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走进那栋楼的时候,是个闷热的下午。阳光在玻璃门上打出一块斑驳的光影,看着有点脏兮兮的。那栋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的,外墙的白瓷砖大部分掉了,露出灰色的水泥层,像得了皮肤病似的,怎么看怎么憋屈。
我拎着个行李箱,心里还挺高兴的,觉得终于从那逼仄的群租房里脱身了。新单位在附近,说给我报销一半房租。我在网上看了十几套房,这一套最便宜,房东也好说话,押一付一,整层楼据说住的人不多,图个安静。
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姓邵,瘦瘦的,一头灰白头发扎成一个揪揪,穿着褪色的蓝布衫,看上去不苟言笑,但其实她说话挺利索,一点都不含糊。我们约在楼下见面,她看见我就抿了抿嘴角,好像想笑又憋住了,问:“你小杜吧?工作单位是市政公司?”
我点头,把身份证递过去。她也没多看,就示意我跟她上楼。
这栋楼有十层,我们要去八楼。电梯年头不小,门合上的时候总要抖一抖,像个老年人喘气。电梯里有股怪怪的味道,混着潮气和一点子油漆味儿。我侧头看她,她低着头看手里的钥匙,一句话不说。
出了电梯,楼道昏昏沉沉的。白天不开灯,光线全靠一盏小窗户透进来。那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土,好像从没擦过。走廊很安静,空着三四户,只有远处有一户门口摆了双拖鞋。老太太走在我前面,脚步慢悠悠,却又一点不犹豫。
“到了。”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拿钥匙开锁。
我注意到门把手有几个锈斑,门板也被刮花过,像之前有人使劲用钥匙划过。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没多问。
屋子比照片上看着大一点。进门是个小客厅,铺着旧木地板,墙角泛着点霉斑,窗帘是黄色的绒布,看着沉甸甸的。厨房在右手边,有个老式的煤气灶,灶台边沿掉了块瓷砖,用透明胶带糊住。厕所和浴室在最里面,灯泡坏了一只,昏黄得跟煤油灯差不多。
老太太走到卧室门口,回头看我一眼:“要不要先看看卧室?”
我嗯了一声,跟着进去。卧室比客厅小,但勉强能放下一张床和个衣柜。窗户有两扇,一扇朝小区,一扇面向走廊。朝小区的那扇,透进来的光线有点暖,能看见楼下几棵老槐树。可是另一扇窗户,整块都用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封住了,钉子一颗挨一颗排得密密麻麻,看着挺吓人。
“这窗……怎么封上了?”我忍不住问。
老太太微微皱了下眉:“啊,这窗户没用了,封了好多年了,省得漏风进灰尘。”
“能拆开吗?夏天闷得慌啊。”
“最好别动。”她语气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疑,“以前有人硬拆,结果窗沿全塌了。修起来麻烦。你要通风,开另一边的就行。”
我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其实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当时想着房租便宜,地段也方便,就咬牙忍了。
老太太接着又说:“房子隔音不好,你自己住要注意安全,门窗关好,别半夜出去。”
“哦,好。”我随口答应。
她把钥匙放到我手里,看了一圈,好像在确认什么,才说:“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乱动封住的窗户,听明白了吧?”
