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儿时的记忆，停留在一长凳，一机杼。那时，邻里的阿姊们，常结伴纺织，机杼声唧唧，欢笑声盈盈。

而田间劳作的阿爹，是我生活的全部依托，他会在田间采了多汁的桑葚，也会去集市买了热乎的肉馍回来给我。

待我长大些，竟也轻松学会了这机杼上的所有技能，纹理清晰的布匹已能轻易从我双手间吞吐而出。

原本以为，我这一生，不过付与这机杼，织一匹现世安稳，纬一席岁月静好。

直至，那战火声，搅碎了生活的宁静。一卷军书的到来，撕破了村庄所有美好的过往。

-02-

军书之上，阿爹赫然在列。我陷入了极度的悲哀与无奈，阿爹已年迈，怎能吃军营和战场的那般苦？然而天子之命不可违，苍生渺小如蝼蚁，微弱似草芥，逃不出命运无情的安排。

留给应征人的时间不多，只剩几日用来购置鞍鞯辔头，骏马长鞭。

阿爹行动多有不便，我强忍悲痛，将所需之物一一备好。临行前一夜，我彻夜无眠，只拥秋衾一半，独望帘外残月。玉漏声声，点滴到天明。

天渐露鱼肚白时，屋外开始吵闹不已。邻里阿姊们和夫君们一一道别。哭声刺破清冷的夜空。任谁都清楚，此去可能天涯永隔。战争的残酷之处，无法逃避。

阿爹踟蹰着拾掇好行囊，行至门口，与我告别，欲汇入门前入征的队伍。

泪水早已冻结在双眸之中，我却突然下定决心，腾地站起，夺过阿爹手中的行囊，拔腿跑出去，几步之后，回望伫立在门框前呆住的他，双膝跪地，冲他大喊:“孩儿不孝，只能以此报答阿爹养育之恩!”连磕三头之后，我往队伍走去，再不回头，将阿爹，将往事，也将所有安宁的岁月，全都抛在身后。

带不走，只剩兜里藏着的那把，我日夜用来梳妆贴花黄的小铜镜，作为我与故土与过往唯一的链接。

-03-

军营训练实为苦差事。对从小唯携针线，只懂女红的我来说，处处是挑战。不过既已选择，不能回头。艰难困苦，安之若素。

何况，将军实在英姿飒爽，每次实训都能得到他的悉心传授，不失为一种动力。而他，虽不知我为女儿身，但许是看我体格相对柔弱，也对我格外照顾。

这也为我暗淡的军旅生活点亮些许微弱星光了吧。

更难熬的实则是夜晚，男儿们都坦胸赤膊，而我哪敢？他们嘲笑我包裹得像一个粽子。我暗自蜷缩在一个小角落。

身边的同伴都睡去时，思念便开始入侵，如蚂蚁啃噬我的身体，只能纵一把回忆的火，将往事烧为灰烬，方能入眠。

万般无奈时，野火烧不尽。只好，任回忆如风般轻抚面颊，再将好梦送至阿爹膝前。

你听，阿爹在唤我吃饭了呢。今日，他备好了我钟爱的烧茄子和白菜花，不停地往我碗里夹。我眷恋饭菜中的烟火气，一口气吃下两碗米饭，这实在不是一个女儿应有的饭量。

但是那又有何关系，我只知阿爹宠我。我走到他跟前，俯身蹲下，将头枕在他膝上，他怜爱地扶着我的发。

稍等，这是怎了？一瞬间天旋地转，阿爹的身影被卷入众多呼噜声与磨牙声的漩涡中，消失不见。

原来一切只是一个梦。身边男儿多粗糙，呼噜吵得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屋外透透气。

信步走出营外，我穿过缓缓流动的夜晚，头顶有星辰闪烁，似我铜镜里折射的微光 。我怔忡着，将它从衣兜里掏出，怜爱地拂拭已沾染的一点点微尘，我的面庞，借着这清冷月光，蓦地浮现在镜中。

发髻，铠甲，此人的眉目间已逐渐隐退女儿的温柔；我轻唤一声：“木兰”，她脸上方氤氲出一丝旧时的妩媚。镜中人有那与邻里阿姊一起舞蹈的玲珑腰身；镜外人的四肢，却早已熟练临摹战场的一招一式。

收起来吧收起来吧。赶紧回房，莫被发现。低头匆忙往回走，撞入一人怀中，抬眼一看，竟是白日里无数次偷瞄的将军。

“这么晚了，在此处为何事？”

“我……练功……”

“如此勤奋，与我比试一番如何？”

如今，我已能接住将军几招，他直夸我进步不小。一个转身，我却不经意贴上他的胸膛。

下意识地弹开，他自不懂我的羞涩，笑道:“怎的竟脸红像个姑娘？”

我支吾不言语，直想溜之大吉。太过匆忙，胸前的铜镜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将军闻声大步走上前，拾掇起，“你为何携带这女人的玩物……”

抬眼再次打量我的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解开我的发带。我来不及阻止，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

“早觉你的不同，所以对你格外照顾，甚至诧异于我为何会见着一个男儿心动。此般甚好，原来木兰是女郎。”

他伸过手来，在指尖触到我脸颊的瞬间却颤抖着收回。

我看到他眼里有怜爱。所以我不怨他。毕竟身处战场的人，没有资格谈儿女情长。

他挥袖转身离去，风里却飘来一句:“木兰，我不懂你女儿身为何决心赴战场，但今后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04-

战场冷酷无情，我亲眼见无数兄弟倒下，然而许是命大，近百场战役后，我仍屹立不倒，俨然已成军中一名老将。

此时，我已能伴他左右，辅佐他运筹帷幄，指点沙场。

不久后，迎来了最残酷的恶战。不幸的是，我们中了敌军埋伏，山谷中，暗箭如雨下，我想自己此番定凶多吉少。和将军带领将士们在挥刀斩乱箭中试图突围，实在防不胜防。眼看远处飞来的箭直插向我胸口，我无力抵抗，身前却突然闪过一个身影。随之我眼前一片殷红。

是他，用身体为我挡下了乱箭，倒在血泊中。

“木兰，我会用生命保护你……”那句承诺，似又飘在空中。

如果我要离开，请别为我伤悲。

终是突围了。心如死灰的我，却瞬间被燃烧起无数的斗志，与增援的军队趁势反击，敌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接下来几场大战均告捷。战乱平定，离家数十年后，我们终能戴功而返。

-05-

朝堂称我战功显赫，天子欲封尚书郎。我谢恩后婉言相拒。

此刻，我只想早日归家，守在阿爹身旁。

车马奔驰，故土就在眼前了。阿爹出门相迎，老泪纵横。机杼已结丝网，我坐在儿时的长凳上，另一端，仿若浮现出幼年木兰的模样。

我看见玩耍疲倦的她，趴在凳上酣然入睡，这个世界都如若与她无关。

而今，仿若隔世。

我这短短半生，不稀罕。不过生逢乱世，必须有所担当。孝义必负，家国必爱。巾帼未必让须眉，莫说女儿不如男。

如今大家都称我巾帼英雄。其实，我再普通不过。也有，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只是，需我挺身之时，当义不容辞。

只愿做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仅存些许文字，愿与后世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