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时进入剧院,两旁的包间有橘色的光线晕着暖意,于这黑黢黢的场内。我想起小仲马小说里拿着望眼镜眺望戏台上众生百相出场与谢幕的佳人,身边纨绔子弟为之倾倒,离开之际又香车相送。念及此,我不禁又朝两旁的座椅望了一眼,我深知她不是人间存在,只是她丰盈了我的内心世界,这一望,是致敬与感激。在中西作品里,我常看见纨绔子弟为俏丽佳人(妓女、妖姬等)散尽家财,赌博成瘾,忘乎所以,以为是旷世绝恋。二十岁后,重新思考,有了翻新看法:给一个外貌奇美的人赋予符号性意义,将现实生活远远推开,沉迷于感性与欲望里,给人性的弱点培养舒适的温床,并不是简单地你侬我侬的风花雪月。不过这样出类拔萃的美,常常令两性同时为之惊动,如若为之有任何疯狂迷失行为,也未曾不可吧。可能因为年轻之故,我亦忍不住渴望身边有这样的绝色让我为之癫狂,一往而深。
上次来这里还是看现代舞台剧《海上探戈》,这次演员刚手摇身送,观众便为这优雅的形态而为之称快。诚如是,他们精心打造的形体,仿佛是神圣的殿堂,按时清洁与护理,已具备超凡的艺术魅力了。我前不久刚结束英剧,暗自为欧洲人的形体着迷过,没想到此时此刻我有幸能够欣赏到现场的优美。这倒不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有这份殊遇,第一次是在三里屯步行街,两个高挑白皙的俄罗斯美女行走在大道上,行人不自觉地被这种高贵典雅的气场震慑到,纷纷让开一条路。同于明星,人们一般会蜂拥而上,制造出的轰动揭发出庸常琐碎的真相。而自负美貌便可获得社会红利的普通人已然获得帝王般出行的尊严。第二次是走出国门,看到异国风情的紧紧裹着包臀短裙的东南亚女子,为之痴痴迷醉。类似白面书生在山林见到幻化仙子般,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这样的美,打破了中国畸形单一的审美标准,让粗浅鄙陋的我为与众不同的美摇旗呐喊。
我曾简单地认为很多艺术形式都是作者将某些观点乃至遗憾培育在作品中,修修补补破碎的心。可如今却觉得他们的现实生活不过是顺带的事,他们一生都在致力用艺术表达内心,垒起心中的文化大厦。剧作家将外形特征鲜明的人物植入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叙事背景中,他们沉默、舞动、接触,呈现出的悲欢面容随着场景的切换而纯粹展露人的心性。他们在这样流质的空间内呵护灵魂家园。尽管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但存在一种宽和有力的传输媒介,将他们内心每一份微妙细致的变动通过可感的形式表达出来,完成一次壮阔而宏伟的灵魂工程建设。欣赏者在接受与消化的过程中穿插自身的阅历、感情与知识,促成鉴赏力的形成。彼此一来一往,互惠互利,心心相惜。
音乐剧里有背景音乐的映衬来帮助我深入理解与体察表演者曲径通幽般的感情,于是在现实生活中对自身情感世界粗放养的我也让隐私随风潜入夜,躲进文化的汪洋之海里,借助演员完成被遗弃思绪的重生。不见得看到剧作介绍之初带给我的预判会让我立马为之精神一振,所以常常会警戒自身抛开个人立场与喜恶,潜下心去感受与关照与我毫不相干的生命。比如前不久周末去了一次科技与摇滚混合的音乐会,三个歌手用灯光、投影与摇滚向观众徐徐铺展内心的图景。单从声音表象来说,立体响亮,震颤着心魄,血液的流动速率都跟随了节奏。没有固定的曲调,由心而发,乱、狂、忘。这样异军突起式冲出了流行乐坛,弹唱自如,我行我素,赋予音乐以灵性的生命,独立自主,情感充沛。来这里的人其实是工薪阶层居多,须臾远离生活枷锁,走出生存角落,隐匿在别人抽象世界里和自身和平共处。这里没有狂喜与疯狂,使整体氛围呈现优雅的面貌,你我共醉,共情与共鸣。走出庭室,耳膜似有受损迹象,嗡嗡作鸣。他们深处的表达委实涵盖了万象万物,有种长河落日圆的苍凉与空旷。或许我浅尝辄止的接触不过是隔着橱窗观赏精美艺术品,但是也或多或少地抛开了自我,试图去相拥他物。如此,温一温十月末看的大型历史情景剧。
