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来现在的公司不久。这地方是个大公司,十好几万人,总部就好几万,浩浩荡荡。人多,也就事多,也就繁复纷杂。上海的节奏已经叫快了,过了快的程度就叫急,十万火急的急,再往南方这里,是可以用这个急字来概括的。
事一旦急了,人也跟着着急上火,从心里说,这不是不太让人喜欢的。我虽然脚步快,动手快,内心却是一个性坦的人,惯于坦着性子,把事情前后左右料理清楚之后,再去落到台面上。到今天还是是合着一些磕绊,努力地让自己能和周围做事急着,说话急着,脾气也急着的人随起来。当随不起来的时候,我自己也就不太耐烦,烦这么做事的方式,没有一点儿的风范和从容,仿佛不吵不闹、不发脾气不骂不撒泼,不带着点儿戾气,就不是全身地投入那样。不过见的多了,也就这样,明白这不过也是另外一种装B式的工作方法而已,喊得响,力倒不见得出了多少。如此就得过且过了。
在一次会上,难得遇到了和我一样的人。电话上的人吵吵闹闹,争着抢着表达自己想要的结果,也有那种只会发表情绪,不会发表意见的,就怕别人拿他当了哑巴。众闹之中听见一人,一直等到问及的时候,方才不急不燥,徐徐把自己的话讲完,语气里透出难有的平和。有人挑衅地用了几个反问句去追,他也是那样,平平坦坦地澄清一些细节,电话那边传来的全是温和敦厚。
人不知而不愠,君子乎!比比那些一上来就是“我不同意”,“为什么这样”,“这样就是瞎扯淡”,一来就指责,质疑别人,否定别人,更差一点儿的,甚至口德欠教的说话方式,我想孔老夫子一定也是在3000年前遇到了太多人不知而愠,甚至人知而又愠的场面,才总结出这千古教诲的。
我留意了他的电话,看了看是济南的号。等线上的人散去,和他攀谈了几句,料中的不错,果然是故土同乡。
让人分辨出这份温和敦厚的,第一次并非是这位同事,而是小区的一位保安大哥。他显然是上了年纪,也一定是来自乡村,带着特有的暖色调的晒黑的皮肤,矮小敦实的身材,略驼的背,起了皱纹的额头。那时候我听不出他的口音是安徽阜阳,还是河南安阳,还是我山东老家那边的,有些发音及其相似,一两个词很难辨识得出来。我这个人很爱和各色的人攀谈打听,就问他你是哪里来的,毕竟上海有很多是安徽那边的百姓,鲁西南那边的人多去青岛烟台,再不就去北京,少有南下来这里的,没料到他说是曲阜的,还温吞吞地问我你知道这个小地方吧?
现在他比三年前来时胖了不少,也白了不少。看得出在上海的生活还是比在家乡的土地上安逸很多的。他总是温吞吞地在小区里巡逻,那些早来的保安对着他发脾气,他也不急,每回见了我,我们俩就不自主地冒上几句家乡话的对白,多半是上班去了啊,吃了没有,今天回来这么晚,诸如此类的废话,却不无用,能让我在异乡这匆匆忙忙的氛围里,得来一星一点的松弛,我想他也是如此。
在老家,最急的时候莫过麦季,夏割秋收,耽搁一天粮食可能就撂在地里,那时候人们也没见急过,只是忙。我妈说现在都不用人割麦子了。故土那边的人们,是否还是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即便是焦麦炸豆的天时逼迫,也不吵不嚷,只会早起贪黑,磨刀磨镰,只把粮食收了,绝不会为得地里的这些活计而先争吵个不休。越繁忙越劳累,他们越是沉的住气,稳得住性子。能割麦的割麦,能打场的打场,老人能烧水做饭,小孩会跑腿送茶送水,落下手脚,塌下身腰,一边把粮食收了晒干入仓,一边还要把秋里的种子种上。
除了生产队队长,那个姓王的大爷,绰号叫作“兔子的姥爷”的,只会到处吆喝催工。真正的忙人是来不及说话的,大家都懂,若是这位兔子姥爷再不喊上两嗓子,整个麦季他就没动过一刀镰,他还有什么点儿用处呢,所以,就让他喊去吧。山东人就这样一点儿不好,看得穿不想说透,懒得理这样的人,也并非是忍让,更多的是觉得没意义。
常年累月的劳作,把他们练成了这样温和自如,有松有驰,从容不迫的模样,话也有了百磨不去那种舒缓沉着,即便是换成了普通话的音调,也有温文有礼,不争不夺的自若,常常随着乡音透空而来,孔孟之乡,几千年还是留下了些教化的。
人急也是一辈,坦也是一辈,世事多半不会因坦而败,也少因急而成。急的急,坦的坦,好的自好,坏的自坏,随它去吧。
2020.8.9
2021.4.29 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