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小城之春》

参考文献:《小城之春》剧本、《深焦》戴锦华访谈、巴迪欧:爱的多重奏

东方美学;新浪潮;发于情止于礼──拉片;顶级修罗场是怎样炼成的──旧中国;时间的节奏;爱的箴言;春天在哪里

1.东方美学;新浪潮;发于情止于礼

1993年,戴锦华女士作为当时唯一的中国代表出席一个法国国际电影节的“中国之夜”。在《小城之春》放映完毕后,一群法国记者反复追问:这真的是1948年的电影吗?因为《小城之春》中所出现的一些声画关系的使用和调度,在世界电影史上一般认为是法国的新浪潮在20世纪60年代的发明。这些令法国人骄傲的东西,竟早早出现在了20年前的中国电影中。

但一提起这部电影,影迷朋友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新浪潮,而是一个词儿:东方美学。提起东方美学,我们会想到《卧虎藏龙》里的竹林打斗,想起《青蛇》里的诡谲的光雾特效,似乎东方美学总是体现在场景与服化道当中,要与特定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景观、物件绑定,然而,《小城之春》是一部黑白片,在彩色片中我们或许能用油墨色调的滤镜来赋予景物韵味,但在黑白片,景物能给予的体验并不会那么直接,那么,这样的黑白片是在哪方面跟东方美学挂钩的呢?不少影评人称本片的镜头语言以及故事情节极具东方神韵,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具象表达,那种细致的含蓄的情意绵绵的婉约之美,是独属于中国的。这样的描述或许还是太抽象了。待会儿我们用一场拉片来解释。

本片剧情简要概括,1946年,少妇玉纹与丈夫生活在小城里,这年春天,丈夫的友人章志忱来访,但章志忱同时也是玉纹多年未见的情人。这听起来非常香艳的故事,如果交给日本AV导演来拍,一定能拍得让人心神荡漾,但是这是一部正经的电影,这首先意味着,没有Sex,没有实质性的出轨,但可以有精神出轨的拉扯,而影片正是着眼于此。

这里我们选取一个片段进行拉片。我截取的片段可以说是全片高潮段落的前奏,山雨欲来的前夜,玉纹的丈夫戴礼言的妹妹戴秀十六岁生日宴。前情提要:戴礼言对玉纹长年终日郁郁寡欢深感愧疚,在章志忱来访后,尚不知玉纹与章志忱的旧情人关系,并有意让章志忱与戴秀喜结良缘,而玉纹与章志忱在一次次犹豫不决中生出了放弃、逃避的念头。这次生日宴,全片总共仅有的五位人物齐聚一堂,妹妹戴秀爱着章志忱,妻子玉纹爱着章志忱,章志忱念着与戴礼言的友情,戴礼言念着跟玉纹的亲情,她爱他,她也爱他,他却念着他,这部建国前的黑白片已经出现了如今狗血剧里常出现的顶级修罗场,但是与郭敬明《小时代》的撕逼大场面不一样,高级的感情戏要用克制的笔法来写,狗血才能变成字字泣血。

2.拉片;顶级修罗场是怎样炼成的

首先,是仆人老黄的正面中景镜头,因为仆人老黄是局外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参与这两对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紧接着,老黄和观众被一阵笑声吸引,镜头旋转,锁定了正厅内围着饭桌的四人。章志忱牢牢占据着画面中心,目前他是整场戏的视觉中心,而且照我国习俗,他还是坐的上座,相反地,本该是这一家子的一家之主的戴礼言呢,他背对着我们,在章志忱高大的身影下。

注意看背景板的两幅字,分别是李煜的绝笔之作《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和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一个写的是故国,一个写的是故人,战争的创伤同时带走了故人与故国。玉纹的欲望被压抑,但随着战争的结束,随着章志忱的来访,被压抑者回归了。

在剧本里,其实还有一段前戏,大概是这样的:玉纹一开始还没有出场,是章志忱的询问中登场,她穿着华丽的旗袍,头上插了花饰。此处,老黄介绍了一句,这是当年戴礼言与玉纹结婚时玉纹的打扮。戴礼言也有些恍惚,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像穿错了衣服的感觉。玉纹此举有什么意思呢?第一,女为悦己者容,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跟妹妹戴秀争风吃醋的意思,当然,这真的很不女权,所以要批判性地看待;第二,穿着婚礼的旗袍,可能是无意识中为了弥补以前与章志忱未能喜结连理的遗憾;第三,这是章志忱带给这个沉闷的家庭的躁动,玉纹终于有机会可以精心打扮自己,释放自己的欲望,一方面妹妹的生日是契机,另一方面章志忱是展示的对象,才给了玉纹充足的动机去做这件事;第四,同时也是在警醒自己以及章志忱: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

