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开始,侦探小说的古典模式逐渐形成。它们一般按照“案件--侦查--破案”的顺序,分别对应“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几个部分。侦探充当魔术师的角色,秩序被破坏,出现混乱,他们总能以敏锐的观察力和卓越的推理能力揭开厚重的黑幕,向观众展现一个精妙绝伦的世界。而那些反复确认的道具,如空无一物的帽子和钉死的木板隔层,则像是作家费尽心思雕琢,而后漫不经心抛出的一个个线索,这是作家遵守“和读者在同一基础上公平竞争”法则的表现。
而在他的大部分作品里,东野圭吾打破了这个叙事法则。
在《神探伽利略》系列(《嫌疑人x的献身》是此系列中第三部)中,多采用物理天才汤川学(侦探)特有的“听取案件--实验--给出解释--破案”模式,增添了主人公擅长的“实验”这个环节;《白夜行》则采用了多线平行交叉式的叙述--除前几章对案件的介绍以及最后几章笹垣警官的推理和结局外,每一章节都分别以不同“旁观者”为叙述主体。
他们中有唐泽雪穗的闺中密友江利子、家庭教师中道正晴、第一任丈夫高宫诚;桐原亮司的店员兼伙伴友彦、暗恋他的护士典子、私家侦探金枝等,而小说中真正的主人公(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仅在这些不同阶层、地位和性格的人物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作家从各个角度选取叙述者,让他们在主人公生活的四面八方的视角,看待这场痛苦而无望的爱情。
在叙事时序上也巧有用心。
与传统的平铺直叙不同,《白夜行》以顺时序为主,每个章节的开始时间并不紧接着延续上一章节的结束时间,而是从之前某个不确定的时段开始,继续展开叙述,所以在新的章节开始之时,都会有轻微的时间游离之感。借助时序上的迷惑性,作家得以在交错重叠的时空里成功隐匿了一个又一个暗藏杀机的伏笔。
整体上的叙述时间更是横跨十九年。在十三章的篇幅中,并未出现提示时间的具体数字,而是选取在日本历史上有代表性的社会事件,从容不迫地暗示时间。
从1973年至1992年,东野圭吾通过加入政治、法律、体育、医疗各方面的历史事件和普罗大众的生活细节(如在超市抢购打折的卷纸),勾勒出了近二十年间日本生活的浮世绘。诸如公害疾病、Candies组合、巨人队的惨败以及大量盗版游戏和信用卡仿造事件增强代入感,使小说抛去悬疑这条主线,也具有纯文学上的可读性。
除此以外,在人性层面上的孜孜探索,也使得东野圭吾中后期的创作走出了本格派对手法的热衷,更偏向社会派,并在两大派别之间开拓自己的创作道路。作家更注重对病态心理、痛苦和爱欲、挣扎和扼杀的描绘,有一部分继承了松本清张开创的社会派推理,即对于犯罪,重在问“为什么”,力图揭示犯罪背后的社会根源,从宏观的视野分析社会体系制度对人性的冲击。例如《白夜行》里死者桐原洋介的恋童癖,成为导致之后所有悲剧的源头;《嫌疑人x的献身》中对于“正义站在法律还是道德一方”的拷问。
不同于以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为代表的古典模式,《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献身》更像是一场侦探和嫌疑人之间博弈。与出于个人私心的虚假证词相反,这两部小说没有提供较为低级的掩饰手段,《白夜行》用的是“减法”,《嫌疑人x的献身》用的是“加法”。
通过直接出击的加减法,侦探和嫌疑人互相猜忌、试探、对抗,《白夜行》中看似模糊的真相背后暗流涌动不止,每当危险出现或者真相将被破解,涉及的当事人都要死去,通过线索的中断,侦探无法靠近真相;《嫌疑人x的献身》则在开头处直白地告诉读者,凶手是如何杀死死者的,接下来则是嫌疑人不断的“设局”和警方的“破局”,抛出一个个线索,把侦探的思路牵到提前布好的圈套里。
一步步对弈增强了故事情节的带动感,这和古典模式里以克里斯蒂为代表的“温吞叙事”截然相反,笔触或冷峻泼辣,或暧昧温馨,而读到最后则会发现,那些波光粼粼的平静水面,其实是一个个以柔光为掩护的黑色漩涡,暗藏杀机和阴谋。
还有深刻的人性思考。
“一想到他(桐原亮司)是抱着何种心情在通风管中爬行,笹垣便感到心痛。”