“明白了。”
她点点头,慢吞吞出了门,关上门那一刻,我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她在的时候,这屋里一直憋着点说不清的气。
我在客厅站了几分钟,才去卧室拉开床垫检查有没有霉斑。幸好除了点灰尘没什么问题。我把行李箱摆到床边,坐下来喘了口气。窗外传来几声知了叫,闷热的下午有点昏昏沉沉。
我拿手机拍了几张屋子的照片,发给我一个在外地的朋友。他很快回我:“看着还行,就是那窗户有点吓人。晚上你小心。”
我发了个笑脸过去,心里没当回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以后那扇窗,会变成我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收拾完差不多六点,我打算去楼下买点吃的。出门的时候,随手拉了下那扇铁封的窗户,果然一动不动,钉子把它封得死死的。我心里又生出点怪异的感觉,但立刻甩了甩脑袋。大热天,脑子都要蒸化了,想这些干什么。
出了电梯,走廊空荡荡的,我能听见自己鞋跟落地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墙上回荡。刚走到一楼,就看见老太太还没走远,她站在门口,抬头望着楼上,神情古怪,嘴里像在念叨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她才像回过神,冲我点点头,慢慢往小区外走去。
太阳正往下沉,光线从小区的槐树缝里透进来,照在她的背影上,拉得很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点冷。
我拎着钥匙,站在那栋楼门口,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要不,换个地方算了。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拎着钥匙,回到了那栋带着奇怪封窗的房子。
头一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屋子虽然简单,床也不算硬,但整晚都觉得有一股潮湿的味儿,像是埋在衣柜底下发了霉的棉絮,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看手机。屏幕光把整个房间映得惨白,照在那扇被封死的窗上,铁片反着点点冷光,看着就觉得堵心。
凌晨两点多,我终于有点困了。刚放下手机,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就听见“嚓嚓”的声音。
很轻,但特别清楚,就在窗户那边。
我先以为是老楼有耗子,心里暗骂一句,侧耳听了会儿,声音没了。我刚想闭眼,结果又来了,“嚓……嚓……”像是鞋底在磨楼道的地砖,反复蹭着,不快不慢。
我一下子坐直,心脏跳得厉害。
那窗户本来就面向走廊,要真有人在外面,也不是稀奇事。可我想不通,大半夜谁在外面来回走?
我蹑手蹑脚下床,走到窗边,先没动,先从缝里看。铁片拼接得很紧,几乎透不进光,但中间那块有条不到一厘米的缝,能隐约看见外面。
楼道灯是感应的,平时人一走过就会亮。可这会儿,整条走廊一点光都没有,黑得跟井口似的。
那声音又响了,隔着窗,就在我面前:“嚓……嚓……嚓……”
我握着窗沿的手都出了汗。越听越觉得不像耗子。那声音太有节奏了,像个穿布鞋的人在地上来回蹭。
我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就想确认是不是自己幻听。我轻轻把卧室门拉开,摸到门口的猫眼往外看。
楼道空的。
我盯了半天,灯忽然亮了,刺得我眼睛一跳。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灰扑扑的墙和地砖,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僵在原地,耳朵却还是能听见那“嚓嚓嚓”的声音,就在屋里,像是隔着那扇封死的窗,跟我对着磨鞋底。
冷汗一下子全下来了。我慢慢退回屋里,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
有那么几秒,我真想拎上包连夜搬走。可转念一想,自己才租进来第一天,这就跑,回头跟谁说都像是笑话。再说,就算要走,也得先找到下家房子。
我强迫自己爬回床上,拉过被子蒙着头。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老楼声儿大,可能是水管响,也可能真有老鼠,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那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我闭着眼,耳朵却根本屏蔽不了,就像有人故意要让我听清楚。
到四点多,才安静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差点迟到。出了门的时候,楼道灯还在闪,像是接触不良。我背着包,一路下楼,心里老想回头看那扇窗,可又怕看见点什么。
下班回来,我在小卖部买了半箱矿泉水,跟老板闲聊。那老板四十多岁,戴副老花镜,挺能说的。他问我是不是住八楼,我说是。
他愣了一下,随口问:“就你一个人啊?”
“对啊。”
“那边人少,也怪冷清的。听说以前死过人。”
我手一抖,水差点掉地上。
“什么?死过人?”
