉服将灼热的热量紧紧包裹在我的左臂上。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急忙赶来的妈妈为我脱下毛衣时,随之一起被脱下的还有我粘连在毛衣上稚嫩的皮肤。二度烧伤。

敬轩稀里糊涂的相信了我的伤疤是纹身意外留下的。

可如此耀眼的痕迹引来的不只是一颗好奇心。

“这是纹身?”朱林哈哈大笑,嘴角浮现的戏谑让我难堪。

朱林在寝室中年纪最大,23岁,草莽之气浓厚。因为高考作弊被抓,慌忙逃跑时袭伤了警察而留级。按照国家法律,高考作弊一经发现,处罚两年之内不能参加考试。这是他恢复高考的第一个年头,我和他分到了同一个寝室。

到寝室的第一天,他就用强硬的气场确定了老大的地位。虎背熊腰,微微伏起的肚腩,雄壮结实的肩膀,背上那条尾巴摇曳的青龙刺青更引人注目。

他一眼就认定这是烧伤的痕迹。我在他的视线下暴露无遗,谎言当场被戳破,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寝室的其他室友也围了上来,焦灼的视线纷纷盯在我的胳膊上。

“纹身阿 纹身”朱林反复的念叨,每次见到我他都会这样叫我。我由此获得了一个外号:纹身。

这个外号成为他们无聊时调侃我的笑梗。大家七嘴八舌,由我的外号开始展开,聊天话题延伸的漫无边际。

我露出笑容,像相声表演,逗角和捧角形成的搭档。作为“捧角”的我轻笑出声,表示我对他们的戏弄毫不生气。偶尔自嘲,亦步亦趋地配合他们对我的调侃。

他们得到反馈后更有激情的胡扯连篇,大家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我由一个外号融入了一个歪风邪气的群体。

                          二

迎我入大学校门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学长,温暖的笑容,平易近人。他顺手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向我引导新生报到的地点。

他一边陪我办各种新生入学手续,一边向我这个牛犊介绍学校的情况。

“你不是本地的吧?”学长听出了我的口音,办完手续后问我。

“对,河南的”我回答

“那就对了,你的电话卡一定还是外省的吧。如果在陕西还用河南的号向家里打电话那就贵死了。每个入学的新生都会重新办一张本省的电话卡”

我在他的引路下来到一处操场前,花花绿绿的帐篷,各种通讯公司在这里搭建临时帐篷。我被带到一顶帐篷前,篷顶印着某某电话公司。一堆人排队拥挤在帐篷前的桌子旁,大家都是重新办理电话卡的学生。

“这个套餐是一卡通”学长解释道“一卡两用,电话卡里的芯片还可以当作饭卡使用,它装在手机里,吃饭时手机对着食堂的刷卡机刷一下就好了”

我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在他的帮助下,顺利的办理了本地的手机号。

第一次去食堂吃饭总觉得怪异,别人都拿着饭卡,轮到我时却掏出了手机。

食堂阿姨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我。

点了餐,七块五。

我拿着手机对着窗口的刷卡机使劲的蹭,来回好几次,将手机翻过来翻过去。刷卡机毫无反应,始终完不成付款。“办的一卡通吧?”食堂阿姨问我。

“是啊。”我惊讶一卡通的威名连食堂阿姨都知晓

我举起手机还想再试一次,但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

一卡通在学校贴吧掀起了一阵狂热的吐槽。很多和我一样购买一卡通套餐的学生,因为无法在食堂吃饭对通讯公司喋喋不休的抱怨。一些偏激的同学甚至在网上对电话公司谩骂。戏称一卡通为一卡坑。

电话公司一定遭到了诸多投诉。一周后,我收到一条短信,短信来自通讯公司。

短信上对套餐作了简单的道歉,因为电话卡和饭卡的绑定对手机的型号有限定要求,使得大部分学生无法就餐,营业厅感到抱歉。要求我去学校里面的营业厅,帮我办理套餐退订。

下午,我赶到手机营业厅。进门抬眼的一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卖给我电话卡的学长。

此时他正在电脑旁帮人办理业务。

他冲我挥挥手,我进门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我,招呼我过去,同一周前一样暖人心的笑容。

“对不起哈”学长一连地对我道歉。

我没多说什么取出电话卡交给他。

“王瑞,对吧?”他竟然还记得我名字。

“159……”我向他报出电话号码。他在电脑里搜寻我的名字,手指在鼠标上敲击了两下,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就帮我注销了套餐。

我在他的推荐下又换了一个实惠的电话套餐,我瞅了他一眼,这次满怀警戒。

“有没有兴趣在校园里推销电话卡啊”他问我“现在正值开学期间,我的团队紧缺人手”

“像你一样?”我反问他,语气中带着闷气。

他不怒反笑“一卡通的套餐已经废弃,我们推销的是另一种套餐”他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连我用的都是这种套餐。”

平心而论,通讯公司并没有蓄意坑骗,之前的误会只能算是技术失误。

他给我留了联系方式。

我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绝。

思前想后,隔了一天,我联系了学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加入电话卡的团队。每揽一笔客户提走二十块钱,累计超过十个客户后则有另外奖励。

