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天空下,却由着命运在白日与黑夜的交织中,网织出同样哀伤。
——辛琳
1
饮水机在走廊的尽头,她起身去接水,下午四点钟左右,正是疲倦困乏的时候。办公室格子间里的人渐渐起身,有的去接水,有的去洗手间,借此缓冲久坐血流不畅的疲倦、困乏。
饮水机前排着长队,她数好自己的位置,将杯子放置在饮水机上,站在走廊的窗前,尽力向远处望去。
这个集中着全国百分之六十人口的城市太庞大了。远处一片高的是楼房,一片低的还是楼房,在阴沉的灰色天空下,看不到尽头。这样密集的楼群里,有哪一种树木能长过楼房,凸出在城市的楼宇中,不可能有这样高的树。城市还在不歇气地加盖楼房,高度越来越高,数量越来越多,分布越来越广,好像城市就是一个具有吞噬力的魔鬼·,一片片吃尽农田,吞咽尽河流湖泊,极力扩展着它的翅膀、伸展开它的爪子,将吸取营养的管子插进更远的乡村、山川、海洋……。
这样的地方,鸟儿都不愿意来吧?人没有鸟儿的气度,没几个人能拗着脖子说,我不愿意来城市生活,我喜欢宁静的乡村,我要在村庄里享受田园生活……。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乡村、田地,挤进城市。城市工作机会多,只要找到工作,就能生存;生存下去,就有改变自己境遇的机会,再扩大点心气,说不定还有乡下来的麻雀翻身变成凤凰的机会。
她在这个城市已经呆了五年,五年之间,不过是能生存,每天惶恐不安地活着,总在担心自己赚不到足够生存的钱,为了继续赚到保障生存的钱,每天诚惶诚恐又尽心尽力的工作着。
可是他的天空,怎么就和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不一样呢?
她看到他在群里发了一个定位,好奇地扒拉扒拉了半天,扩大再扩大,咦,出来了,是美国波士顿一家酒店的地址。
她发私信给他:
“你好,原来你在美国!”
“嗯,最近在美国参加一个会议,比较忙。”他回复道;
“那你忙吧,不打扰了,再会!”她将手机挪开,不过是看工作群里有什么指示时,突然发现这个最近新加入的聊天群有更新,随手点开看看,哪敢丢下手头的工作聊天啊,要是被监控看到她一直在拨弄手机,她一定会挨批评的。
她低头审视自己的设计,是一家4S车店的LOGO,已经改过多次设计稿了,对方一直觉得不够劲头,可一直不知道怎么改,改哪里才能加上客户想要的劲头。她将LOGO的下端稍稍收圆一些,让它看起来像一辆车,整个字体向前倾15度,保存,再后倾15度保存,两者反复对比调试,前倾是速度,是汽车豪迈奔驰的勇气;后倾是舒适,是美国范式的松弛,嗯,最后反复调试,她提交了后倾的这张,请组长定夺,然后收拾桌子,抓起提包,冲进大厅打卡,再跑进电梯,今天又拖延了近一个多小时下班。
正是下班高峰,地铁口人潮涌动,太挤了。她突想,何不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今晚的菜蔬,再挤地铁。转身奔过马路,楼后面就是一家稍大的卖场,负一楼超市里的人此刻最多。匆匆浏览一遍,没有期待的打折,各种水果蔬菜,零食用品,依然价格生硬地标注着自己不菲的身价。超市里人也如潮流动,每个人都匆匆地抓取着自己需要的东西扔进推车,车子不满不歇手;好像没有几个人向她这样犹豫,向她这样研判清楚价格后才伸手去拿,挑拣了几种必须在超市采买的日用品后,她奔出超市,冲进依然人潮不减的地铁。一个多小时后,她出了地铁,在一条小巷子里有一个菜市场,还有几个摊子在昏黄的灯下坚守着,等待向她一样迟归的顾客。买了几样菜蔬,她匆匆走进一个巷子,钻进一栋衰老的楼里,爬到自己租住的房间门前,开门的瞬间,突然间胃里紧缩地疼痛,唉,大脑忙到不知饿,胃空等了太久,它受不了了。
