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碑旧事(三)

(三)

学校很小,就两栋楼。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食堂。办公室的楼上,是三层学员招待所,一些背心短裤在走廊上迎风飘扬。办公楼的旁边,有一条石梯通上后面的小山,山顶有两排房子,是教职工的宿舍。办公楼的对面,有一幢3层教学楼。每层楼2间教室,底楼一间是会议室,一间是图书室。旁边角落里还有一个阅览室。教学楼的下面,有一排临近门外的吊脚房,是单身职工的宿舍。大成在总务处领了一套钥匙,在谢二娃的带领下,穿过黑漆漆的过道,打开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墙角布满了蜘蛛网。

“不错了,兄弟。以往调来的新人还没房子呢!”谢二娃边拉亮电灯,边拍着大成的肩膀告诫说。

窗外,几头奶牛悠闲地咀嚼着青草,不时传来嗷嗷叫声。大成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问了王主任说没啥事了,便回家了。

大成的家在老街上。老街在城东,那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的两边是明清时的房子,路的尽头,是富川江边的码头。江边石崖上长有两颗古老的黄果树,树身很大,枝藤缠绕,几个人也围不住,像一个满脸皱纹的百岁老人,静静地支撑起一排排错落的房屋,那就是大成的家。大成的家仅16个平方,里外两间,里一间放了一张床,一张茶几,一个平柜,平柜上摆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外面一间只能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尿壶。大成父母住里间,大成住外间。大成带回来的书没处放,就堆在床角里。门外的过道上,顺着墙安了一个蜂窝煤灶和小案板,算是厨房。小巷的尽头有一个院子,住着十来户人,共用一个自来水管、洗衣石台和两颗黄果树之间搭起的晾衣竹杆。

大成住的这一排房子是房管所的公房,每月几块钱的房租。大伟和大成就在这个屋子里出生的。记忆中,房子是木制的吊脚楼,搭在石坡和黄角树上,走在木板上会传出叽嘎叽嘎的响声。后来,到了读书的年龄,因为没有户口,母亲只好带着两兄弟回到乡下老家。大成家原本要宽一些。81年富川江涨了一次特大洪水,河水泡软了木屋下面的基脚,整个一排房子都变了形。洪水退后,政府重建危房,将临江一面改成了红砖平房。改建时,父亲忙于每天挑煤,邻居钟三婆便每天给施工大哥烧茶倒水,香烟伺候。收房时一看,大成家的房子变窄了一半,钟三婆家宽了一半。母亲听说后赶到城里来,大骂父亲榆木疙瘩,不管事,干脆把剩下的两间屋也送人算了!生性木讷的父亲闷了半天,说,算了吧,窄一点就窄一点,反正只有我一个户口,还少交点房租。

回到家,大伟也在。怎么样,大伟问。能怎么样,大伟说,啥子学校嘛,看起来像个仓库。大伟一听,便正色道:

“财美不外现,实惠就行!人家都说进修校上课有课时补助,相当于领双份工资呢!”

这个话题谢二娃已经告诉过大成了,说教师上课有补助,水电工换灯线换门锁没钱,白干,不公平。大伟又怎么知道这些呢?

看大成不解,大伟便解释,说是听他大舅子说的。他大舅子是民办教师,正在进修校进修中师文凭。说到这里,大伟顿了顿,说,想找你帮个忙呢。啥子忙我能帮的?大成问。大舅子上个期末心理学没有及格,能不能找主考老师通融一下?大成说,今天刚报到,人都不认识,去找谁呢?看见大成面露难色,大伟说,实在不行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说话间,母亲买菜回来了。听说刚报到就安排了单身宿舍,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准备爆炒个回锅肉。钟三婆过来问,汪嬢嬢今天吃好的,有啥子喜事?母亲说,啥喜事也没有,今天大成正式上班了,下午要去收拾刚分的宿舍,早点吃饭。钟三婆说,哦哟,我说有喜事嘛,有宽房子住了,汪嬢嬢苦日子熬出头了!又问,我这里有才买的郫县豆瓣,加点不?母亲说,不用了,都起锅了。