“哎呀,都是十几年前的老事儿,你年轻人不忌讳就好。反正啊,房租便宜呗。”
我想再问,他就顾着招呼别的客人,话题被打断了。
提着水回楼里,我越想越心里发凉。
进屋那会儿,天还没黑,我咬牙走到那扇窗前,拿手电筒凑近缝隙照。外面灰扑扑的,看不清什么,只看见墙皮剥落得挺严重,地上好像有一块黑斑,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盯了好几秒,忽然觉得那黑斑像鞋印,连着一串。
背后一阵凉风。我咔哒一下关了手电,心里骂自己吓自己。
吃完饭,我给一个老同学打电话,闲聊时顺嘴提了句:“你说,老楼里封死的窗户会不会有点不吉利?”
他在电话那头笑:“你想多了,可能以前漏水,或者有安全隐患。真要是不放心,就尽早搬,反正你又不是没别的选择。”
我点着头“嗯嗯”答应,心里其实知道,自己就是不甘心花更多钱换房。
那天晚上,我特意把卧室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睡前戴了耳塞,想尽办法别去想窗户。
可夜里我还是醒了。
耳塞隔了大部分声,偏偏一点点高频的动静能透进来。
“嚓……嚓……”
那声音又来了,就像一双脚贴在窗外,一步一步磨着地。
我闭着眼,心里一阵阵发麻,像是有人站在窗外,看了我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眼睛酸胀得厉害,一晚上几乎没怎么合眼。
我坐在床沿,盯着那扇封死的窗,忽然有种特别荒唐的念头:要是把它拆开,是不是就能看见到底谁在外面?
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把行李箱拽到窗边,死死堵住那条缝,像个鸵鸟一样,假装这样就安全了。
一整天,我都在想: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
这栋楼里,除了我,还有人半夜被那声音吵醒吗?
还是说,楼道里根本没人,只有我一个在听?
那之后几天,我变得特别敏感。白天也还好,但一到傍晚,心里就发慌,总觉得那扇窗后面随时会响起“嚓嚓”的声音。
为了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我特意早出晚归。下班晚了,就先去小吃店坐一会儿,吃碗粉,看看手机新闻,拖到快十点才回去。可每次回家,走进那层楼,就觉得气味不对。
一种潮湿、闷闷的霉味,像是积了很多年的脏东西发出的味儿,混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越往里走越重。
我发现,那层楼其实几乎空着。
住户的门大多数都关着,门口没鞋也没垃圾桶,像是没人在住。每次我经过,都想听听屋里有没有动静,可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偶尔,隔壁那户会传来点声音,好像有人在屋里走动,但从没见过门开过。
有一晚,我回家晚了,电梯口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抽烟,二十七八岁,穿着黑T恤。他看见我,愣了下,没说话。我也没搭理,刷卡进了电梯。
上楼的工夫,我心里嘀咕:怎么有人大晚上在这里蹲着?
电梯到八楼门一开,那股味儿扑面而来,比平时更浓。我吸了口气,快步走向自己家门口。走到门前,我下意识朝那扇封死的窗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但就是觉得凉飕飕的。
进屋后,我把所有灯都开了,客厅、厨房、卧室,明晃晃的。心里还是不踏实。我给朋友打了个视频,想找点人气。
他接起来,背景是网吧,耳朵上挂着耳机。
“你怎么一脸生无可恋?”他一边抽烟一边问我。
“我发现这楼里住的人少得可怜,白天都看不见人,晚上也静得瘆人。关键那窗户……”我看一眼那块铁皮,“我怀疑有人半夜在外面走来走去。”
“你是不是精神衰弱?老楼隔音差,哪那么多故事?你要真怕,就搬呗。”
“……搬也得有地方搬啊。”
我心里不服气,挂了电话,硬撑着去洗澡。洗完出来,还是下意识往窗那边看。窗户缝被我用行李箱堵着,看不见什么,但光是想起它,后背就凉。
那一夜总算没再有声音。可也许是太累了,我一觉睡到早晨七点。
第二天,我实在想弄明白到底谁住在这层楼,顺路找物业打听。
物业办公室在一楼角落,窗户外全是蜘蛛网。我刚走进去,坐在桌后的中年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嫌弃。
“八楼的情况,你们是不是清楚?好多户看着像是没人住。”我问。
“本来就空着啊。那栋楼年头太久,住得少,卖也卖不掉。租出去的就那么几户,嫌旧的人早搬走了。”
“那……你们最近有没有接到投诉,说夜里有人在楼道走动?”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没有啊,装了摄像头的,有人我们能看见。你是不是想多了?老房子,木头、水管自己响,晚上听着大声。”
“那封死的窗户,是怎么回事?”
