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怒

王梓亦用身体堵着门，她因为激动，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她的脚下是打碎的盘子、散落的衣服，好像整个屋子里的东西全部跑出来凑热闹。

“你他妈的今天就跟我说清楚，我到底算什么？”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冲坐在床上的男人喊道……

男人坐在床上，靠着枕头，低着头，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好像他完全没有听到女人的嘶喊，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习惯成自然了。就这样，僵持了两三分钟，似乎过了两三个世纪，男人抬起头，拉开床边上的床头柜抽屉，拿出来一个本子。“过来”天啊，又是这沙哑的低沉的声音，王梓亦心里仍然不由得颤了一下。她仍然靠着门，紧盯着这个让她此刻恨的牙痒痒的男人。

男人侧了侧头，温和的看着王梓亦，拍了拍身边的床，摇了摇手里玫红色封皮的效率手册，又轻声说了句，“过来坐下吧，我给你看样东西” 王梓亦认得那个本子，是她四年前的日记本，没想到这个男人还留着。她的眼睛突然一下子被泪水蒙住了，泪珠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她此刻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哭，但是眼泪不听她的使唤，自顾自的往下掉，她靠着门慢慢蹲了下去，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肚子上的赘肉掩到大腿里......

2）四年前

“王梓亦不读书可惜了！你们要不再考虑考虑？”田老师和以前一样，又来劝老王头和他媳妇了，但是她心里知道这次的劝说不会起太大作用，毕竟老王头一家已经让一直学习名列前茅的长女王梓亦读到了初二，而且她还有两个刚上初一的双胞胎妹妹和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弟弟， “田老师啊” 蹲在地上的老王头把抽了大半的卷烟捻灭了，烟头顺手插在耳朵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的说“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看看咱们这个穷卡卡地方，感谢老师，让我们梓亦已经很有文化了，如果她再不出去打工，她那两个妹儿也别想读书了！” “老王啊……” “田老师！我去打工！”王梓亦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大人们的对话，一个皮肤黝黑留着长辫子的姑娘从里屋推门出来，瘦小的脸庞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走到老师面前，鞠了一躬，镇定的说：“田老师，您放心，您教给我的，我会记得，我会继续读书的，等我赚了钱就去考大学！” 田老师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伸手拍了拍孩子肩膀，眼睛里闪着光，说了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老师等着你！”

3）进城

王梓亦并没有太多难过，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默默回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装到她的书包里，把家里凑的一千元缝到贴身衣服里，她不想看妈妈的眼泪和爸爸皱起的眉头。第二天一大早，她照样早起给家人做好了早饭，玉米粑粑和豆浆，吃好后，她微笑着和家人挥了挥手，没说一句话。她心里默念着，再见了，从今天开始就离开贵州这个生她养她的故乡，从今天开始投奔上海的表姐去了！

等她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用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两把，想起再过一个礼拜她就要虚岁十八了，作为家里的长女，从三岁就开始帮妈妈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双胞胎妹妹，五岁跟着妈妈学做饭，还要跟着下地干农活，熬到八岁和家里又哭又闹了无数次才上得了小学，一直帮着照顾家，还要照顾比自己小十岁的宝贝弟弟。每天在学校的日子都是她最快乐的，她觉得在学校多待一天都是赚到了。虽然爸爸到石材厂打工，有时候一个月会赚到七八千，但是家里四个孩子，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的。在村里属于特困户，几个孩子的学费还是陌生人赞助的。她很喜欢学习，特别爱上语文课，但是也想象过无数次可以走出大山的日子，表姐已经出去两年了，过年也没有回家，只是听大姨偶尔说过，表姐过的不错了！不错了？那是可以赚很多钱吧？想着想着，王梓亦开始憧憬起她的未来了，她要赚很多很多钱。