接下来的戏份有四次喝酒划拳,一次一次,将情感推向高潮。第一次,是章志忱与戴秀划拳,戴秀尚不熟练,输了,耍孩子气,戴礼言本要代喝,但被章志忱拦下,此刻玉纹出手代喝。之后,构图中人物位置首次发生移动,似乎是察觉到妻子的异样,戴礼言站起身,转到妻子身后,双手安抚妻子的肩头。接着,他又一次移动,开始和章志忱同样正面面朝镜头,占据画面中心,开始第二次划拳。此刻,注意镜头,开始聚焦,要记住,镜头就是眼睛,不知不觉间,观众的眼睛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戴礼言也划拳输了,本要喝酒,又被劝下,玉纹又要代喝,戴礼言拦下,呼唤老黄代喝。画面稍稍拉远,旋即老黄入画,构图固定在五人同框,但没等老黄接过酒杯,又被玉纹阻拦喝下,这时候还是只有戴礼言关注到了玉纹的异样。戴礼言惊讶地说道:你还真能喝?章志忱接话:她能喝的。在剧本中,还有一句话:以前我都有点喝不过她!然后戴礼言惊讶地看向章志忱,这里其实已经十分有九分不对劲了,除了章志忱居然知道玉纹能喝外,最关键的是,戴礼言居然不知道玉纹能喝,要知道,两人已经共同生活十年了。这十年里两人没有一起喝过酒,没有一起划过拳,喝酒可不是单为了口腹之欲,这是我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敞开心扉的交心时刻,戴礼言和玉纹这对夫妻是没有的,这说明玉纹在戴礼言面前把自己完全藏了起来。

随着戴礼言落座,画面中心变成了章志忱与老黄,但老黄是配角,我们这才确定流水的戴礼言、老黄,铁打的章志忱,章志忱依然是戏剧舞台的中心。随着老黄速胜,戴秀兴奋地奔向玉纹,镜头随戴秀轻微右移,拉近,紧跟着是戴秀与玉纹脸贴着脸的面部特写,玉纹的神情古怪。在这场戏中,之前都是没有给过玉纹特写的,我们只能通过她几次的举动,知道玉纹心里其实相当郁闷,想借酒浇愁。在这里,前面三次划拳积蓄的种种暗示终于几乎明确地写在了脸上,观众知道,一场好戏要来了。

玉纹起身,镜头跟着上升,二人共享一杯酒,戴秀不胜酒力,败下阵来,但镜头并不随着戴秀移动,画面牢牢固定在玉纹的脸上,这说明此刻至少镜头知道,玉纹已经control全场了,在等她发威。这个解扣子的行为,跟要打架时撸起袖子差不多。玉纹转身,迎面而来是丈夫关切的面庞,但玉纹瞥了丈夫一眼,又看着前方,轻轻一推,推开丈夫不得不说演员演技是真好啊。

镜头切到三人同框,章志忱此刻还粗线条地对局势一无所知,戴礼言夹在中间,看着妻子要跟自己的好友划拳,章志忱的台词告诉我们,他们以前常玩这个。这几乎等于公开调情了。果不其然,镜头没有给到这对昔日恋人,反而给到了夹在中间的丈夫,两只手在他面前来回,就仿佛是两个巴掌来回打脸。章志忱输了后,玉纹发话:换大杯。

此刻,戴礼言默默起身离开。接下来的划拳,都变成了玉纹主导的章志忱接招的调情游戏。一上一下的站位,已经说明了谁掌握着控制局面的权力。导演只留给了我们划拳、喝彩的画外音,以及戴礼言陷入困惑的画面,戴礼言的心脏病问题已经初显,为后续剧情埋下伏笔。

我们来回顾一下整场戏的过程,一开始是固定的机位,并无太多的镜头变化,但通过玉纹的几次对他人动机的强硬的打断,观众感到玉纹的情绪在累积,玉纹对整个场面的掌控达到一定程度,从那个古怪的面部表情特写开始,镜头的切换变得频繁,随着妻子推开丈夫的鼓点落下,这段戏的高潮来临,但演员的表达仍然是眉目传情的,而不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这样的修罗场在当代狗血剧里并不少见,大家只要想想《小时代》中顾里的宴会上众人是怎样互揭伤疤、一连串爆料的狗血场景。如果要郭敬明来拍《小城之春》,那当然是戴礼言拿酒泼妻子玉纹,然后章志忱拿酒倒在老友戴礼言头顶,接着妹妹戴秀拿酒泼章志忱,玉纹又拿酒泼戴秀,剩下老黄在旁边不知所措,看着他们互相泼酒。

3.旧中国;时间的节奏;爱的箴言;春天在哪里

前文提到《小城之春》是东方美学的代表,这种雅致的东方韵味不是通过中国特色的文化元素表现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竹林、秋水什么的,那太表面太外在了。《小城之春》正是通过上述的细腻、克制、简约但又精巧的镜头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一段各方情感的极致拉扯,而且信息密度巨大。

