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浪者

海动的时候我正冲进竖直井的升梯里往塔顶飞,地基柱猛的晃动了一下,我被砸向门墙壁,地板或天花板。最后我鼻青脸肿的滚出电梯,捡起双腿往塔顶上爬。通向塔顶的楼梯长得像我卡了帧在原地,小门开在昏暗的尽头,塔顶中心的窗已经破碎一部分,大雨和海浪劈头盖脸的砸向我。

我不知道我是要去见老师最后一面。

我心里只想见见暴风雨下的海面,想看我生活的那一大桶绿色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浆糊终于翻腾起来,对着我们这些小虫大吼,伸出它黑瘤累累的胳膊要把我们捏死。然后我也跳到跟它视线相平的圆台顶,露出所有的牙齿和扁桃体吼回去。


万人电梯里人群像呕吐物。门一开,火烧干草原,空白的第三地基里马上涌出黑压压一片,蔓延至各个角落,吞噬一切洁净。

我挣扎着把淡水瓶放到架子上。在长石桌边吃得胃全撑开了之后,我下到矿洞里去给大家修灯。修灯这件事我非常擅长,我几乎什么都不要想,贴着楼城在海床上飘来飘去,把所有的荧光藻素灯点亮。我最后没能成为一个专门修灯的矿工,被鮟鱇族的人翻白眼--他们原本是专门打灯的矿工,如今有了灯,他们就被派到底层最外去探矿了。

等矿洞里亮了,矿工扛着锹锄镐铲往里走,我悄悄从竖直井上到海面。圆台最高处高出海面,阳光雨水从中央直入圆台,渗透到底层。

从最深的矿洞上最高的海面,这个过程非常美,你会从一团漆黑之中看见所有奇异的怪像在其中闪动,那些不存在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在你眼前变幻,栩栩如生。第三地基里守万人电梯和淡水架子的珊瑚虫说这就是我们祖先的记忆。这些景象逐渐被上方的光线一点点稀释。最后感觉全部的光明在猛击你的脸时,你就到了海面上。

海面上毫无风景可看。到处都是浑浊的绿色,无边无际,平静得无话可说。

在我们底层人口中,大海被史前巨兽鲲背在背上,巨鲲休息时大海平息,我们就能安居,巨鲲游动时,就会有海动。海动的时候,巨浪从圆台顶涌进楼城,海水会淹掉地基,污染淡水,带来病菌。这时就需要捕浪者。

关于捕浪者,似乎没有文明藏定义,在没有文字的底层,捕浪者的传说口口相传。他们是海面之上的守护者,以一己微薄之力对抗巨浪,随时准备为楼城壮烈牺牲。能够成为捕浪者的人,都有异于常人能力,他们都来自于底层,因为只有底层的人才有机会身处黑暗,然后发现自己能看见奇异景象。捕浪者就是我们底层人的英雄职业。

他们在圆台上披着网腰上缠着着捕鲸绳踱步,时不时拿起来抡几下。海面上的阳光把他们晒得像黑铁塔。


“楼城里早就没有铁塔了。文明藏里不收录'铁塔'这个词。”说着越前前辈又敲了我的头。我底层长大的底层人,哪知道那么多的,说话跟城外流水一样,一转不是一转的,如今要我汇报,那还不是满嘴的[并无收录]。

老师走后,我需要做一个工作汇报,于是上了前辈的继续教育课。越前前辈为了纠正我,几乎敲爆了我的头。这种事后果大小不一,按我说的频率和词的检索敏感程度,要不是因为老师包庇,我大概没法保全大部分的肢体。

老师应该也是只水母。

楼城里的各类水母大多是在中央区下方部分活动,算是职业较为灵活的一类,能够学习从而专长不同的东西,同时也没什么攻击性,颇受中央区信赖。银水母常在中央区里修灯,箱水母协助鲸察管理秩序,僧帽水母专门负责处理底层的事宜,“神奇海螺”也是他们想出来的。还有越前前辈那族的大水母,一般都是做紧急防预员或者来教育我们这些底层人。

我在矿洞里修灯时碰到过一个很不一样的水母。那还是个孩子,但年纪已经不小了。我那时也是个孩子,孩子们之间能干什么,在矿洞里互相吹牛。

我跟他讲在黑暗里看见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我可是要做捕浪者的。”

“我知道,捕浪者披着网在玻璃台下走来走去,黑得隐形。我还知道海面上有一种鸟,羽毛像蚌壳,长脚像珊瑚枝,大瓢嘴里养着小鱼。小鱼孵出来时没见过太阳,鳞和皮都是透明的,心脏在里面一突一突。”