不久,消息下来了,主管说客户满意,再依照要求修改了一些细节后,交作业。这次,她拿到了一点特别的奖金,二万韩元,拿到钱的那一刻,她很开心,告诉自己,今晚加餐,一定要买点肉。
城市的春天来的不早也不晚,总是在人们不想穿的臃肿,想穿的轻薄点的时候,它就来了。对于一个太阳还没出来就进写字楼,太阳下山,才走出写字楼的人,季节的变换是从一出写字楼,第一眼看见街上的行人,尤其是美女们的穿着中来判断。现在,美女们穿着凉薄的裙子在街市中流动。嗯,春天快来了,她们总比季节要早几拍。
她每天还是要抽空看一看手机,为了知道主管有什么最新指示,也想看看其它群里有什么讯息。他在的那个群,是优质群,群里面的推送的帖子都很有水准,她早已置顶,稍微看点与工作无关的讯息,既是放松又是学习。
咦,她看到他上线了,这次分享了一首英文歌曲,又发了一个定位,她好奇地扒拉,猜想,他在哪里,还在美国开会吗?地图实实在在地显示出地址,是法国,对,是法国的普罗旺斯,是一家酒店的地址,酒店的名字真好,居然叫“美丽”。
她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你好,我看清了,你在法国!”
他旋即回复:“你好,最近在法国,参加公司总部的会议。”
“嗯,你真忙!”她感叹道。
她放下手机,看着自己的设计。她是一个木讷的人,和同事们几乎没有聊过天,见面也是淡淡的笑笑,点头转身走过。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人问候,也不知道该讲一个什么样的笑话,调剂气氛。
手机对面的他,貌似一个很矜持的人,你问一句,他会态度认真,礼貌客气地回复,但是不会再多说一句,他们的聊天,就是这样,几个月里,线上遇见,打打招呼,仅此。
这次接的是一个化妆品广告,化妆品广告里得有一张美女脸,选亚洲美女,还是选欧美美女,嗯,还是选欧美美女吧,整个韩国社会风气,都在学习欧美,每年大把去欧美旅游的人,以购买欧美奢侈品,用欧美化妆品为荣。她也真心喜欢欧美美女,她们的五官轮廓清晰,脸上洋溢着从里到外愉悦,不像亚洲美女,五官清秀,娇小,一颦一笑之间,总有点不舒展,总有点依赖心,少有用自个内在勇气、信心、力量支撑起的精气神。
选谁呢,她想起以前看过的法国电影《天使艾美丽》,艾美丽的五官很有特点,那双又长又弯的眉毛竟然长在如此瘦俏的脸上,可是直接用她的照片涉嫌侵权,她将化妆品代言人的照片慢慢地修饰,皮肤要修饰到水润光滑,白皙细腻,色泽圆润饱满,眉毛一点点拉长,弧度再弯曲再弯曲,试一试效果,她想让这张亚裔影星的脸上长出艾美丽的特征。
一直这么拨拉着眉毛,嘴唇,全然不知道组长陪着巡视的主管站在了身后,空气在这个格子间里凝固,办公室里所有的人盯着她,他们看了半天,看到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转身走了。一位年纪比她稍大的前辈大姐走过来敲敲桌子,敲醒了她,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惊恐地站起来,跑出去,刚出格子间的门,组长已经送走了主管,折回来,她赶紧躬身下去,组长瞪她一眼走开了。