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表面上是无法相交的直线,一个光鲜亮丽,女神般生活在镁光灯下;一个手上沾满血腥,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他们是枪虾和虎虾鱼,也是受到性侵的少女和在黑暗的通风管里徘徊的少年。之前有多脆弱之后就有多狠毒,有多渴望就有多阴鹜。
“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够把黑夜当成白天。”
在整部小说中,没有出现过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的正面接触。唯一一次两人同时出现,是在结尾阴阳两隔,亮司坠楼身亡,雪穗冷漠地离去,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他们的灵魂已经合二为一,对于对方的相信就是自信本身。亮司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和肮脏,希望给雪穗一个有温度的太阳。
这种纠缠和痛感,给了读者足够的空间感受。看起来,《白夜行》更像是一个救赎的故事。
而在《嫌》中,数学天才石神为了掩盖靖子的杀人真相,不惜伪造了另一起案件让警方把自己定位于凶手,尽管后者并不爱他,他也情愿拿起沾血的刀,甘愿悄无声息地咽下这个秘密。
对于纠缠不休的恶棍前夫,靖子的做法可以被理解。石神的痴情也是。但是对于无辜的受害者,哪怕是作为社会中一个不起眼的齿轮,也“只有齿轮自身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出于情理的谋杀,在深层人性的层面上,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在小说中,汤川学对石神说:“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现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虽然得到了暗星,但失去自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侦探汤川学和嫌疑人石神这两个不被社会所容纳的“异类天才”,他们的才华将如何与社会相处,如何自我实现,这是作者抛出的另一个问题。
两部小说的结局也耐人寻味。
在《白夜行》中,桐原亮司纵身一跃,带走了所有的线索,唐泽雪穗孤独行走于人间;而在《嫌》中,汤川学狱中看望石神,使后者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说出实情,最终使本已摆脱嫌疑的靖子接受应有的惩罚。
一个是侦探失败的结局,但逃过一劫的嫌疑人并没有因此洗刷罪责,她将永远行走于黑夜中,不能以真实的身份示人,活在灵魂的死寂里。另一个侦探成功的结局,法律取得胜利,但是这胜利是以打破本可以幸福的秩序为代价,光荣但是惨烈。
在两相对比之中,究竟哪个更符合人性呢?
这同样是作者留给我们思考的问题。
关于《白夜行》中的一些细节
1.唐泽雪穗是不是爱筱冢一成?
(雪穗本欲送给一成几盆花,在后面的情节可以得知花盆里有松浦的眼睛碎片,这可以把杀害松浦的嫌疑转移给筱冢一成)
2.桐原亮司和友彦制作盗版游戏的ID是雪穗从高宫诚那里偷来的。
3.雪穗生母是自杀,但是她卖女儿得到的钱被雪穗和亮司偷走,后来雪穗玩股票大的大量资金一部分来源于此。
4.雪穗的生母知道当铺老板死的时候谁在现场,也能猜测到是谁干的,她用自杀减轻女儿的嫌疑,也是对自己愧疚的赎罪。
5.唐泽礼子猜到了雪穗的秘密,被她拔掉了呼吸机。
6.奈美江逃跑时亮司给她的伪装道具是友彦偷窃银行卡时用到的,以此转移嫌疑。
7.亮司接近典子是为了得到氰化物,用它杀死了私家侦探金枝。
8.亮司的死在雪穗他们的计划之中。伪装成圣诞老人送剪纸引起警方注意,逃向高层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更多人见证,跳下之前没有一点犹豫。雪穗没有表现出“正常”的反应而是冷漠地离开。这是最后的摊牌。
9.江利子和另一名女生以及正晴女儿的强奸都是亮司实施的,为的是击溃她们的心理防线,对雪穗不造成任何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