我不善言语,对推销工作并不擅长,我加入这次推销工作的初衷只是为了粉碎自己的内向。也许正是因为我没有技巧的推销,反而露出一丝真诚,让我在新生开学的三天赚了八百块钱。而我也在这次推销中认识了同届新生小悉。

她给我的触动是那份朴实的美丽,虽然没有精致的外表,但她五官的排布就像浩瀚星河中独有的星座,让你一眼就能在群星中分辨出来,虽不是十分美丽但却特殊。

她的电话卡是我办理的,我偷偷记下了她的新电话号码。隔了几天,又通过电话号码搜到了她的微信号。

偷偷摸摸记下对方手机号给我一种负罪感,这种变态的行为还是第一次。在按下申请加她为好友的一瞬间,内心紧张得颤抖。

两天之后,手机的信号灯闪烁,我成为了她的微信好友。我和她的交流便由此开始。

每晚我都会固定地找她聊天,聊天成为了我和她之间的一种习惯。相识半年,无话不说。从学习聊到生活最后谈到感情。

她谈过两个男朋友,当我知道她的感情经历后,心里的血液仿佛粘稠般堵在了一起。我曾幻想过在缤纷的桃花树下留下我们的俪影。可现在,一片冰心所给人的单纯似乎是被践踏过的雪上又盖的一层雪白。我开始抵触和她聊天。从主动找她聊天变为了被动回复,直到忽略她的信息。

“你一定还没谈过恋爱吧,你这是感情洁癖,这可比处女情结还要严重”敬轩捧着书躺在床上评价我。

这我想起了《海上钢琴师》,那是一部老旧的电影使我印象深刻。我反复看过三遍,却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男主宁愿一生留在船上也没有下船追求他喜爱的女孩。现在,内心涌来和他感同身受的悲伤。我始终无法冲垮自己对自己筑建的那堵墙。

我打开手机,翻找通讯列表里的她,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我想把她删掉。也许删掉她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松开了手指。她没有错,有问题的是我自己。

我退出了微信,转而卸载了它,我删掉了所有聊天软件。

斩断了和小悉交流联系,开始了在网络世界中的自我封闭。

学长在一个学期后离校工作,大专就是这样,大学生涯只有短短的三年,大部分人甚至在大二下学期就会早早离校。他走之前,我和他吃了一顿饭。

到分别的那一刻我才恍悟,我和他不知不觉已成为了朋友,此刻才涌起悲伤。他让我接替了原有的团队。我有些恐惧,从小到大我没有在班里当过任何班干部。

暴雨过后的夏末又是一学期的开始,新生季,这座学校又一次被灌输新鲜的血液,新生们提着大包小包踏进他们满怀期待的校园。

我团队的人数在短期内达到了两百,这个数字连我都惊讶,大部分人都是临时招募的推销员,都是团队里一个带一个拉进来的。

新进来的成员都喊我王哥。起初我很抗拒这个称谓,告诉大家不要这样称呼我,但在大家长时间的坚持下,我竟在这声敬称中找到了归属感。

按照惯例,每一单客户推销员提成二十块钱,我抽走五块钱。我将两百只游动的“鱼钩”散布校园,“鱼钩”在新生的洪流中浮起浮沉。每一天都有将近五百名新生购买我的电话卡。五天后,学校近八成新生手机里的电话卡都源自我的团队推销。

团队初步取得的成就让我意外。但我不满足本校新生的数量,将目标投向旁边的一所本科学校,想将业务扩展到那。

我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闯”进了邻校,但这次突袭并未取得多大成效。新生的市场份额早已被该学校的业务团队占领,我只能铩羽而归。

寒梅落尽,三月,我第一次参加本专业的就业招聘。面试的第一轮就被刷下来,无缘之后的笔试。我在办公室门口等待了一上午。当公司的招聘主任打开门时,立即迎了上去。我语速激动的表达对机务工作有多么的热爱,希望他们给我一次参加笔试的机会。

“面试的结果已经确定了,你接下来好好准备下一个公司的招聘”主任停下脚步,撂下一句似是而非的鼓励后,径直走进轿车,车烟扬长而去。

第一次招聘的失败让我萌生了创业的念头。

在此之后,我推销过饮用水,也组建团队承包一些小饭店的送餐。稀里糊涂的忙来忙去却毫无成就感。

我盯着响铃的手机愣了很久,难以相信会是她的来电。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久违的亲切。她约了我吃饭,在学校旁边的那条小吃街。

将近一年半再次见到小悉,她的变化让我惊讶。这一年半中有几次遇见过她,虽然只是背影,但每次都像做贼般匆匆逃离她的视线。我听说过她谈了一两个男朋友,但不知结果。

这天下午,她穿了一件黄色的低胸装,若隐若现的胸痕。我不喜欢她的装扮,和她吃饭时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在学校的两年中她学会了不少女生必备的技能,比如化妆。