那张设计直接被组长枪毙,眉毛、嘴唇重新修饰,只是他们没发现,最后定稿的代言女星孙艺珍的眉毛还是稍稍弯起来一点,比起平直的眉毛,有一定弯度的眉毛,女主会更自信,显得更精神,更有信心与勇气。
”你好!“现在,隔上几个月,她会主动去上线打声招呼。他也会主动地告诉她自己现在在哪。
”我现在英国。正在准备论文答辩。“
”好的,你去忙吧。“
丢下手机,人家在英国,她叹息一声,点开自己的设计,她努力接活,努力完成工作,想拿到更多的工资与提成,不是一心只贪钱,而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银行里没有存够一年的房租,她就觉得惶恐不安,心里不踏实。攒够一年的房租心里就踏实了?她心里还是不会踏实,一点都不踏实,她最害怕的是那个电话,比房东催房租电话还要害怕,比接主管的电话还要恐惧。何况她日子过得紧巴巴,无论如何都攒不下一年的房租钱。
这几天,组长给他安排的是一家时尚服饰店的门头设计,她想起以前看过的英国风景图片,那些老派的贵族范儿的英国电影中的人物。服饰店门头的字该怎样扭一扭让它们时尚起来呢?她将字体的颜色选成苏格兰裙子的颜色,深浅不同的椰棕色错杂,字体得要它动起来,像扭曲的竹节一样,她一点点地调整着色彩,一点点地扭转,观察着效果,深浅不同的椰棕色,是今年流行的色彩,嗯,选最时尚的色彩,希望不被一下子枪毙;即使是端凝的字体,也要想办法让它动起来,在设计图上,她一遍遍设置,删除,觉得这样在键盘上操控,很治愈。所以一坐总是忘记了时间,等到腰疼得受不了时,才发现又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
某一天,偶然在网上他们又一起上线了,他在群里转发一首韩文歌曲,基本的问候过后,他忽然冒出一句:“我认识你国主管经贸的部长。”
咦,他认识部长,部长是多高级的伟大官员,她不知道。她几乎不看电视,也没时间关注新闻,她回复到:“我只认识公司的主管。”真的,她说的完全真话,公司最高领导人,社长,她只是看见过他的背影,看见过公司宣传海报里笑的喜气盈盈照片,只要看见许多人簇拥着走在大厅里,她会立刻钻进洗手间里躲一会,除了社长有这派头,还能是谁。组长、主管权利就很大,直接操控着她的饭碗,左右她的命运,再不小心跑到社长面前出丑,让他注意到自己,她可不敢。
“你好!”又是两个月没见,她给他发了一个微笑表情。
“你好,我在日本大坂,最近公司有一个赞助项目,过来处理一下。”
“你好!”
“你好,我在新加坡,有位很尊敬的长者生病了,我来看望。”他随即发过来定位证明自己所言不假。那个定位,她不厌其烦地又扒拉了一会,他真的在新加坡,定位显示是一家靠海边的酒店,唉,这位真的是在翱翔天空的人!
“你好!”
“你好,我在奥地利,正在度假。”
奥地利,她的神思又飞远了,那里山峦叠嶂,雪山、苍松、草地,如此绝美的地方,适合神仙居住;在韩国,这样原生态的地方没多少了,她小的时候,村口的小河边,一棵老柳树几乎要卧在河边,它因为太歪了,没人愿意砍他,她常常爬上柳树,藏在树荫中看远处,河对岸,还是一样的农田,再远处,一道远山挡住了视线,她有时候会疑问,在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山那边住的人,和我们一样吗?奥地利有比家乡更高的山峦,崇山峻岭的尖端戴着的冰雪覆盖的帽子,黛青的山坡上人迹罕至,但是延展到山脚下的缓坡上,鸟语花香,芳草幽美,哪儿的人悠闲地居住着,享受着延续几个世纪的生活节奏,不急着赶着涌进城市。
现在,她只是越过了一些山,来到了首尔,更远处的山,更远的河,她还没有经见过。
“你好!”