母亲的喜悦随着巷里洋溢的回锅肉炒蒜苗的香味而飞扬着。大伟却有些失落,点燃一支红塔山烟,拿起一份文摘周报翻了起来。

接连几天,王主任没说有啥工作,大成便每天去学校阅览室翻杂志。阅览室共内外两间,里面一间有几排书架,摆放着几十种时政类、教育类和文学类杂志,还有一张管理员章大姐的办公桌,要借回家看的需在章大姐处登个记,也可以坐在外面翻阅。外面一间摆放了一张长条桌和便携式椅子,旁边有个报架,放着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参考消息、文摘周报等报纸,供大家翻阅。来的人时多时少,曾建主任和一个叫刘朝友的喜欢来借文学杂志,偶尔络腮胡赵海兵也来借书,还有一些人来了也不借书,拿起一张报纸,聚在一起闲谈吹壳子。大个子曹大光不时来发布点本县的内幕消息。曹大光脸面大,嗓门大,当过乡镇初中的校长,负责给干训班上《学校管理学》。知道不,门口这条路要改造了,扩成城市街道,知道哪个黑老大能承包到这个工程吗?曹大光的话题让人摸不着头脑。要是吹着口哨的谢二娃进场,阅览室的气氛就更活跃了。龙江的堂子就这么浑,官员就这么黑!曹大光经常这样恶狠狠地感叹。

每周三上午,是固定的职工政治学习,全体教职工参加,组织学习人民日报社论。王主任负责领读报纸,字正腔圆,表情严肃。然后张副校长、李副校长安排工作,有时曾建主任等补充,最后邹校长讲话。李副校长分管高函站和教导处,学校和省师范学院联办的本科班和与市教育学院办的大专班归高函站管,分中文、数学、政史三个专业,中师函授和教师专业合格证考试归教导处管。邹校长58岁了,是解放前后参加南下服务团的老干部,当过右派,在几个高完中当过校长,临近退休安排到进修校过渡一下。学校在教委有两个办公室,平实邹校长就在教委那边上班,周三才来校。邹校长一口山东口音,不太好懂。邹校长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读了几十本管理学著作,领悟到的精髓也很有限。他希望大家都用科学管理的思维来理解学校的规章制度,成为一个理性的人。等等。

第二周的政治学习结束后,张副校长叫大成等一下。张副校长告诉大成,根据全省教育系统干训工作的部署,决定组织全区45岁以下、没有取得大专文凭的中小学校长参加高教自考教育管理专业学习,为此,省教育学院设立辅导中心,各市州教育学院设立辅导分中心,条件成熟的县设立辅导教助点。龙江是百万人口大县,学校多,准备设立教学点。共开设12门课程,首次开考3门。这是全县教育系统的一件大事,任务重,要求高,辅导教师必须精挑细选。经和邹校长一起反复研究,决定由赵海兵辅导《中国革命史》,大成辅导《行政管理学》,张副校长本人亲自辅导《大学语文》。另外,下半年的校长岗位培训将在教师节过后举行,初步决定,由大成负责讲授《学校管理学》。张副校长语重心长地对大成说:

"你才来,但学校对你寄予厚望,要加油哟!”

"谢谢张校长,我一定全力以赴!”大成连连说。

待张副校长走后,大成又想起什么,悄悄问王主任:“过去管理学不是都由曹大光老师上吗?”

王主任看了看大成,说“你管他干嘛呢?”又说:“你是年轻人,听领导交代工作还是该带个笔记本吧,不要受一些不良气息的影响。”

下午,大成在阅览室遇到曹大光。曹大光拍了大成一巴掌:“谢谢小兄弟!听说你来上管理学,太好了,我终于解脱了!”曹大光穿件背心,脚上一双拖鞋,说话时满面红光,好像挺开心的样子。

第二天,大成又在阅览室碰到曹大光。曹大光问:“听说教管专业的自考辅导也由你上?”

大成说:“好像是吧。”

“是不错哈,挑大梁了!”曹大光说完,对一旁静静地看报的刘朝友说:“为啥不安排朝友上辅导课呢?”

刘朝友并不搭话。曹大光翻了一会报纸,长长地吐了句“黑暗呵”,然后走了,塑料拖鞋蹬在地板上,发出怪异的声响。报夹也没放回,扔在桌上。

曹大光的态度让人不解。昨天下午好像是真心高兴,今天又似有愤懑。刘朝友是去年省立师范大学教育学专业毕业的,最初分配到一所乡镇所在的职业中学,教了半年后又才借调到进修校来,在负责中师函授的课。见曹大光走了,刘朝友便对大成说:“上那么多课干嘛呢,每学期有几节课就行了吧!”