前文还提到《小城之春》被认为与法国新浪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话又怎么说呢?影片是随着玉纹的旁白的展开的,习惯了现代商业大片的观众都清楚,旁白是电影的大忌,能用镜头,用人物表演交代的东西就不要用旁白交代了,尤其是里面的一些旁白显得那么地多余,比如章志忱走过那座桥来到戴家,这种观众自己能看到的东西真的有必要说吗?戴锦华女士解答了这个疑惑:因为整部影片的主体部分都是玉纹的回忆,开头与结尾是呼应的,有两个片段为证,一是玉纹站在城墙远眺,二是大路上章志忱、戴秀、老黄三人去火车站。玉纹是在章志忱走后,回忆这段时间的过往,因为她并不是全知视角,因此对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是猜想的,那些看上去多余的旁白其实都是她没有亲眼看的事后反复回想整理出来的猜想性的描述。这样的声画叠加的技术,使得全片成为一种人物回忆的剪影,而非仅仅是故事。这意味着,电影不仅仅只是把原本局限在戏剧舞台的故事转移到了大银幕上,电影完全成为个人的独家记忆,成为这个人的回忆本身,观众可以进入玉纹的意识流,与玉纹共享这一段时间的生命经验。这一点可以从影片的时间感呈现出来,在章志忱到来前,玉纹的日子是“一天天地过着”,在章志忱来到后,玉纹开始记日子了,第一天,第二天……章志忱闯入了玉纹的日常生活,使得整个时间的节律都发生了变化,或者说,章志忱带来了新的时间体验。这其实很好理解,就好像谈恋爱热恋期的时间体验是每一刻都珍贵,都值得铭记,跟无所事事混日子肯定是不一样的。

故事发生在1946年的春天,正是十四年抗战结束之后,破败的城墙、房屋,萧条的村落景观,衰落的戴家,正是经历战火摧残的旧中国的写照,用杜甫的一句诗来概括,正可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不少影评人发文问:虽然名叫小城之春,可是春天在哪里呢?这个春天或许就是章志忱,章志忱高大,英俊,健康,穿着西装,还是西医,与周围的沉闷景象格格不入。不仅玉纹、戴秀两位女性对章志忱有倾慕之情,就连戴礼言都对章志忱充满了赞许、羡慕。

比较保守的观众可能会说:这样的爱情不是不合乎道德的吗?这部电影难道不是一部讲述爱情对正常伦理生活破坏但最终被夫妻的人伦道义克服的故事吗?戴礼言,谐音代礼言,在影片中,他是善待妻子的丈夫,同情妻子的苦闷,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妻子,并且也深感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影片中是戴礼言主动找到玉纹谈话的,最后甚至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这对恋人的未来。戴礼言对玉纹这样的好,是爱情吗?难说。或许只是十年相濡以沫的亲情。况且,戴礼言确乎是有一种自毁倾向的,这表现在他的自怨自艾,他的内疚,他终日在花园无所事事,以及莫名其妙的怪脾气。而章志忱的出现,用巴迪欧的话说,作为一个事件,不仅改变了玉纹,也改变了戴礼言,让戴礼言短暂地充燃起了希望,但等到戴礼言发现了章志忱与玉纹之间的爱情,他又决心成全。戴礼言不是吃安眠药昏迷的,他的安眠药被换掉了,因为章志忱怕玉纹寻短见,戴礼言是心脏病发作了。奈何,戴礼言求死也不成,醒来后,玉纹趴在戴礼言身上痛哭,这是全片中二人第一次如此接近。有阴谋论讲,戴礼言这是在PUA玉纹,因为章志忱说过安眠药吃多了也效果不大,所以戴礼言就赌一赌,搏一搏,没想到心脏病发作了。这完全是胡扯。我前面说了,章志忱就是怕玉纹吃安眠药才偷换成了维生素片,因为戴礼言也睡不着,还要多吃一片,所以他对戴礼言说的原话是:你多吃没有用。

片中的小城正如饱受战火蹂躏的旧中国,戴家的衰败正如旧生活的崩溃,章志忱,一个西医,为这里带来了春天,但这份动荡终究是短暂的,玉纹没有跟章志忱远走,这是否意味着玉纹为了道德放弃了爱情呢?但其实,两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在十年前章志忱没有带走玉纹、玉纹也没有守候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旧情复燃不过是玉纹对当年的遗憾、对十年来的生活不满的补偿,是希望改变目前的生活状况的尝试。在这段关系中,玉纹是主动的,玉纹是追求者,但玉纹也是犹豫的。并且,这段关系并没能够维持下去,玉纹没有忠诚于事件带来的新东西,但事件似乎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在影片的最后,戴秀向章志忱发愿他早晚还要回来,这已经不重要了,最后的镜头,玉纹不再是单独在城墙徘徊,而是与丈夫在一起眺望远方。这是一种获得拯救的预兆吗?我不知道,或许费穆导演本人也不知道,但至少,夫妻二人已经能够对彼此坦诚相待了,二者之间能够建立起对话了。影片就在这种两可的留白中结束。不必追问答案,艺术作品不给出答案,它表达对问题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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