“你好,我在澳大利亚,来看亲戚,准备在这小住一段时间。”
她的电脑界面在一版又一版的设计图之间切换,他却在地球不同的区块之间穿梭。
他的天空怎么这么广大,他的世界如此斑斓,他竟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可我呢?她是如此卑微,在这个北半球有名的城市中,犹如一块最普通的砖石,固定在一个老旧陈年的水泥中。她的轨迹如此简单,简单到可以画出一个最简单的一条折线,她的天空就是这么狭窄的一条长线,每天在这座灯红酒绿,繁盛蓬勃的城市里往返穿越一次。证明着自己生存着,生活过。
2
时间久了,某天她大着胆子,试着问了问他:“先生,你怎么给自己起了一个这么悲伤的名字?难道你曾受过很大的创伤?”
他为嘛要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怆髯”难道真是取自于陈子昂站在那座土台上向永远够不着的天地发出最孤独的悲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他发过来一个握手的表情,回复道:“我患过白血病,曾做了骨髓移植,当时,手术移植真是痛的煎熬啊。”
“啊,真不幸。”她忽然浑身痛的难受,犹如有千百支尖利的针管子扎进她的身体,锐利的针尖不歇气地穿透皮肤,戳进肌肉,伸进骨髓……,她觉得自己浑身拧紧的难受,疼痛到窒息。
”真抱歉,让你难受了!“他不再说自己手术的经历。她缓过来,说道:”你已经做了骨髓移植手术,手术应该很成功,这是你第二次生命,好好珍惜,过好每一天,愿你婚姻幸福,家庭和美!“她祝福道。
“怎么说呢,十年前,我的未婚妻得病去世了,我发誓不再娶。”他回答道;
“天哪,你怎么能这样,她不会开心的。你的未婚妻她不会忍心看到你这样的。”她禁不住喊起来。
真是的,网上,交友的圈子扩大,就会遇见千奇百怪的人。未婚妻生病去世了,竟然十年没有再恋爱,一直念念不忘那个故去的人,还发誓一生不娶,这样的人生活中从来没见过,听见过,今天怎么就撞见了;真撞见这么一个,却有一百个理由觉得他不应该,不应该把自己整的这么惨!他该走出这场悲伤,再去寻找一个喜欢的人,结婚,在一个漂亮的带花园的大房子幸福地养儿育女,养狗逗猫,偶然一个愣神,想起她,然后再回过神,揽过妻子,爱故去的她,就更爱现实的老婆,这样过着不好吗?瞧,《泰坦尼克号》里的露西,她获救后结婚了,生儿养女,到晚年,鹤发童颜,有一大群孙子孙女,个个年轻漂亮,他们来的来,去的去,她的身边不缺青春靓丽的伴随,这才是真切的人生,长眠在海里的杰克呢,夜静人定时,露西会翻个身,喃喃一句含混不清的“杰克”,再蒙头呼呼睡去,长夜难眠的滋味不好受,还是不要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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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呢,她返身看顾自己,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那个人在她离开两个月后就结婚了,他曾经在耳边密语,说他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他会用所有的力量呵护她,他会给她一个最温暖的家,这些话感动了她,尤其是给她一个最温暖的家,她多么期待,她从小一直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幸福的家。这一句承诺感动了她,她泪流满面地答应了他。现在呢,她独自领着一个女儿在这个城市里挣扎求生,那些美丽的承诺依然在每个孤独的夜晚里温暖着窘困疲累的自己,困乏无力时,寒冷彻骨时,她裹紧毯子,把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耳膜中重新回响一遍,那也是她面对凄冷长夜的一层温暖的毯子。只是,那个说好爱她一生一世,呵护她直到生命尽头的人呢,现在享受着儿女满堂,家庭和美,他还记得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会想起带着他们的女儿孤身飘零,无所依傍的自己吗?