一会,刘朝友也走了。坐在角落里的管理员章大姐开始搭话了,说:

“大成老师,年轻有为,又有关系,前途无量哟!”

“章大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关系?!”大成忙说。

“没关系能来进修校?人家刘朝友有关系,马上办调动手续了!”章大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然后,章大姐悄悄告诉大成,刘朝友上课跟他平时讲话一样,有气无力的,叫他上中函课,简直是哄鬼,还不是因为倪兵站长是他亲戚。倪兵是学校高函站站长,前不久借调到县委办做了县委书记的秘书,学校的工作暂时由曾建主任代管。象大成这样一天都没在乡镇学校呆过的,没后台谁信呢。曹大光原来是一所乡镇初中的校长,说话冲,喜欢争强好胜,与乡镇党委政府和教办的领导关系弄得比较僵,因在省教育学院读了教育管理专业的函授本科,就托了关系调到了进修校上干训课。曹大光上干训课时有点口无遮拦,经常在课堂上将进修校的领导作为反面案例来举例,估计早传到领导耳朵里了。校长培训是政治任务,课不好上,课时费也不高。自考辅导是创收项目,课时费肯定高,没安排曹大光的课,自然不高兴了。刚才赵海兵来过,闲谈时有意无意地透露自考辅导的安排了。

8月中旬,张副校长率赵海兵和大成到市教育学院参加了自考辅导集体备课会。高教自考教育管理专业的主考院校是省教育学院,市教育学院作为辅导分站,负责指导 各县的辅导教学工作,同时直接承办市区的辅导教学工作。赵海兵的大专文凭是在市教育学院获取的,回到市教育学院就像回家一样,和不同的领导、老师频频打招呼。会上,市教育学院的领导简单做了动员讲话后,三位学科召集老师便组织各县辅导教学点的老师进行分科备课,传达省上备课会的精神,勾划了教学重点和可能的出题方向。散会后,赵海兵悄悄把大成拉到召集老师前,拜托他能否带带大成兄弟,找机会开点小灶。该老师说,海兵兄,你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省上有啥最新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与大成兄弟分享!

备课会后的第二周,为期十天的自考辅导班开班了。辅导班一共50多个学员,多数是一些学校校级领导和中层干部,也有乡镇教办的管理人员。开班时,张副校长代表学校讲了话,指出了参加自考学习对提高全县教育系统领导干部综合素质的重大意义,通报了全市备课会议精神,特别说明参考者无论在最终是否取得文凭,课时都将计入个人干训课时档案,都将享受培训费、住宿费、差旅费报销政策,希望大家要珍惜机会,认真学习,争取取得好成绩。会后,张副校长便开始《大学语文》的辅导。大成坐在学员后面,参加一起听课。大成知道,在这个看似养老院的学校里,也有不少弯弯拐拐的名堂。跟大家闲聊,表面上随心所欲,却经常让人无所适从。上讲台讲课,才是教师该干的本分,才能让人感到踏实。要想上好课,先听课。

进修校上课没有铃声,半天一门课程,算4个课时,中途休息几次老师自己定。张副校长讲课,条理清晰,用语精准,应该说有功底,只是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毕竟年纪大了,严格按45分钟一节课。赵海兵讲课,有点行云流水,讲到感兴趣的历史事件,便刹不住车,不像是搞应试辅导,有时中途休息一次,有时不休息,讲完就让学员自习。大成负责的《行政管理学》,教材枯燥晦涩,每个章节都堆满了未被嚼烂的翻译句子,什么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西方抄来的理论,估计编书的人自己也没弄懂。大成花了3个半天来梳理知识结构,按逻辑框架梳理成若干表格,再用3个半天讲解省上发来的习题集。每半天分两段,一段一个小时,中途休息20分钟。每天课后,大成都按学校要求认真填写两张表,一张是听课记录表,一张授课记录表。每天填好后交班主任王哓丽备查。按理,自考辅导应归高函站管,但因归入干训范畴,便由王晓丽任班主任。又因王晓丽从未上过课,教学上的事过问得少,两张表交给她也就是一个例行手续。

两周辅导很快就结束了。10月下旬考试前,学员将返回强化复习3天,然后参加全省统一自学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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