她顿了下,语气更敷衍:“安全问题,房东自己封的。你要是不放心,自己再找房吧,我们也管不了。”
我有点生气,心想这叫什么态度?可也知道她不想多说,只能忍了。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楼道。每户门口都有那种旧旧的瓷砖,有些地方翘起来,踩一脚就“咔嚓”响。灯不是一直亮,走近才扑地亮一下,又很快暗下来,像喘不过气似的。
我走到自己门口那盏灯下,抬头看那扇窗,心里忽然起了种怪念头:要不,干脆把窗户拆开?看看外面究竟什么情况?
可我也明白,如果真拆了,到底会看见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晚上我强行给自己找事做,洗衣服、拖地、看电影,恨不得把自己累瘫,才不去想窗外的事。
夜里十二点多,我听见走廊门“吱呀”一声开了。
先是一阵脚步声,慢慢走过我的门口,接着停住了。
我屏住呼吸,连电视都不敢关,怕屋里太安静。
过了几分钟,又是一阵轻轻的刮擦声,“嚓……嚓……嚓……”
我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隔着铁片,那个声音仿佛就在窗户外,耐心又一遍一遍地摩擦地砖,仿佛在等我开窗。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觉得,我不是自己在吓自己。
第二天早上,隔壁的门开了条缝。我看见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男人,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穿着条旧蓝裤子。他似乎在等外卖,低头摆弄手机。
我鼓起勇气冲他打了个招呼:“您好,我住隔壁,最近晚上总听见有人在走廊走动,您有没有听到?”
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声音沙哑:“听到啊。”
我心里一紧:“真的有声音?”
他没回答,慢慢把门合上,留下一句话:“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我喃喃复述,心里一下子发冷。
习惯?要是能习惯,我早就不害怕了。
那天,我请了半天假,去附近的档案馆查了这栋楼的旧资料。登记本上密密麻麻都是租赁和转卖的记录,几乎每隔两三年就有人搬走。
有的在备注里写着“房屋漏水、无法居住”,有的写“租户精神压力大”,还有几条我看了后背直发凉:
“深夜扰动,疑有异常声响。”
“多次报修,未果。”
“租客失眠,精神状况不佳。”
我合上登记本,手心全是汗。
晚上回去时,天色阴沉。刚走到楼门口,就看到老太太房东正坐在台阶上,抱着个小布袋,看见我,她冲我点点头。
我忍不住问:“阿姨,那个窗户,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小伙子,这楼是老楼,很多东西年头久了,没人想再提。房租便宜,是因为住着心里不踏实。要是你住得不舒服,换个地方吧。”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疲惫,好像已经说过无数遍。
我忽然明白,这楼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想管。
那晚,我终于忍不住,把行李箱挪开了。
我用手机的手电筒对着那条缝照去。
外面空无一人,可那块地砖上,确实有一道深色的印子,从窗下一直延伸到走廊转角,看不清头。
那印子像是一双鞋印,被什么湿淋淋的东西,一遍遍踩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床沿上,脑子里全是那道深色鞋印。
我想了很多:如果真是有人在半夜来回走,他为什么不肯露面?要是没人,那声音又是怎么来的?
一宿没睡,我第二天干脆请了病假,决定把这栋楼的事查清楚。
我先去了社区居委会。那儿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坐在电脑前,刚听完我的问题,就皱起了眉头。
“八楼?你说有人半夜走动?”