传统的历史叙事结构与现代的艺术传播形式叠加,实则我在西安就接触过。只不过西安事变那个体验剧给观众体验的空间相对闭塞,剩下的感官触动都是肉体静止兼思维的跃动罢了。由是,在更大的范围内活动,去增强文化参与感,我时不时厌弃自身能力的有效以及思想的鄙陋。演出伊始,有个眉目清朗的男性口齿清晰地讲述着历史剧所归属的背景,叠述“清朝”“镖局”“战乱”等字眼。出征前期,镖局男子白净健硕的躯干完全地浸泡在白气腾腾的水缸里,舞动、跳跃、沉浸,呈现出长久从事体力劳动的优美。自然而有力地展示中国国男原始的张力与豪气。身旁的女子体察入微的触碰,消弭了男子身上的戾气与野性,两者在肌体亲密中打造饱和圆满的两性关系,有花好月圆的阔朗明亮。这是人事纷争来袭前的宁静温情,最终被临行前车马磷磷冲刷地稀疏零落。听解说员陈述历史,仿佛给我们扁平的生活摄入足够的营养。又掺杂了不少武侠术语,让青春期接触的武侠小说在我胸腔内喷涌。铁血男儿的侠骨柔情,乱世佳人的盈盈粉泪,尖锐地提醒地我已无知无觉地坠入到深邃的乌托邦里。在尔后七年的流离中,我借助剧场的安排,将身心全盘托付出去,打量着旁若无人的演员在历史景点重现往昔劳作场景,深刻的代入感使我不知就里,茫茫地感应到有限生命的渺弱。每一个存活下来的平民百姓痛苦地挣扎在各自的生存语境里,此情此景难为情,我亦视自身为他们的一份子,历经妻离子散与剥削压迫的苦楚。期间选妻情节尤为动人。女子的娇嫩酮体以不完整的呈现方式来勾引人的欲,超脱了性别的限制,让我这个同性迷失在出类拔萃的绝美中,不遑一瞬。为之暗自痴狂。期间反复提到两性关系的功能性结合,让女子的外形美贬值。放眼现代,人们有了更大限度的自由与接受度,纷纷投靠同性的怀抱,拔高了爱情的精神意义似的。不禁想起近段时间接触到的一些小众文学作品,闺阁女子“记得与娘游月下,或吟或咏共同夸”,彼此处理好各自的世俗生活后,精心追求灵魂伴侣。清代著名才子李渔在《怜香伴》中描绘了女子与女子心生爱慕的故事,以诗会友,莫逆于心。同样地,《卡罗尔》女性的独立与自由也不过是美国政府的空头支票,卡罗尔留意特瑞丝脆弱天真理想,特瑞丝亦在卡罗尔提出相约长途旅游的请求后欣然应允。没有激进热烈的抗争,有的只是两位女子静水深流的爱。里面的男性自私、冲动乃至暴力,在两位女性面前毫无竞争力。再次打量古代这桩婚姻,竟有身不由己的苦涩,多是人类对内在体验的漠视与扼杀。接着,视野转向河边无定骨,征战男儿以灵魂独白的形式来抒发家国之眷念。人已离世,没有任何对错的审判机制,有了更大的自我表达的自由。最后大手笔地勾勒出大家族的兴衰荣辱,裹上家国之念,使中原人民的朴实硬朗形象更为立体。很别致地是以小见大地单独提出山西的面食,密集的硬汉赤裸着上身在面粉翻飞的舞台上激情演绎人与食的终极关系,凝聚成不可攻破的真理性存在。结束后,所有工作人员在舞台中央集合,有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离开剧场,街店早已集体打烊,倒很默契。意念乒乓翻飞,早已失去了在人间的真实感受。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我的行迹跌落在生活的暗河里,形成一种卑微脆弱的遗迹,而文学把他们打捞出来,解构,重塑,最后培育成不分高低贵贱的永恒实体。叨叨絮絮至此,不过是为了说明文学永恒罢了,除此之外,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多愁善感是我暗自私藏娇养的情妇,从不世人,亦难舍难分,缠绵悱恻。可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喜欢什么就是一种羞耻,就类似一个人口吃,期期艾艾表达自身含糊不清的观点,惹人生厌,但没有人可以剥夺他说话的权利。更何况,文学也不归属这一类。于我这双十年华,我所能想到更多的是想和喜欢的东西永远在一起,永不妥协。
