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水晶鞋的灰姑娘,是永远回不到原点的。
生而惊艳
每个女孩,一生中最美的时辰,就是穿上婚纱的那刻。
我穿婚纱那天,这个世间,有7亿人观看。
在教堂,在现场,在电视机前。
这场“世纪婚礼”,是全世界的盛筵。
伦敦城内,所有教堂钟声齐鸣,皇家骑兵仪仗队护送婚车,缓缓前行。
道旁是熙攘的人群,身边是尊贵的王子,我坐在彤红的马车里,一恍惚,想起童话中,灰姑娘的南瓜车。
当灰姑娘坐在南瓜变成的马车里,是否也像我这般,怦然,怯怯,而祈盼。
在圣保罗大教堂前,我走下马车,去挽王子的手臂。
他挣脱我的手,深情脉脉地说:“你先走,婚纱太长,我来扶。”
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
我冲他嫣然一笑,闪光灯一闪,跟拍的记者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
翌日,全英报纸头条,都是我在教堂前那张相片,顾盼倾城,笑容像拌了蜜。
报上赫然几个大字,“戴安娜:百年最美王妃”。
生而惊艳。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清晨,白金汉宫的第一束阳光,唤醒我的睡梦。
身旁熟睡的王子,眉头轻蹙,睫毛微扇。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望着他的脸庞,我坠入回忆的深海。
一切,宛如昨日。
四年前,某个慵懒的午后,王子到我家做客。
听说家里来了贵客,我一路小跑,赶来一探究竟。
我不知屋里坐着的,竟是英国未来的国王。
夹克,格子衬衣,灯心绒裤,长靴,我素面朝天,一身帅气的男装打扮,脆生生地笑着闹着,闯入他的世界。
那时,王子是姐姐的男友,我不过是姐姐身后,满脸婴儿肥,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您是谁?”我拿起茶几上的红苹果,一口啃下去,含糊地问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他儒雅,沉静,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
“别这么不礼貌,戴安娜。”姐姐严肃地斥我。
“没关系,”男人替我说话,“我是查尔斯。”
“你好,查尔斯,我是戴安娜。”我冲他眨眨眼,俏皮地笑笑,算是谢他拦住姐姐的呵责。
那晚,家里举办隆重的晚宴,我才知道,这位查尔斯,就是我们的王储。
说实话,他和电视里的模样并不太相似。
没那么英俊,更朴素,更真实。
晚宴散去,查尔斯向我们一一道别,转头对我说:“你很特别,小姑娘。”
满是深情与宠溺。
“你醒了,小姑娘。”查尔斯轻声说,语气惺忪。
“今天我们做什么?”我歪着头看他。
“看书,骑马,怎么样?”
“我不喜欢看书,太无聊了。”我心想,若我当真爱读书,也不至于高中就辍学。“我小时候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胳膊,从那以后就不再骑马了。”我眨眨眼,“不如我们去跳舞,参加宴会,和朋友们在一起吧!”我天性好动,热衷社交,迷恋一切热闹。
查尔斯不经意间皱了皱眉,说,“你若喜欢,就自己去吧,我在家看书,等你回来。”
他是一个回避喧嚣的人,与我截然不同。
我那时年轻,不知道这点不同,竟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兴高采烈地出门,暮色四合才归家。
查尔斯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写字。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看到他厚厚的黑色日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会是写给我的情诗吗?
我心底粲然盛开一朵莲,不胜凉风。
“你在写什么?”我温柔地问。
他一惊,慌忙合上日记本,“没写什么,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吓我一跳。”
“是写给我的吗?”
