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居
图 | 落居
年少时,念旧好;成年后,总挑剔。在一起,起勃谿;分手后,忆往昔。人在时间的刀光剑影里变得刻薄,也在失去后的惋惜之余,自欺欺人地说着满意。
少年时的一个眼神、一次无意的碰手,都那么美好。对那时懵懂的回忆,或许是让人最回味的人生片段。因此,不论是妩媚妖娆的妙龄女性,还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抑或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其记忆深处藏着的美好,都难以消弭。
年纪稍长,开始暗恋,或开始恋爱,送一纸情书,回一封长信,有人赠一支钢笔,有人画一张素描,巷尾街头的巧遇,檐下回廊的相逢,每一个瞬间都定格成一页画面,插在记忆的书架上,成为日后最长翻看的书籍。为什么觉得她的眉毛那么漂亮,那双眼睛像珠子一般明亮?为什么他的衬衫有日光的味道,他稚嫩声音下的承诺显得那么铿锵?或许仅仅是因为相信吧。
终于,长到了目光如炬,长到了心如磐石,口口声声地自诩理智,万般审慎,仔细揣度,权衡每一个决定的利弊,猜测每一个表情的深意。爱情的舞台剧里,男男女女都有着成名后的浮躁、蛮横。错了吗?不知道,说不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六月十七日,周日。经过昨夜加班的折磨,我难得有机会睡一个懒觉,手机却在八点半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响起。这些年,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高,有一点声响就会醒来,有一点光亮就难以入睡。对我而言,吵人睡觉如同三日不给饭吃,来电者“当斩”。苏鸢是我的闺中密友,电话是她打来的,我姑且免去她的死罪。
刚刚接通电话,就听到她软软的声音。她笑嘻嘻地为吵到我道歉,问我近况,问我何时回家,又问我的感情状况。得知我还是单身的消息,虽然没有说什么,我却还是听到她话里的惋惜。我笑她絮叨,像我七十多岁的奶奶,一件事来来回回地说很多遍。我们两个人上周刚刚联系完。她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务观结婚了,婚礼是六月二十三号。有些突然,有些恍惚,似乎遥远的人,遥远的事,一下子涌入记忆,浮现在眼前。苏鸢接下来的话,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句——蕙仙,想哭就哭吧。
我强忍着哭腔,挂了电话,再也抑制不住,任由眼泪恣肆地滑落。这些年构筑的坚强的堤坝,被突如其来的洪流冲的七零八落。在这个熟悉了的城市,却那么孤立无援。情感上的荒芜和战火,三言两语的安慰怎么能熄灭?
务观是我曾经的恋人,是我从十五岁,喜欢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喜欢到至今;或许是从至今,也会喜欢到老的人。然而曾经的岁月里,我却在喜欢与厌弃、想起与遗忘之间度过。这是人生最可悲的地方,想努力地做一个掌控者,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性愚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句话用在我和务观之间,再合适不过。八岁认识他,之后的时间里,一起嬉闹,一起求学,一起相爱,一起闯荡,是真真切切地青梅竹马。至今,我仍记得那些有关他的日子。
第一次见务观,是在外婆家,他是外婆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与我同辈,与我同龄,因为生日早我几日,便要我叫一声表哥。那时候的我,虽然尚年幼,却有一股子“英气”,看他穿着朴素的样子,有几分看他不起。于是,他与我说话,我便哼他;他送我饼干,我推脱不吃;他带我出去玩,我却与其他兄弟姐妹混在一起,将他孤立出去。看他静静地期待的眼神,不知内疚,反而成就满满。
当天夜里,我没有吃晚饭,就和其他孩子跑出去玩。东北的冬天格外的冷,跑得冷了,我们就躲到干柴堆,还是被冻得哆哆嗦嗦。其中一个哥哥提议生火取暖,我们几个小孩子哪里知道冬天西北风的狂野,不知轻重地点头赞同。火堆刚刚旺盛,就被西北风吹得老高,飞出去的柴火落在整座干柴堆上。那会儿,大家全都吓傻了,干柴堆的火势越来越旺,火龙似要吞了大家。等到大家醒悟过来,就连滚带爬地跑开。我没有见过这阵仗,吓得腿软,早就动不了。看着其他人全部跑出去,我只能一个人大哭。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黑影跑了过来,我连忙喊救命,他跑的速度就越快。等我看清楚他的脸,才知道是那个我不愿意叫表哥的务观。他一句话不说,背起我就开始跑。我听得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可是他却没有一丝停顿,直到把我带离开火源。他放下我,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他让我先在这等一会儿,然后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让我吃点东西,他去叫大人灭火。我点点头,看着他消失在夜里。我有些怕,拿着他留下的一把小灯笼,借着光打开那个塑料袋,准备吃点东西。却看到那是他白天送我的动物饼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过年仅有的零食。