老师走的时候很平淡,像水被水吞没。

我抹了一把脸,摘下我身上的网继续去捕一个又一个海浪。我把网丢出去,把绳子丢出去,往外拽,往回拉。如此往复。

可是雨还是停了。破碎的圆台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每一滴绿色的海水沿着玻璃晶块闪着光往下坠。

捕浪者们披着网在大海上的空气中,与全部的大海对抗。

我踩在圆台上的积水里,手指纠缠着网线,红了整个眼睛。


我被分配到老师名下的时候还年轻。老师见我的时候,我刚刚怀着“打扰了”的心情明白自己通过了补考面试。

虽然我不知道是考什么,讲道理这个考试要是没通过的话,我应该去楼城底层挖矿去了,不是挖矿也是在矿坑里修灯,此生靠着神奇海螺来解答问题,最后在海动时永远留在茫茫大海之中。然而我在卷子上胡乱的写写画画让中央区鲸察直接来考场连人带桌接走了我。

睁眼时,桌子旁边站满了棱皮龟,我心里莫名发颤。之前从越前前辈那学到的一点:棱皮龟都是(笨重满脸老年斑没有攻击性的…我怕是做梦)天敌。他们围成一圈壳碰壳,抻着脖子看我跟看菜一样,我屁都不敢放一个。研究了许久之后,他们把我派给了老师。

老师见我的时候已经在海面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一次见面他皮肉不笑,纹丝不动,黑着脸像黑铁塔一样站着许久,把人盯得心里发毛。但老师又似乎对我很满意,转身走的时候右手在悄悄的比着大拇指。

这让我一个刚刚以为要被楼城抛弃的大好青年内心里感动得热泪盈眶涕泗横流,下定决心要跟着老师好好干,一定要……

后来跟着老师捕浪时我才发现,老师右手的四根手指早就齐根消失了。他靠拇指的转动位置来表示竖起来第几根手指--实际上他对我也只用竖起来中指。


海动那一天我见着了老师捕浪。

从竖直井上来前水已经灌进了第二地基。我从门口跳出来,咸水熬得眼睛干烧发烫,考虑着如何安排我二十四颗漂亮的牙齿,正顶在左右奔突的大浪腰上。水帘后老师扭动腰杆甩出去一张网,又撒手一根套鲸绳,对准汹涌而来的浪头,要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拽离圆台。

老师一个马步稳如磐石站在楼城最高处,双臂舞得生风,锯齿状的牙全露在外面,表情狰狞惊恐,像在与海中巨兽1v1当面搏斗,立状说以生死定输赢。可海浪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只顾往圆台里一次又一次扑来,偶尔擦伤在黑铁塔一般的老师身上。不一会儿,老师被海浪卷走了。走之前什么都没留下,回头望一眼都没有。

原来老师告别的方式也这么平淡。


我红着眼睛,从竖直井往下落。

“你知道曾经有个海洋人冒死浮上海面去了,据说是到了陆地,回来时已经干尸一样,说了两句话就消解了。其实他要是待下去了,可能就会长出蚌壳一样的羽毛,然后从陆地往上飞。老师在海面上空气里待久了,他顺着海走了,以后也就飞到天上去了。

你不信我?我现在是捕浪者了。我捕到了你说的大瓢嘴鸟,我知道那小鱼的骨头不是透明的。”

那孩子点点头,笑了一下,接着看高速下落的井壁。

“我也是要成为捕浪者的。”


我应该是跑得到另一根地基柱那儿的,可我没法跑直线。从这一根到另一根约1500m,我双手双脚如同游动一般拼命划动,两片衣服薄薄的紧搂着同样单薄的我。

啊我要跑快一点,快到我想不起来我想要快一点,我跑啊仿佛我在看着我拼命地跑。我跑起来的风里有所有腐烂的味道,它们掀开我的嘴钻我漂亮的二十四颗牙齿,拿指头戳我发烫的眼睛。我表情狰狞恐怖,如同在圆台上被网住的那只红脚白毛海鸟。

万人电梯的门吱嘎着往上拉开,人如呕吐物泻于地。

但还是有一缕不一样的气味伏在地上。

架子上的淡水瓶里,几天过去了,先是干得起粉,后来潮得粘稠。最后有冒失的慌乱中撞了它一把,它摇头晃脑了一会儿,最后不抵抗地栽了下去。

在万人电梯里15000个人用15000只胳膊拎着15000个淡水瓶迈步出现前,曾经浮在圆台积水里小鱼将自己白色的骨架藏在粉碎的玻璃中,小心翼翼,一动不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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