“对,而且封着的窗户有奇怪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这栋楼以前确实出过事,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出过什么事?”我追问。
她抿了抿嘴,像是怕给自己惹麻烦,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几年前,有一对老两口住你那套房。男的中风瘫痪,女的自己照顾,日子挺艰难。后来女的精神出了问题,整天说有人在窗外盯着她。”
我心脏咚地一跳。
“有天她突然把那扇面向走廊的窗户封死了,还把门反锁,拿塑料布糊在窗上。再没人见过她俩。一直到邻居闻到味儿,报了警,派出所的人破门进去,才发现两个人都死了。”
“怎么死的?”我声音都有点哑了。
“男的病死,女的应该是自杀……听说她在屋里留下了很多纸条,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年轻人,你别吓自己,那事儿过去太久了,你住得不舒服就换房。真的,不要多想。”
我心里发凉,但还是谢过她,转身出了门。
走在回去的路上,阳光挺晒,路边有小孩在放风筝,可我觉得全世界都阴森森的。
我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封死的窗看了又看。那道深色印子已经干透了,颜色比昨天浅些,但还是清清楚楚。
我摸出手机,想拍张照片留证,可盯着那条缝时,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缝后面有个人也正看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匆匆把手机收回去,拉过行李箱又把窗堵住了。
那天下午,我找了个锁匠朋友,让他帮忙看看能不能拆窗。他来了一趟,先是在楼道里敲了敲,又走进屋看了看,说:“兄弟,这窗户封得太死了,铁片全是焊上去的,不是钉子,想拆得用电焊。”
“能不能先弄松一块?我想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你是怀疑有人在外面藏着?你小心点,这地方怪怪的。”
我笑了下,没吭声。
他试着撬了半个小时,铁片纹丝不动。最后他拍拍我肩膀:“真想拆,你得先问房东。要是她不同意,我可不敢动。”
我点点头,送他下楼,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那天晚上,房东老太太来了电话。她声音还是那么慢悠悠:“小杜,你白天找人弄窗户了?”
我愣了一下:“……是,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漏风。”
她沉默了几秒:“那窗户最好别动。你不是第一个住那屋的人,以前也有人想拆,后来都搬走了。你要是不习惯,早点搬。”
“那窗户……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我都七十多了,有些事也记不清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该封的东西,就该封着。”
她挂了电话,声音里那种倦怠让我一晚上都不敢再去看窗。
第三天,我决定去派出所问问当年的案子。
接待我的是个年轻辅警,听我说完,就打开档案系统查了半天,最后摇摇头:“这是十几年前的案子,简单来说,属于‘居家死亡’,没有刑事立案。男主人病死,女主人服药自尽,没发现外力伤害。”
“她为什么要封窗户?”
“档案里只写了‘疑似精神障碍’,她写了很多纸条,都说有人要进屋,有人在窗外看她。”
“那些纸条还在吗?”
他犹豫了下:“这个……你要是家属,可以申请调阅,但你只是租客,没法给你看。”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谢谢。”
从派出所出来,我坐在台阶上,脑子里乱七八糟。
如果那老太太真是被精神病折磨,声音和幻觉也许只是她的幻听。可为什么我也听见?
为什么隔壁的人也说“习惯就好”?