他叫来大人,灭了火。我们几个淘气的孩子,一个个被大人数落,让我们学学务观。于是大家更加疏远他,而他依旧平静地看着大家。
春节过后,我回到城里,读了半年书,因为父母生意太过繁忙,无法很好地照顾我,于是将我送到乡下外婆那儿读书。那儿只有一所小学,我就在那儿读书,务观恰好也在。附近孩子又少,每届只有一个班级,这样我们成了同班。我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关系没有了当初的疏远。他在同龄孩子里很有威信,有点小大人的意思。我不一样,我那时有些自以为是的骄傲。所以,并不讨同性喜欢。一来二去的口角,终于引发了一个女孩的仇视,她叫了她哥哥带着一群人来教训我。小孩子的性别观念似乎不强,你招惹到我,我就要教训你。
我当时吓傻了,不知所措。就在我以为拳头要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务观站了出来。双拳难敌四手,对方的孩子有都年长壮实,我虽然没有挨打,可是务观却被打得鼻青脸肿。然而,对方也被务观的气势震慑,伤了几个人后便匆匆跑了。我当时吓得大哭,总觉得务观会被打死。他却让我放心,然后牵着我回家。外婆和务观的父母找到了学校和对方家长,这件事才算决绝。而我却从此收敛了许多,多年后还和那个女孩成了朋友,她叫苏鸢。
父母的生意越来越好,母亲也有时间照顾我,便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将我带回城里。我走那天,务观来的特别晚。我以为是我前一天晚上才告诉他要离开这里他有气,不会来送我了。可是眼睛,却总是望向窗外,盼着他能来。然而等到我坐上车,还是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车开得很慢,因为外公外婆的目光还在送我们,我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们的手在眼角擦拭,却不明白人老多悲的道理。那时候,我还是孩子,还在为务观这个儿时玩伴的缺席而难过。
然而车子开到村头时,我却在父亲的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断地挥手,我连忙喊父亲停车,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务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总算赶上了,然后将一个木匣子给我。我对他说以后见,他点点头。然后不断消失在我努力张望的视线里。
我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个小和尚,是一座木雕。我记得我以前和他说过,想要一个一休模样的木雕。那时才明白,他来那么晚,原来是在雕这个。叔叔是木工,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技能。那年,他读乡村的初一,我读城里的初一。
第二年春节,我们再次相见,我和他谈论城里的人和事,他安静地听着。第三年春节,我们再次相见,我和他谈论城里的人和事,他依旧安静地听着。只不过那个冬天,我问他选择读哪个高中的时候,他告诉我读县城最好的高中。我又问他大学的事,他说读最好的大学。我祝他美梦成真,却也日夜鞭策自己努力读书。
中考结束后出成绩,他果然考了全县最好的成绩,原本会读县城最好的高中,却被外市一所优秀的高中挖走。这个外市,便是我父母定居的地方,而我正好被那所高中录取。那个暑假,他还没有手机一类的通讯工具,而我随父母旅游南下也没有回老家,只能写了封信给他,与他约好一个月后见。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的变化也很明显。暑期结束后见他,发现他长得更高了,眉清目秀。他送了我一个新的木雕,依旧是一休的像,不同的是雕刻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他住学校宿舍,我们又不同班,每天鲜有见面的时间。他很少找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我有些怄气地也不去找他,可是无意间看到他同班的女生和他走得很近后,就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夺走了一般,酸涩难受。于是,频繁地找他。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喜欢的萌芽。
苏鸢很巧合地和我同班,知道这件事后,便笑话我,可还是帮我宣誓主权一般,对靠近他的女生旁敲侧击地“驱逐”。甚至还让我假意学习下降,找务观补课增加相处机会。为了验证务观是否喜欢我,甚至还导演了一出约会的戏码。找同班一个男同学帮忙,假意和我约会,然后不巧与苏鸢和务观偶遇。这件事似乎刺激了务观,让好好学生的他,在晚课期间偷偷叫我出来,然后表白。没有鲜花,没有誓词,只有一座木雕,只不过不是一休,变成了我。那年,高三。
高考志愿,务观如他所言,报考了全国最好的大学,而我也报考了一所与之同城的大学,苏鸢与我相同。录取结果下来时,都正常被录取。
大学的生活是丰富的,时间更加充裕,可是务观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为了陪我,周末的时候到我们学校和我泡图书馆。学习之外,我们也会出去旅游。去我喜欢的海南,还有他喜欢的苏杭。