“嗯……对。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惊喜。”他起身拥抱我,眼眸里已没有了张皇,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宠爱。
我凝望他的眼睛,像海,深不见底。
锁着曲曲折折的往事。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初入王室,一切都是新鲜。
我一向野性生长,对宫廷里的繁文缛节,十分头疼。
查尔斯忙于公务,时常出访各国,大多数时候,不在我身旁,总归是聚少离多。
“今天去印度访问,即刻启程。”早餐时,查尔斯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带我去吗?”我问。
“对方未邀请王妃出席,你去不大合适。”
“好吧。印度的泰姬陵是我心心念念的圣地。”我憧憬地讲。
泰姬陵是300多年前,印度皇帝为追悼红颜薄命的爱妃,花11年建成的陵墓。象征着情深意重的男子,穿越时空的思恋,生死相随的爱情。
我那时20岁,正是信仰爱情的年纪,对泰姬陵心向往之。
查尔斯说,“泰戈尔将泰姬陵称为‘一滴永恒的泪’。终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爱人去那里。”他目光坚定,而游离。
多年以后,我们同时出访印度,却分别拜谒泰姬陵。
在深不见底的水畔,我忆起查尔斯坚定而游离的神情。
原来,他口中“我的爱人”,不是我。
查尔斯临时决定出访印度,走得匆匆。
我在书房,无意间望见他遗落在书桌上的日记本。
这是写给我的情诗,我温柔地翻开来……
扉页,是查尔斯娟秀的字迹: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拥有一切,又丧失一切
最后的缆绳,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查尔斯
我一页一页地翻动日记,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惊喜”……
1970.7马球赛场 邂逅卡米拉
如何让我遇见你
在你最美的时刻
为这,我在教堂长跪千年
今生我化作一株桃树
长在你必经的道旁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是我前世的盼望
——卡米拉,遇见你,是我的好天气。
1973.6卡米拉婚礼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
灵魂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的吻,借这些沉重的船只而行
穿越海洋永无停息
如同古老的船锚,遭人遗忘
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
——卡米拉穿着婚纱,走过红毯,新郎不是我。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1981.7世纪婚礼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消失了一样
如同一枚深吻
封缄了你的唇
你像我的灵魂
像梦的蝴蝶
像忧郁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已远去
你的沉默寂静无声,明亮如灯
是群星
遥远而明亮
亘古而哀伤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如同你已死亡
而我在你身旁
我幸福
因那不是真的,而深深幸福
——我的新娘不是你,但你是我永远的爱人,卡米拉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相片,一个女孩笑靥如花,查尔斯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
“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惊喜。”
这些密密麻麻,都是写给她的情话。
查尔斯写,作为王储,他需要一个优雅体面的王妃,清白,美丽,健康,开枝散叶,传承香火。卡米拉年长,已婚,不是合适人选。
他在挣扎间,牵起了我的手。
查尔斯的选择,王室的决定,轻而易举地将毫不知情的我,推向深渊。
我这个妻子,只是一枚棋子。
陷在弥天大谎里,苟且偷安。
四年了,你的言笑晏晏、深情款款、信誓旦旦,皆是假的吗?
因着那点痴爱,我的心盲了。
深情错付,所遇非人。
点点是离人泪。
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人类最承受不起的两种情感,一是罪疚,一是无力。