我越想越不对劲,忽然想起那次看档案本,租客的备注里有一行写着:
“深夜持续人声,疑似心理暗示。”
我盯着地面,心里有种奇怪的明白:这屋子也许没有鬼,只有人。
人死后留下的那些恐惧和绝望,好像浸在了墙缝里,永远散不掉。
当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叫了个同事来陪我住一宿。
他比我小两岁,刚来单位实习,平时胆子挺大。听完我的描述,他愣了半天:“你不会真信这玩意儿吧?要我说,就是心理作用。”
“那声音你听听就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撇撇嘴:“行,咱们就守一宿,看能听见什么。”
我们一起在客厅看电视,熬到快一点,屋里还是死一样的安静。
我有点困,正要打哈欠,忽然——
“嚓……嚓……嚓……”
一声不大,但比前几晚更清楚。
我立刻看向他,他也转头看我,脸色白了。
“卧槽,这什么?”他声音都变了。
“我就说吧,不是我一个人听到。”
我们对视了几秒,都不敢动。
声音一阵阵响着,从窗那边到门口,又慢慢消失。
过了很久,他才干笑一声:“要不……你还是换房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知道,就算换了,这事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那声音不是幻觉,不是老房子木头响,也不是谁在演戏。它是真的。
只是,没人知道它是什么。
自从那晚同事也听到了“嚓嚓”的声音后,我彻底崩溃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每次夜深人静,脑袋里就像有个开关,啪的一下打开,那种声音又开始了。
白天还好,可一到晚上,哪怕关灯躺床上,耳朵都像贴着那扇封死的窗户,能听见脚步磨擦地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晰得让人抓狂。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听了我的描述,给我做了些常规测试,说我有轻微的焦虑和失眠症状。
他说:“你这情况,很正常。你承受压力大,又住在环境差的老楼里,声音多半是你大脑在放大环境里的杂音。”
“我不是说幻觉。”我反驳,“我朋友也听到了。”
医生耸耸肩:“人多耳杂,很多人晚上会听见风声、水管声、楼梯响。你的大脑正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容易把这些正常声音放大成‘脚步声’。”
我听得心里不舒服,但又无从反驳。
回到家,我刻意调暗灯光,闭上眼睛尝试放松。可脑袋里的声音不停,像有人就在窗外徘徊,一步步磨着楼道的地板。
有几次,我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坐在床边盯着我,呼吸重重。
我猛地睁开眼,四下无人,只有窗外雨点打在铁皮上的啪啪声。
我不敢睡,翻来覆去,心跳得厉害。
后来,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病。
第二天,我想找同事聊聊,但他脸色怪怪的,尽量回避这个话题。
“别老盯着那个窗户想,”他说,“你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却觉得没人理解我的感受。
晚上,我准备试着做冥想,放松心情。
我关灯,躺下,闭上眼睛。
窗外刮起了风,铁片被风吹得“咔咔”作响。
忽然,那熟悉的“嚓嚓”声又来了,比以前更清楚,更近。
我猛地坐起,手里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屋里冷得刺骨,仿佛空气都结冰了。
我打开手机手电,对准窗户,铁皮纹丝不动,门口空无一人。
可声音还在,像是在告诉我:你不能躲。
接下来的日子,我越来越难受。
我开始失眠,整晚躺着脑袋空白,或者疯狂地回想起那些事儿。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听见自己屋里响起低低的呢喃声,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我忍不住用手机录音,可录出来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幻觉?是精神病的症状?
可那“嚓嚓”的脚步声,又让我坚信自己不是疯了。
我决定找心理医生做深度治疗。
医生让我做了冥想、呼吸训练,还开了一些助眠药。
药物让我睡得好些,但第二天醒来,头脑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声音没有消失。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邻居那个戴老花镜的老人。
我下楼敲了敲他的门。
他开门,看见是我,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让我进去。
屋里布置得简单,有个老式收音机放着低沉的音乐。
我直奔主题:“叔叔,您晚上也听见脚步声吗?”
他叹了口气:“听见。年年听见。”
“您怎么应对的?”