按照表姐的提示，从贵州坐火车到了上海虹桥，下了火车，她感觉一下子见到了她这辈子能见到的人，她使劲踮起脚，抻长了脖子看着接站的位置，有个牌子上写着她的名字，她赶忙朝着牌子跑过去，举牌子的不是她表姐，而是个墩实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男人也看到她了，擦了擦额头的汗，冲着她挥着手。走到跟前，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玫红色的本子，递给王梓亦，说了声：“梓亦，你好啊！欢迎来上海！来，这是送你的礼物！”男人的声音非常浑厚略带沙哑，接过王梓亦手里的提包，继续说，“你叫我郭哥吧，到了上海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和你表姐是好朋友！”王梓亦接过礼物，漂亮的玫红色皮质封皮的本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效率手册，可以记录每天日常的小本子。她小声说了声“谢谢”，心里一下子觉得这个男人很温暖，可能是他墩实的外貌，也可能是他磁性的声音，“郭哥，我去看看表姐，她说她在上班不能来接我” “好的！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她准备了你喜欢的饭菜呢！” 她坐上了一辆深蓝色的轿车，这可是她第一次坐轿车啊，皮座软软的，车里还有空调温度刚刚好，男人打开了音乐，优美的“最甜蜜的事”，好像在做梦啊，王梓亦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4）别墅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梓亦被男人的声音叫醒了，她往车外一看，使劲揉了揉眼睛，车子停进了一个花园别墅的车库，她跟着这个郭哥走出了车，带着好奇，走进了一栋别墅。

“梓亦！”“表姐！你，哦，恭喜你！”王梓亦吃惊的看着迎上来的表姐，已经是个皮肤白里透红，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了！“恭喜啥哦！”表姐笑盈盈的拉起表妹的手，带着她参观起来，并且告诉她，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可以和表姐一起住在这个别墅里。原来，这是一个月子中心的别墅，表姐准备在这边迎接小宝宝，听着表姐眉飞色舞的讲着她在大上海如何如何，王梓亦心里真的羡慕至极。

晚饭过后，表姐陪她到了卧室，顺手关上了房门，没等王梓亦开口，表姐微笑着开了腔：“梓亦，告诉你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啊！我这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是我替别人怀的！” “啊！”王梓亦瞪大了眼睛，惊呆的说不出话来......

5）空

“梓亦，别哭了！免得哭坏了身子！”郭哥干脆下了床，走到门前一把扶起了蹲在地上哭的王梓亦。四年了，王梓亦已经成了个少妇的样子，皮肤不再黝黑，身体也不在单薄，今天，她不由得想起了刚到上海时那一幕，令人敬佩的郭哥如今成了她的老板，表姐已经嫁为人妇，而她，代替表姐成了代孕妈妈，是啊，代孕，多么新潮的职业！王梓亦苦笑了一声，那个效率手册里记录了她来上海第一年的每一天，从清洁工到小时工再到保姆，她是个被郭哥称赞有“潜力”的年轻人，当然，里面也记录了她对郭哥的一片深情。

而这些努力和深情，被父亲得了尘肺不得不放弃工作的事实打断了，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她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钱。她主动找到表姐，和郭哥一起去贴那些小广告，郭哥帮她物色雇主，她终于开始了代孕妈妈的工作，一直以来，不同的雇主和郭哥都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因为她身体底子好，又年轻，她已经连续不断的生过三个娃娃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赚到的钱，她寄回家一大部分，弟弟妹妹一直有学上，家里还在去年重新修了房子，父母因为供养出了一个能赚钱的大女儿已然成了村里面的体面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生下来的那个男孩，从怀孕开始她就对着网上的早教课程，给孩子唱歌，念诗，讲故事，有空就摸着肚子和孩子说说话，甚至还学着外婆的样子，给孩子做了双小布鞋，孩子也会时不时踢她肚子一下表示回答。当撕心裂肺的生下孩子第三天，她差点带着孩子逃跑，因为她觉得那就是她的孩子啊，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给了人呢？她求雇主，求郭哥，求表姐，结果，她多得到了两万元的安慰奖金，而且，从此身边多了一个保镖。

一个月前生下来的女婴，她负责喂满二十天奶，她已经锻炼出了职业操守，对孩子没有什么留恋了，她认为这个孩子跟她没什么关系，甚至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孩子只是借她肚子住一住的租客而已。她知道，这次的酬劳有二十万，而且每个月还有两千元工资。她照样给孩子做着早教，直到孩子的父母把钱付给她之后，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欢天喜地的把孩子接走了。

今天，她更加清醒的觉得自己被掏空了，整个人都空了，她不知道未来在哪，她甚至也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她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房间，这个她曾经幻想过当女主人的房间，她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能摔的都摔了，就像是一股脑把自己也摔的粉碎。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摊开举到郭哥眼前，“今天，三年雇佣合同到期了！我们，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