“你的状况好吗?”半响后,他问道。
认识了这么久,他们一直都没有向对方介绍自己,网络上萍水相逢,谁又在乎你是谁,你过的怎么样?她懂得这句问话后面的含义:你是谁,你在做什么工作……
她迟疑半晌,向他说自己的真实情况: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告诉他:自己是被那个家赶出来的,一脸冰霜的公公、婆婆下了逐客令:收拾东西,带上孩子,立马出门。她一脸泪水,将自己不多的几件衣服,孩子的衣服玩具塞进行李箱,带着孩子拜别了公公婆婆,走出了那个家。那个人追出来,嗯嗯呀半天,给孩子的衣兜里塞进了一小卷钱。
出了门,她们母女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奶奶早在她十五岁时去世,父亲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去世,母亲呢,刚刚去世,娘家的房子已经抵押债务,被拍卖了,亲戚们早已经断了联系,没人敢搭理他们家。好在还有他给的这么一点钱,她带着女儿当晚先住进一家便宜旅馆,第二天一早搭火车来到首尔,先找到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挤进她租住的公寓里暂住了几个月,让她相帮着看孩子。为了尽快拿到糊口的钱,她先找了一个在餐馆里洗洗刷刷的钟点工作,两个月后,在一家小广告公司里找到活,两年后,她来到这家稍大的设计公司,薪资比以前多了,女儿也上了小学,她拼命挣钱,她要养活自己和孩子,她还要将每个月的收入的三分之一转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她得养活他,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哀告:“素玉啊,……得靠你了,……”
那双手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要知道那是临终的人,已经气若游丝的人。母亲牢牢地攥住自己的手,生怕她会抽出手去,唯恐她不答应,转身离开,直到她不忍心,不忍心看这个瘦小干瘪的人这么哀戚,不忍心看她气若游丝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点头答应了。那个在病榻上缠绵半年,已经油干灯枯的人,松开了手,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嘴角有些许满足,她收回手,又疼痛不已地呻吟起来,几天后,她的呻吟越来越弱,最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葬礼很简陋,她没有多少钱置办葬礼,老亲戚们匆匆来家看一看,站不到一刻钟都走了,她不怨他们,父母在世时对他们刻薄,曾经多次淘腾过他们,他们干嘛要多花时间在这儿呆着?一个老大爷,是父亲的远方表兄弟,因为血缘远,住的相对远,当年没有母亲带着弟弟过多纠缠到他,只有他陪着完成了葬礼。
大略整理了一下房中旧物,捡拾了几样东西,给债权人检视过,是不值钱的几样旧物,她小时候曾经用过的几本旧笔记本,几本发黄的书籍,原本藏在一堆奶奶用过的旧家具里面,这次翻出来,准备带走。待她一出门,那栋房子被债权人直接卡塔锁住,那个被母亲一直记挂着死不了又活不下去的弟弟呢,他一直都没出现。
返回公公家后,她赶快低头干活,出门半个月,家里换下来等待洗的衣服堆积了老大一堆,等着她,还有好多清扫的工作,她赶快低头说声抱歉,追着赶着将堆积的家务干完。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她停下来等了一会,没人过来接电话,她只好放下抹布,擦干净手,拿起听筒,该死的,是那个可恨的人。
”姐,你给我打过来二十万元,我要急用。"
“我没钱,你知道我不赚钱的。你怎么连母亲的葬礼都不参加?”
“这个下来再说,你赶快给我转过来,我的账号是XXXXXXX。”
“我没钱。”
“妈说了,以后你管我。”
啊,那个垂死的人竟然有力气给她的儿子安排后事,还告诉她那败家子的儿子,有我管他。
”我没钱,给不了!”