娇红的嘴唇,清秀的眉线,脸颊的粉底让她看起来更白,弯曲的睫毛让她闪亮的眼睛在跟人对视时多了几分自信,她一定画了很久。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下学期就离校”她玩弄手里的筷子,吃饭时说

我点了点头,有些措手不及,心里有点惋惜,又有一丝欣慰。我突然感叹我和她之间庆幸没有开花结果,如果真的在一起过,我会更加舍不得她。

此后再没有多余的话,就像一对生闷气的情侣,相互倔强地选择沉默不言,最后分离在街头。

跟我同届的小悉已经离开了学校,可我还留在这里。

与此同时,我的室友也先后离校。寝室的人气逐渐淡冷。朱林最先离开,他回到东北找了一份石油的工作,接着是敬轩。

我一共吃了七顿散伙饭,一个接一个的送走他们,每顿饭上我都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醉得深才算对得起他们。直到最后,空空如也的寝室,孑然一人,秋天似乎也冷了许多。

这期间,我偶尔参加了几次校园招聘,但估计是无心就业都以失败告终。

我最后干脆放弃了本专业的校园招聘,转而和老李在学校后面加盟了一间快递店。

老李有一家快递店,一开始我只是帮他打工,每天给他拉货派件,后来他决定在学校里面再开一家店时,提出让我管理。

我受宠若惊,店面虽然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但却给我一种老板的感觉。

我接管店面的几个月后,老李再一次的找到了我。

“我想再开一家快递店”他的话让我吃惊

我没想到老李如此的财大气粗

“这家店我想和你合开”老李看了我一眼“我已经琢磨好地点,就开在旁边的那所本科学校里”

对这所本科学校的熟悉来自我曾来这儿推销过电话卡。

老李说的店铺在一排商店的中间。房子也只有十几平方米。这里已经开了两家快递店,生意火热。

深思熟虑之后,我大胆地从一个贷款的平台上借贷了五万块钱,和老李在这所学校合开一家快递店。

开张后的生意并没有我所预料那般好,分配给我的包裹实在太少,一天只有一百多个快件。每天中午,学生们都涌向旁边两家快递取包裹,而我这里却冷清许多。

一个月下来不到三千的收入,远远低出了我的预想。从第一个月就开始亏损。我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寻求帮助,多次找老李商量,但对此他也焦头烂额。多开张一天就意味房租的亏折。在咬牙坚持三个月后,我狠心租掉了房屋。

大三的最后一学期,我坚信已经不会再有企业来校园招聘了,我错过了所有公司。走在校园里很难再见到跟我同届的身影。我跟父母通了一个小时电话,他们要求我回去,帮我安排工作。

当晚,深夜难眠,望着灰白的天花板,我心血来潮,鬼使神差般重新下载回了微信。登陆的那一秒,蹦出的聊天框中闪出了几百条信息,吓了我一跳。大部分信息都来自一个人,小悉。我一字字地往下翻看,每个字仿佛都是从她口中念出,声音亲昵。

这些信息都是在我卸载微信后发给我的,我没能及时的回复她。她在我的聊天里自言自语,像记录日记般诉说着一切:她吃了什么饭,寝室发生了什么趣事,以及她的不开心……这一定是她无数个寂寞难眠之夜悄悄发送来的信息。揪心般的疼痛,大脑一瞬间麻木。

我有一种冲动,想立马回复她信息,但看到最后一条信息的时间,我的心凉了下来,最后一条信息的时间截止在半年前。太迟了,我想。我不仅失去了工作机会,也似乎失去了她。

在我收拾行囊,决定离校的前两天,我从系办公室得到一条令人兴奋的消息:陕飞中航企业将来学校招聘。

对于这条招聘信息连老师都觉得震惊。陕飞企业前几个月刚来学校招收过一批人,由于没有招到足够的人,才有了第二次招聘。这在历年中是绝无仅有的。

我连夜赶做了简历,投到了系办公室。如果简历被返回到我手上就证明我连参加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忐忑的两天过后,一条突如其来的短信通知我被录用。这条短信让我难以相信,我连面试都没有,就获得了工作机会。

我喘气跑到系办公室,被录用的事情从老师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陕飞在汉中开了一家新厂,现在需要大量的人员,所以招聘的条件放的比较宽。”老师解释。

暴跳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当晚我向父母通报了此事,彻夜收拾行囊。

第二天,一辆标有陕飞字样的巴士停在了学校门口。这是公司派来接我们的车。我拖着行李箱随着一群大二的学生踏上了车厢。

旅途漫漫,窗外的视野单调的变换,视觉疲劳,车内响起了轻声的哼唱。我闭眼凝神却无半点睡意,焦灼不安,从上车的那一刻我就紧攥着手机。我不知道工作后会面对什么,但一定比这趟车途漫长。

解锁,熄屏,解锁,熄屏……犹豫了许久。手指在键盘上敲动,打出的字删掉又打出,不知道以何种语气。

“好吗?”最后憋出两个字。

这么突然的慰问,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但即使我们做不成恋人,也应该有朋友的问候。

对于过去我应该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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