生活的调剂里,从不缺乏争吵。随着年长,便会复杂。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我总觉得他不够爱我。他太理性,而我屈从于感性。我们开始为一周见几次面争吵,为一次见多长时间争吵,为去哪儿玩争吵。争吵的开端以我一次次变更开始,我只是在审视他为我预设的底线。
每一次都以他认错告终,我就像罗马的斗士,凯旋而归,心满意足。然后,将这件事往复下去。苏鸢告诉我,爱情里不要轻易试探,试探得逞后催生的往复,最终会烧到自己。那时我不懂,直到我们分手,我才明白。
大学毕业后,我坚持去海南发展。务观拗不过,只得与我同去,而苏鸢则留在了大学所在城市工作。
这座陌生的城市,周围陌生的人,只有我和务观报团取暖。我喜欢海,觉得辽阔、自由、无忌。而务观并不喜欢,他向往的是水榭楼台,江南古镇才是他的格调。不过为了我,他还是努力融入这里。我从事设计工作,他从事新闻工作。
生活的每一个单元,都如同一个个齿轮咬合在一起,随着生命的流转而运作,一旦出现一点瑕疵,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然后出现故障。生命如此,爱情亦是。忙于工作后,我觉得他总是出差没时间陪我,我觉得他接触的女性太多,我觉得他说话缺少热情,我觉得他为我们的婚事不够上心,我觉得……每一个我觉得,都意味着一场争吵。爱情就像松弛的橡皮筋,一次争吵就如同一次拉伸,可以检验其任性;然而争吵的频繁了,就如同让这根橡皮筋持续保持拉伸的状态,并且不断地蓄力。总有一天,橡皮筋绷断,两端的男女如同手指被弾伤。
有人伤了,自然就会离开,也会有人想着再试一试。我就是那场绷断事故的罪魁祸首,却忘记了受伤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优先提了分手。那天夜里,务观为我做了最后一顿晚饭,红烧排骨、溜肉段、地三鲜、软兜长鱼:都是我喜欢的。
务观很平静,依旧给我夹菜。我们却都沉默。吃过晚饭后,他将打扫完卫生,在冰箱上留下一张便利贴,然后带着行李离开。他告诉我他去苏州,让我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生活规律些。然而被挑剔充斥的我,却把他这些话定义为矫情,让他快点走。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失去就永远失去了。务观走后的第三个月,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与感情,空荡荡地冷寂。那时候才发现,我的生命里写满了务观的一笔一划,我提分手不过是又一次过分的试探罢了。错了又能如何?不说务观是否已经放下,单单是可怜的自尊也让我无法追回他。
我将整个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将有关务观的一切物件全部换掉。回家探望父母,也不深谈务观,甚至家里的物件也都丢掉,唯一舍不得就是他送我的那些木雕。每每看到它们,好像务观的刀在动,手在动,眉眼也在动。那年,我二十五岁。
之后的多年里,我习惯了海南的生活,起床、上班、下班、睡觉,生活愈发的单调。而我,则渐渐地将务观的名字从生活中剥离出去,即便是梦里出现,也会尝试着遗忘。虽然我习惯这种单身生活,父母却很焦急,为此找人给我安排相亲,都不了了之。人最怕的是曾经赋予过,最深的赋予意味着最难的走出。
苏鸢后来也去了苏州,却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务观的名字,似乎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城市。却在那天提起他,一提便是务观的婚事,她知道我从没有忘记务观,没有忘记那个被我弄丢了的他。
务观直到六月二十二日的深夜也不曾给我打过电话,我则窝在沙发里,抱着自己,紧紧地盯着茶几上的手机。
六月二十三日夜里,苏鸢给我打了电话。务观的婚礼,她有去。她问我还好吗,我笑着说挺好的。她说在她面前没必要装。我说她才装,喜欢陆务观快二十年了,还当我不知道。苏鸢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了声“对不起”。我说她的对不起没有来由,她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个人暗恋有错吗?一个只求看着对方的卑微的愿望有错吗?都没错。她对不起的是她自己,为了好姐妹,连追求的机会都放弃了。错的是我,明明知道苏鸢喜欢务观却没有让她去追一次。
我说,苏鸢,对不起,我以为他还会回头。
苏鸢说,得不到的不觉得得不到苦,得到而失去却放不下的人才苦。五年了,我知道你心里的伤疤,你揭得比谁都难过。
我再也没办法伪装自己的失落、难过,或者是绝望。生活里爱情不是全部,但是一个人慎而又慎地无法开始、无法忘记,那就是全部的爱情,爱情的荒芜不该为爱情绝望吗?
我死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流下来,我怕自己颤抖的声音出卖自己。
苏鸢说,务观给了我一个木匣子,里面放了五个一休的木雕,让我转交给你。
那一刻,我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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