回归此剧。吉赛尔在森林中灵动起舞,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让阿尔伯特一见倾心。柔情绰态,媚于言语。随后一排穿着艳丽缤纷的女子在背后飘忽迈步,腰肢扭动,形成一种无言的抒情背景,展示了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如此纯真童话式情节,抽离了现实的丑恶与复杂,无意中澄澈了人的心灵。想起前不久和朋友深夜在教学楼里看动漫电影,为学校某社团于教室内放映。窗外是现实感极强的人类活动,内部是动漫营造的清丽梦境,无数主题在此交织,也被诗意化。以小黑的纯白视角来审视每个人所带有的价值观,矛盾、冲突、兼容,所有的冲击力所呈现的戾气也被温情脉脉的动漫画风所中和。每一处的隐喻都可以投放在现实问题中,虚实相生,让现实意义升华影片。多主题变奏,多人物穿插,多感情交缚,令人唏嘘。这两种过滤现实苦涩与干瘪的世界,让处于生存夹层的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深入思考,把自己丢入这样幻境里。片场里,柯特兰公爵带着女儿巴季尔德和家人们来山谷打猎,路过吉家,受到吉赛尔的热情接待。为了答谢吉赛尔,巴季尔德赠给了她一副珍贵的项链。道具与服饰的转化又牵涉出新的故事,显示出舞台剧简洁有力的调换能力。然则,世间好景不坚固,世人挑拨离间让吉赛尔眼泪滂沱,在悲痛欲绝中撒手人寰。情感浓郁激烈,回荡在十五分钟的休息间。这样的撕裂与阵痛,又让我想起上周观摩的音乐剧《火花》,高居宇站在高峰中,对着天、对着山高声: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尽管我已经错过了许多情节,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惊醒了我两三年前的心情。我大一支教那年,我曾对高居宇的故居有过简陋的访问,模糊地只记得他的学历与斗争。有幸在将近三年后观赏这一出音乐剧,实属不易。将观者与表演者心理隔膜消除的倒不完全是这一点,而是反复论述乱世中文学的指导力量。文学被时代玩弄,时而被看重,时而边缘化,我们自身处在靠着输入与消费来消弭内心焦虑的物质时代,用现代文明来捕获立体而丰富的生存体验。振臂高呼着金钱万岁,精神文明被一脚踢开。音乐剧里人拼死拼命地捍卫内心的纯念,放飞理想,仿佛打开这个时代的灰色地带。我想其假期看完的《青春之歌》,阅读带来的情感兴奋与视觉体验迅猛交缠,不由得带给我良多感动。可在这里,文学将得到无尽的怜爱与疼惜。不仅如此,更让我意难平的是那个周末和高中旧友看完性侵主题的午夜电影,当一个柔弱的母亲面对女儿被轮奸后丢弃在臭水沟的躯体,那几声凄入肝脾的失声痛哭亦让我悲不自胜。由现实取材改编的电影赋予故事温情的语境,私刑的协助让案件有了归宿,让苍白无力的现实重生并朝着相对美满的方向发展,这也是人们对于法律空缺与现实冷淡的反向而柔性反抗以及对真善美的追求。这里也是,情人难成眷属却可以在编剧家的安排中有了新的发展。在一片青森森的夜里,一群身着浅蓝色的幽灵不知疲倦地摆动着裙边,用肢体诉说前世被负心未婚夫遗弃的怨曲。她们曾多次围住走近森林的男青年,强迫他们跳舞,一直跳到力竭而亡。阿尔伯特悔恨不已,前来吊唁心上人。吉赛尔前来相护,使得阿尔伯特幸免遇难。两人互诉衷肠,泪千行。无论如何,表明心迹总归是好。这世上不明心意、匆忙错过的感情大有所在。这样的结局,是编剧对残缺的诗意化处理。
人影渐散,我独坐,看着红色幕布徐徐掩盖了前来谢幕的演员,依旧不肯离开。我已经陷入了无限的感伤情绪,沉重地无法移步。我这样的人,在艺术里尚且都无法有过一刻花好月圆般的轻松愉悦,更何况是辗转于现实。昨日下午从图书馆还书,从铁栅栏的窗棂处眺望来来往往的人群,想着里面爱恨纠葛,着实令人疲倦。敢情这里好,四五层书架乖巧地排列,将我框定,也不要什么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庇我一人够了。
我又在走出虚构的文化场地,在街头游荡逗留,想起Beyond在纪念黄家驹的唱片《无人的演奏》中唱到:“回望有几多秋,留在旧街里荡游,除下邋遢的风褛,迎着烈风盖着头”,眼前似有这样颓然的影像,我朝着朦朦胧胧的前方趔趄而行,携带脆弱美梦,想温一温情分,获得某种精神支援,让我这敏感易愁的零余者在脱离奇幻场景的庇佑后显得不至于那么忧郁孤独。
那就仰望长空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