“习惯。习惯了,就没那么难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的痛苦。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或许都在和这些声音做着无声的斗争。
那晚回家,我下定决心。
无论声音是真是假,我都不能被它打败。
我开始研究噪音屏蔽器,买了耳塞,调整作息,还试着用白噪音掩盖夜里的声音。
虽然偶尔还是会惊醒,但我告诉自己:这是我必须经历的阶段。
那个老楼和那扇封死的窗户,或许是对过去某段悲惨故事的见证。
但我不会让它们决定我的生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楼里的生活依旧灰蒙蒙的,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陈旧霉味儿,让人觉得呼吸都不顺畅。
我对那扇封死的窗户的恐惧慢慢变成了麻木,像是被钉在了某个暗角,动也动不了。
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心里始终放不下那栋楼曾经的故事。
我反复翻看着当时从社区和派出所弄来的资料,也找了些老邻居聊天,希望能挖出更多蛛丝马迹。
我记得有次跟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攀谈,她住在楼下十几年了。
老太太精神很好,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你说那封窗户?唉,那事儿我还记得清呢。”
她揉着手指,眯着眼望着远方,“以前那对老夫妻,男的叫张大爷,女的叫李嫂,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张大爷以前在厂里上班,退休了,就在家照顾李嫂。”
“后来李嫂生了病,精神出了问题,经常说楼道里有人盯着她。”
“有一次,李嫂竟然拿铁锤往窗户砸,邻居听见声响,就报警了。”
“可那窗户后来被房东封死了,说是为了安全着想,不让人再乱砸。”
“你知道吗?其实李嫂生前还留下过一封信,信里说她觉得‘那些影子’跟着她走,晚上都不敢睡。”
老太太叹了口气,“唉,可惜啊,没人真能帮她解脱。”
我听着,心里更沉重了。
这座老楼,似乎封锁的不只是窗户,更多的是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和无法治愈的痛苦。
我想,如果能帮李嫂平息这份恐惧,也许我的夜晚会好过一点。
回到屋里,我拿出手机,准备录下老太太讲的故事,想留个纪念。
但刚按下录音键,手机忽然死机,黑屏了。
我反复开机,还是死机。
心里一凉,我换了手机继续录,录了很久才算完成。
录完我放在桌上,忽然听见身后“咔咔”几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被磨擦。
我猛地转身,空无一人。
那声音,从那扇封死的窗户后面传来。
几天后,我联系了物业的房东老太太,想跟她深入聊聊这件事。
老太太电话里语气依旧慢悠悠:“小杜,这事儿你别想太多,那个窗户封着,是想把过去的事都堵死。”
“您能不能告诉我,李嫂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很多人都忘了。我只知道李嫂后来疯了,整天闹着说楼道里有人跟着她。”
“有人?您觉得是真的还是精神病?”
老太太叹了口气:“谁知道呢?那时候没什么心理医生,大家也都说她神经错了。”
“可她留下的那些纸条,我看过,很可怕。”
她声音低了几分:“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理解的。那些记忆,封着封着,也就消失了。”
我挂了电话,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手压住,喘不过气来。
那些封锁的记忆,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绝了过去和现在,也隔绝了真相。
但我知道,只有揭开这堵墙,或许才能结束这场折磨。
我开始收集旧报纸,翻查过去十几年的新闻档案。
终于在一篇泛黄的报纸角落,看到一条小字:“某老楼发生悲剧,一对老人疑因生活压力,男主人病逝,女主人精神崩溃后服药自杀,留下多张奇异纸条。”
那纸条里的话,充满绝望和恐惧,写着“黑影不离身”,“不能睡觉”,“有人跟着我走。”
我握着报纸,手发抖。
这座楼,不只是砖瓦叠起来的房子,而是一个沉重的故事载体。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忧伤的女人,她孤独、恐惧,和我一样,被这扇窗户的阴影缠绕着。
窗外的“嚓嚓”声,仿佛是她未曾消散的身影,在黑暗中徘徊。
我闭上眼,告诉自己:或许有些记忆注定被封锁,但我不能被它们击垮。
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物业办公室。
我之前听说,老李嫂留下了不少奇怪的纸条,有人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我想看看这些纸条,到底写了什么,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
坐在办公桌前,我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工作人员,她一边翻看着文件,一边对我说:
“这些纸条……我们早就把它们归档了,都是些零碎字句,看着挺吓人。”
我点点头:“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想了解一下这栋楼的历史。”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柜子里拿出一叠泛黄的纸张,递给我。
我接过,纸张已经发脆,上面用铅笔和钢笔写着许多字迹,潦草、歪歪扭扭,有的字迹重叠,有的模糊不清。
我随手翻看,里面写着一些句子:
“他们在窗外看着我。”
“黑影跟着我,晚上不让我睡。”
“不能开窗,不能开灯,不能让他们进来。”
“噢,他们在笑,嘲笑我孤独。”
“我是被囚禁的鸟儿,没有飞翔的自由。”
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我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仿佛能听见那个女人凄凉的哭声。
我想深入研究,决定把这些纸条带回家,慢慢看。
回到家里,我在桌子上摊开,逐字逐句地看着。
突然,手机响了,是那天帮我拆窗户的锁匠朋友。
他说他在楼下发现了一个装满旧物的纸箱,里面有一些发霉的书籍和信件,可能跟那对老夫妻有关。
我心跳加速,问他能不能帮我拿上来看看。
没过多久,他提着一个大纸箱上来了。
箱子里满是发黄的信件、日记本、还有一些照片。
我翻开一本日记本,字迹清晰,是女主人的笔迹。
日记里写着:
“他们不让我睡觉,我好累。”
“昨晚,黑影再次出现,我想逃离,可门窗都封死了。”
“我快撑不下去了,求求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
每一页都充满了绝望。
我翻到最后一页,停住了。
那页上写着: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些,请帮我记住我曾经存在过。”
我握紧笔记本,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时,楼道外突然响起了那熟悉的“嚓嚓”声。
我惊慌地站起来,朝窗户望去。
声音渐渐靠近,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我的心跳如鼓,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纸张。
我想喊出声,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突然,走廊灯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下去。
脚步声停了,寂静再次笼罩。
我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心里想着那个女主人的话:
“他们在窗外看着我。”
或许,那扇封死的窗户后,真的藏着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
我开始整理这些纸条和日记,想把它们记录下来,告诉更多人。
也许,只有把这些破碎的记忆拼凑起来,才能揭开真相,结束这份恐惧。
晚上,屋里又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呼吸声在回荡。
手里捏着那些被翻阅了无数次的纸条和日记,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经过这么多天的折腾,恐惧、迷惑、怀疑、痛苦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结。
我决定,这次要做点实事,不再逃避,不再被这无形的恐惧牵着鼻子走。
第二天一早,我约了几个对历史和心理学感兴趣的朋友,带着资料一起去社区和派出所,想找更多的证据和见证。
我们调阅了更多档案,访问了更多老住户,慢慢拼凑出一个渐渐清晰的画面:
这对老夫妻的生活艰难,他们的精神压力巨大。周围的环境狭小、昏暗、封闭,几乎没有外界交流。
李嫂的精神状况恶化,出现了严重的妄想和幻听,这是一种被现代医学所承认的精神疾病。
而那扇封死的窗户,恰恰成了她困在自己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既是防御,也是禁锢。
那些“脚步声”、“黑影”声响,极有可能是心理疾病和环境声音交织的结果。
我把这些结论告诉了房东,也写成了一篇详细的报告,递交给了社区和物业。
同时,我决定搬离这套房子,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但离开之前,我在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愿痛苦得以释放,愿过去不再重演。”
搬家的那天,阳光洒满了整个楼道,空气中终于没有了霉味。
我回头望了望那个封着的窗户,心中有种释然。
那些曾经困扰我的“声音”,终究不过是人心的阴影,是生活和孤独折磨出的幻象。
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我们不敢直面自己的脆弱和伤痛。
故事结束了,但那段经历提醒我:
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看得见的鬼怪,而是看不见的心魔。
愿我们都能勇敢,直视黑暗,也拥抱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