“姐,求你了,你不给我钱,我会没命的。”
“我真没钱。”
她真的没钱,偶尔丈夫会给他一点点钱添置衣服,买孩子用品,她会小心地挪出一丁点,积攒下来一点点,几年下来,积存的那点钱,全给母亲办了丧事,居家干活的媳妇,哪有钱啊。
“你不给钱,我就要点了你家的房子!"对方口气狰狞起来。
“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啊!”她喊起来,可对方咔哒挂断了电话。
当晚,晚饭时,空气异常沉闷,没有人说话,她胆怯心虚,不敢吭声。等丈夫回房,她悄悄告诉了他,弟弟打来电话要钱的事,不给钱,他就要来放火烧房子。当晚,他们不敢睡,一直听着外面动静,她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她和丈夫都是知道的。
夜晚真安静,她无比紧张地听着,凌晨时分,“咕咚、咕咚,”大门口响了两声,她赶快拿起准备好的菜刀冲出去,打开大门,没有人,大门口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她赶快转身进门打水,公公已经提来一桶水,浇在那堆火上,丈夫再泼来一桶水,火熄灭了,是两瓶汽油,直接浇在大门上点燃引起的。
她和丈夫跪在客厅里,严厉的婆婆责问她:“你弟弟要钱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她一连诺诺地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不给钱,就要放火,你为什么不说这件事?””你是要你弟弟将我们一家都烧死吗?“公公大声呵斥道。
”妈,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他可能只是吓唬吓唬,不敢来真的!“
”你接下来还要管你弟弟吗?“公公又开口了。
她没法说不管,也没法说管,只能捂着脸抽泣。
”你走吧,我们老了,没力气跟着你受这样的惊吓,不被烧死也得被吓死,我们家也没有多余的钱,养活你弟弟。你家都败光了,还欠着一堆债,我们家没有义务承担。“说完他们老两口起身回房。
第二天,她做完早饭后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老太太喊过去她,”孩子你也带着吧,孩子太小,不能没有妈。“
就这样,她打包了自己和孩子的几件衣服,向公公婆婆躬身告别,拖着四岁的女儿,提着一个小箱子出了门。
说实话,她不怪公公婆婆,谁家敢留下她,她的后面站着一个狮子大张口,催赶着要钱的弟弟,不给钱就会威胁到全家性命;谁家有巨额财富,能不断气地支撑她弟弟挥霍?
小时候她家的日子不错,父亲经营着一家杂货铺,为人诚实,货品优质齐全、价格公道,方圆几里地的人都来她家杂货店买家用,生意不错,父亲积累起一笔可观的积蓄,还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几处祖业,他们是那一片乡村光景最好的家庭,可是自打弟弟出生,尤其是这几年,全都没了,房产卖的卖,抵债的抵债了,没钱时,母亲一度会扯上父亲的兄弟姐妹,自家的兄弟姐妹,一会儿求告,一会儿威胁,他们终于熬不过,和这里断了来往。但是婆婆为什么要把沅沅一起赶走呢?难道就因为沅沅是女孩子?不是家族的男性继承人。
沅沅小时,不懂事,逗她玩,她总是会咯咯咯开心笑,稍大一点,她懂得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没家没爸爸的孩子,她便不开心,现在她越来越沉默,一天很少说话。没家的孩子可怜,沅沅可怜,我也可怜,好歹弟弟没出生前,我还有过那么几天好日子,还曾有一个疼惜自己的奶奶,沅沅连疼她的爷爷奶奶都没有。
她想起上小学时,放学了,走着走着,她会绕道跑到村边,村口有一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块大大的石头磨盘,她会在哪里放下书包,掏出课本,本子写作业,或者趴在那里,将课本一页页翻过去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有时候她看进去了,全然忘记时间,有一个好心的老爷爷会催促她:”孩子,天黑了,快回家吧!“她才会一个激凌,警醒过来,收拾书包,赶快跑回家。
家里,母亲抱着弟弟,一叠声地吟唱:”宝贝儿,我的宝贝额~嗯伊奥~,噫呀奥~“她爱惜着她的宝贝儿,舍不得放他下地走,将哪个胖大的小子,依然抱在怀里。
