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半残,明月成霜。
藏月楼上,月瑛手中的半杯清酒还留有余温,她斜倚着栏杆,双眼追逐着时而被层层云彩包裹住,时而又光芒万丈的月亮。
明月,高楼,残酒,还有一副愁肠。
只是不知相思何处寄。
拇指和食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胎质细腻凉薄的酒杯,杯底的残酒一晃一晃地摇曳着月瑛的眼睛,她静静地品尝着这一刻的寂静与苦涩,静静地消化着每夜每夜折磨着她的过往。她的一次爱而不得和一次无疾而终。
然后,透过这个千疮百孔的自己去回忆当初那个无所畏惧鲜衣怒马的少女。
似此星辰非昨夜
有多少人是生来便与敏感多伤作伴的呢?
至少我不是。
作为将军府的独女,我自是那般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郎。武能策马扬鞭,文能诗词歌赋。我从来都得天独厚,也一直都张牙舞爪。
我一直以为我的日子就是这样子过下去,给哥哥闯闯祸,让母亲皱皱眉,然后斗鸡走狗,拉帮结派....阿不,是习文练武,保家卫国。
嘿嘿,我都要被自己充满善良与正义的理想给感动哭了。
就在我理想当然地感叹着命运对我如此眷顾的时候,我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件事,忘记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军爹,还有一个明明心在江湖却身在庙堂的哥哥,还有一个从来不肯吐露心事的母亲。
我也忘记了命运所赠予的一切其实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天我跟从小打到大的死对头萧逸一起去郊外骑马,听说那批马千里迢迢,历尽万险才来到我们落棠城,是翠微城送给城主的贺礼。
萧逸啥事不干,白占着王爷的身份,也就这点好处了,总能从城主那里分一杯羹。
那天天气其实不是很好,天边云层翻涌,天色隐隐泛青。
但是我们几个还是忍不住骑着刚到手的好马到郊外溜了一圈。
翠微城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这一匹马又是经历过千里路途挑选出来的马匹,个个精良,四蹄健壮。
然而我们回去的时候还是被雨赶上了。
好在只是微雨蒙蒙。
如此一来,披着雨雾,骑着健马,在满溢着暮春气息的杨柳道上与三五好友笑闹,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所谓乐极生悲,不过如此。
如果那天没有出去骑马就好了,就算出去骑马回来时如果不因下雨走近路经过东大街就好了,就算经过东大街如果我这该死的眼睛能够不那么灵敏就好了。
后来转念一想,也许早已注定的事再怎么去躲也还是会发生的吧,不然这么多的巧合怎么就偏偏让我遇上了呢?
不然他身边其实还有那么多人,可我怎么只看见了他呢。
看见他一身薄衣被微雨濡湿,身姿挺拔却略显淸矍,双目如星而隐含惆怅,就这么于春雨微凉中直直地站在顾府门口,直直地冲破我的眼膜,直撞进我那颗钝钝的心。
少年人的心动总是毫无理由。
其实也是有理由的,命中注定算不算?
然而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感觉他那样一个明月清风的人应该不会中意于我这么一个......嗯怎么说呢,这么一个跟他这么不搭的人吧。
“说不定他眼瞎呢。”萧逸在旁边凉凉开口。
“那不行,他看起来这么清贵的一个人应该要有世间最好的一切才对。”
“切,擦擦你的哈喇子吧。他会不会喜欢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傅先生一定不喜欢在批阅文章的时候看到你的哈喇子哈哈哈哈哈。”
我抄起手边的一卷列传就朝萧逸砸过去,本来也没真想砸到他,没想到他一偏头,那卷书竟直直地朝门口进来的那个人砸过去了。
糟了,傅先生!
天哪,这真是天下所有不被先生喜欢的学生的噩梦!
我默默地拿起另一卷书挡住自己的脸,先生,如果我说是书自己太无聊了自己飞过去的您信吗?
余光瞥到一身青色的司学服在逼近,我一咬牙,抬头,先认错算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视死如归,我只知道有一双幽深如渊,灿烂若星的眼睛将我整个地吸进去了,透过我的眼睛,将我整个的人,我的心,我一直以来的勇敢,我一直以来的张扬与骄傲化为一阵清风。
他把书轻轻地放在我的书桌上,然后又轻轻地走回讲学台,他说“从今往后,我便是熹微院新的司学,我叫顾珺,字君羡”
我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听到了顾珺二字,顾珺,真好听。
屋外,有一朵海棠无声地走回大地,它用尽一生的力气走下枝头,也只为了最后那微乎其微近似叹息的一响。
此后,我每日不是在写文章,就是在写文章的路上。每日不是去找顾司学,就是在去找顾司学的路上。
当然是正经地讨论问题,而且是文学问题。
所以我错过了哥哥眼下日益深重的青黑,错过了酒阑茶肆里风向突变的话题,也错过了落棠城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旧月不堪对
那个女孩真的是聒噪,无比的聒噪。
有时真恨不得干脆拿个布条将她的嘴给堵起来就好了,偏偏她又总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四月里的暖阳,好像.......好像顾府没有败落之前,父亲母亲还在身边时的自己。
我曾抱怨过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有的人被生活逼着汲汲营营,却一直都在失去,有的人没心没肺,却偏偏无需动手便拥有一切。
我有时竟惊讶于我对于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的嫉妒。
没错,她确实如满月般美好。
可再美好也不过是水中之月,而我是寒潭之水,不会因为月光的打扰而有半点涟漪。
我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一直跟自己强调我喜欢的,我将来要娶的,我一生应该要守护的是晋安郡主,是那个温婉贤良,父亲母亲生前亲定的晋安郡主。
后来,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跟自己一再地强调,强调我不喜欢她。
因为我的心早已背叛了我,而我又报复性地想要背叛我的心。
后来,是什么时候的后来呢?
是了,是她进宫自请去翠微城和亲的那天。
是她来熹微院的最后一天。
忍了又忍,我还是问出了那句为什么。
即使我早已知道答案,我知道如果她不去,便是晋安去。
鬼使神差地,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她会愿意跟晋安和平相处吗?
她什么都没说。
那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安静的一次。
末了,她说:“如果我说为了保家卫国,你信吗?”
如果没有你憋红了的眼眶,如果没有你喑哑了的声音,如果没有你一脸怎么也化不开的浓愁,我想我是信的。因为你一直便是这样一个鲜衣怒马路见不见一声吼的侠义少年郎。
走到那颗海棠树下的时候,她轻轻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是你,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以为我听不见。
可是当时整个学院除了我们再无他人,可是当时风恰好悄悄隐去,可是当时我的眼中再无整个世界,只有她清绝孤傲的背影。
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一再跟自己强调我不喜欢她。
我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也第一次想要违背父亲母亲的遗愿。他们早已看透了朝堂风雨,才为我谋得了这个司学的清职。既做出了贡献,又不会卷入到利益的核心。
我神经质般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它们如此干净。
龙潭虎穴她都去得,朝堂深渊我也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