在白金汉宫,浪费着寒冷的年华,看着婚姻一点一点死去。
无能为力。
背叛最锋利之处,不是伤害和离开,而是让留在原地的人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我怀疑那份爱是否曾经存在,亦不信这世间仍有真爱。
我更怕的,是自己配不起。
疑惧的力量摧枯拉朽,惶惶不可终日。
“今晚卡米拉妹妹的生日晚宴,你与我同去。”查尔斯波澜不惊地说。
我看着他,也不言语。
自从窥破了他的秘密,沉默就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对白。
我怕自己一出声,就吵醒了悲伤的汪洋。
查尔斯一如既往,佩戴好双“C”交缠的袖章。
我知道,那是卡米拉馈赠的礼物,双“C”,是两人姓名的首字母。
我是王妃,却像一个局外人。
三个人的婚姻太拥挤,我喘不过气。
席间,我远远凝望卡米拉,那个在我的世界里,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过于鲜艳的晚礼服,映衬着苍老面颊上深深的鱼尾纹。帽子夸张,配饰赘余,从头到脚的尴尬。
我不知查尔斯,如何能从这又老又丑的女人眼里,读出魅惑。
恍然生出一种屈辱。
徒有“百年最美王妃”的盛誉,竟不及她。
“你今天真美,戴安娜。”卡米拉端着红酒,向我走来。
“不必演戏,你们的奸情我心知肚明。很龌龊,很恶心。”我面色凛冽,决然如伦敦冬夜的积雪,压折最后一截枯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卡米拉满目虚伪的无辜,闪过一丝惊惶。
“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如果你存有一星半点羞耻心,懂得尊重王室颜面,请离开我的婚姻。你记住,我是王妃,你是第三者。”
卡米拉嘴角一动,微微上扬,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王妃,你知道吗?在爱情里,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我霎时失语。
面对婚姻和男人,我底气全无。
她说的对,在爱情里,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我才是那个不被爱的女人。
卡米拉轻轻倾斜手中酒杯,碰了碰我的酒杯,说“cheers”。
杯子碰在一起,是谎言破碎的声音。
从始至终,这场政治婚姻的骗局里,只我一人,动了真心。
她沟壑纵横的鱼尾纹里,一道一道,藏尽心机。
红玫瑰,白玫瑰
我到底输了。
输给其貌不扬的卡米拉,输给溃不成军的过去。
片甲不留。
1992年,我和查尔斯出访印度,各自前往泰姬陵。
结婚11年,冷战热战无数,零星的情意化作尖锐的匕首,戳得遍体鳞伤。
难的,不是面对闯入者卡米拉,而是扮作恩爱亲密,昭告天下。
在泰姬陵洁白的大理石前,我留下一张茕茕孑立的照片,孤绝地向世人宣告:王子与王妃,久已破裂多时。
回到白金汉宫,查尔斯愤怒地把报纸摔在餐桌上,目毒如剑。
报纸上白纸黑字:“皇室童话婚姻告急,查尔斯王子出轨情变”。
“放规矩点,戴安娜!”他像一只发怒的雄狮,一改往日深沉。
我想起15年前,他去我家做客,姐姐嫌我大大咧咧、不懂规矩。
他说,“你很特别,小姑娘。”
而今,他说,“规矩点。”
我行我素,爱时,是特别,不爱,是逾矩。
红玫瑰变成一抹蚊子血,白玫瑰仍是床前明月光。
婚姻枯萎,我心如死灰。
可是,女人行走世间,绝不仅是一个妻子,有更多事业值得我做。
我投身慈善,资助筹建20余个基金会,出访北非、印度、安哥拉、巴基斯坦等贫困地区,那些被查尔斯掷在尘埃里的爱,终于盛开在更值得的地方。
我的善举,被联合国授予“人道主义奖”,颠覆并拯救了英国王室高高在上的冰冷形象。
人民爱戴我,称我“平民王妃”。
我的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响。
此外,我是时尚圈宠儿,一世优雅,不失风仪,为王室增色。
我以为,美丽而慈悲的女人,总不该被命运辜负。
谁成想,我所有的愿望,被一步步逼退,折断,又破碎。
诞下两个孩子,我患上产后抑郁。
最脆弱无助的时刻,查尔斯从未陪伴在侧。他天天打球、骑马、私会情人,对我不闻不问,形同陌路。
这时的我,已不奢望得到印度王妃的万千宠爱,只求寻常夫妻的细水长流。
却可望不可即。
在媒体前,查尔斯公开表示,“我对这段婚姻不抱任何希望。”并坦陈与卡米拉的私情。
舆论哗然。
他枉顾自己的声誉、王室的颜面,也把我的尊严,重重地摔了个粉碎。
高贵的,悲悯的,亲民的王妃戴安娜,一时间成千家万户同情的女子。
花边小报文辞暧昧,街头巷尾咀嚼着我的可悲。
——“这就是灰姑娘攀高枝的下场”。
这世间,爱才是债,恨不是
我18岁时爱过的男人,爱我少得可怜。
我不同意,不甘心,不相信,千百次地问自己:“为什么?”