母亲一转眼看到她,眉毛立马陡起来,怒斥她:“野女子,你死哪去了,这会儿回来做啥,怎么不死在外面!……”一顿劈头盖脸的叱骂后 ,她又发话,“盆子里有你弟弟的几条裤子,去洗,洗干净。!”那是弟弟尿湿的裤子,都多大了,还在尿裤子。她去水房里洗,洗了好几遍,她去院子里挂好。
走进自己的房间,“哇,我的书!”她哭起来,书架上的书,笔记本,都被撕了,一地的碎纸片,她跑过去拉住弟弟:”你干吗要撕我的书,我的本子……“,弟弟扯开嗓子哭嚎起来,正在盥洗的母亲跑过来,一脚踢倒了她,一把抱起弟弟,“宝贝儿别哭,宝贝儿不哭,不哭……”一边转过头恶狠狠地说:“你那几本破书值什么,撕了就撕了,去去去……。”她不耐烦地转身,抱着她的宝贝儿回房,她呢,哭了一会,自己爬起来,去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抚摸她一会,叹息一声,问她,“丫头,还没吃吧。锅里有留的饭,去吃一点吧。”肚子真的饿了,她抽泣着答应了,起身去厨房,找吃的。
以后,她的笔记本,她的书,她照着书里插图画的画,她会收拾在一起藏起来,小心地藏在奶奶的抽屉下面,或者藏在柜子的后面,取起来费劲,但是好歹不会被那个小魔王撕掉。
从那时起,她心里面暗暗下决心,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走的远远的。
她发过去一个微笑,打出一行字:我结婚了,有一个不开心的女儿。工作还好,能养活我和孩子。
那个魔王还是找到她了。
在她到首尔的两个月后,她还在后厨里洗着成堆的餐盘时,前面做招待的一个侍者,进来对她说:“朴素玉,有人找你。”
谁能找她来,该不会沅沅的爸爸吧。她心里闪过一念惊喜,说真的,她每天都在期待沅沅的爸爸来找她,告诉她,他很想她,想孩子,他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安置她们母女俩。她真的天天盼着,有一天,他会来,找到她,把她们母女从灰暗、破旧的楼房中搜寻出来,可是,一天天过去,从来没有人找过她,更没有接到一次问候的电话或者信息。她们母女就这么被扔进了茫茫的人海。
还没跨进餐厅,她就看清了那个背影,追债的终于来了,她逃不掉的。她转身请捎话的侍者去传话,告诉那个等她的人,她晚上九点钟下班,到时候请他在石溪地铁站口等他。她又返回去埋头洗盘子,把今天的活干完,把今天的工资挣出来,你不是要钱吗,等一等,我洗盘子挣给你。
地铁站口,她泣不成声,对方冷漠不耐烦地听着她的质问,”你是我弟弟?你怎么是我的弟弟?你为什么害我?“
终于她擦干泪水,对这样冷血的人,说这些干什么,他不会懂,他要是知道我的疼痛,他不会走到这地步。她狠下心来,停止伤心:”你不是来要钱吗?看在死去的父母面上,我每个月挣得工资只给你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我还得养活我和沅沅,钱都给你,我和沅沅没活路,你也拿不到钱?“
”以后,学着自己赚钱吧,那天我和沅沅被你逼的活不下去了,我们俩跳楼死了,你连这三分之一都拿不到!“
那个冷血的人,只好同意,先拿走了她刚刚辞工领到的三分之一工资转身走了。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住址,连累收留自己的同学,第二天赶快搬家,找了一个老旧楼房的顶层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刚能睡下她们母女俩的地方容身。女儿先寄放给房东老太太,她出去再找工作,奔波了几天,她找到了在一家小的广告公司打杂的工作。每月履行着承诺,给那个弟弟朴素锦,转给她三分之一的工资,即使她做到设计师,工资比洗碗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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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也过着孤寂清冷的日子。即使他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每天在高天上飞来飞去,做着重大的决策,没有一个弟弟纠缠要钱。
原来他也孤单着,他还病着,刚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
不一样的天空下,却由着命运在白日与黑夜的交织中,网织出同样哀伤,让他们在哀伤的牢笼中,无法挣脱。
辛琳于2022年7月23日星期六
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