可是你能明白吗,纵是如此,我却不可救药地,认为他身上的可恨,有一点迷人。
直到查尔斯公然披露情变,我才真正了断。
了断情思与羁绊。
这世间,爱才是债,恨不是。
那年情人节,依惯例,王子与王妃会献上情人节之吻,以示恩爱。
王室永远如此,不论内里如何败絮不堪,仍要粉饰太平,金玉其外。
当查尔斯把脸转向我时,带着某种遥远而陌生的味道。
我认识的、熟稔的、爱过的查尔斯,早就死了。
又或许,我从没有爱过真正的他,我爱上的,是他的幻影罢了。
当他靠近我,我本能地想推开。
但我克制住了这个念头,僵硬地梗着脖子,把脸一偏。
身体不会说慌。
我从未想过报复王室,只是太久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出于本能转过头去。
没想到,却在数百个专业摄影师的镜头中,在成千上万观看典礼的人民眼里,酿成灾祸。
翌日头条,是“王妃的复仇”。
女王盛怒,勒令离婚。
我终于离开了白金汉宫。
无限风光地走进一场童话,又狼狈不堪地黯然离场。
想过另嫁他人,却没人敢娶。
有许多情人,多是逢场作戏。
年近不惑才知,穿过水晶鞋的灰姑娘,终是回不到原点了。
寂寞余生里,我冷静地审视那段婚姻。
我曾恨卡米拉入骨,认为是她劈手掠夺了我的爱情。
其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徒手打败一段固若金汤的婚姻。断是这段感情本就千疮百孔,才会出现第三个人。
对第三者的憎恨毫无意义,因为凭她的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让我们走到如今。
我与查尔斯本不是相配的人。
以我的才识、胸怀、天性,都无法与他平等交谈。我高中辍学,他剑桥毕业,我热衷社交,他天然喜静,我胸无点墨,他书读万卷。
从出身,到涵养,到灵魂,我们没有一处“门当户对”。
灵魂上巨大的鸿沟,用多少身体的亲密和所谓的爱意,都填不满。
或许他曾爱过我,爱过我气质里的那点“野”、那点“纯”,却究竟天差地别,殊途无归。
我是掠过他肩头的一只春鸟,他的肩膀曾迷离了我的方向,让我生出依靠的渴望。
只可惜,是场露水之缘。
和卡米拉在一起,他才是真正快乐。
婚姻里,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破碎的南瓜车和公主梦
“咔嚓”,我坐在车里,行驶在高速上,感到有人偷拍。
恍然忆起16年前,那场举国欢庆的“世纪婚礼”。
在圣保罗大教堂前,查尔斯挽起我的婚纱,我冲他粲然一笑,被记者拍下。
从那一刻起,我便活在闪光灯下,活在众目睽睽间,喜怒哀乐皆不由我,举手投足都与“人民的王妃”相连。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我累了,倦了,心神交瘁。
现在,我已离婚,与王室再无瓜葛,不想再以假脸示人。
了却浮华,不慕显赫,只想平淡度此生。
可是这些狗仔,却像藤萝,像泥沼,像噩梦,纠缠着我。
插翅难逃,无处藏身。
长年抑郁,我极易激动,轻而易举就情绪崩溃。
我对司机说,“开快一点,再快点,甩掉那些可恶的窥探者!”甚至歇斯底里起来。高速行驶的奔驰继续加油,风驰电掣。
那些可恶的窥探者,倘若没有他们,我的婚姻或许还保得住;
倘若没有他们,我不会母子离散;
倘若没有他们,我作为女人的尊严,怎似如今支离破碎,任人践踏!
所谓的同情,不过是幸灾乐祸。
伤口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倏然,车子失控了。
天旋地转,漫天血色。
那一刹,我竟毫无恐惧与哀伤,有的,尽是解脱。
我仿佛回到16年前,坐在彤红的马车里,参加那场“世纪婚礼”。
奔驰重重落地,载着灰姑娘的南瓜车,连同我的公主梦,碎了。
南柯一梦。
李梦霁,94年盛夏生于太原,现居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硕士,2016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已出版畅销书《一生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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