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之行始于婺源。从篁岭归来,心绪翻腾如云海,数次提笔却总觉滞涩难书——自然的本真气息与一种近乎诡异的商业繁盛交缠撕扯,两股力量彼此倾轧又相互渗透,令我对任何一方的感受都难以纯粹捕捉,如鲠在喉,吐纳不畅。
初抵婺女洲,竟觉出几分记忆中未曾有过的“消停”意味。这座精心重塑的小洲,宛如从《江南百景图》的绢本中拓印而出,晕染着水墨淡彩的静谧,又似《桃花源记》里悄然避世的桃源。纵然商业街市人声喧腾,惊扰了千年时光的幽梦;纵然打铁花表演腾起的烟尘,涂抹了澄澈天空的一角——然而,当我漫步其间,脚下青石延伸,眼前碧水蜿蜒,晴空朗照,白墙青瓦倒映水中,小桥流水自成诗行。这些沉静而恒久的意象,终以无声的力量悄然压住了几分浮动的喧嚣,仿佛时间在此处沉淀,滤去了杂质。若肯多付予婺女洲一些时光,它便如卷轴徐徐展开,显露出其丰厚多面的肌理。
夏日的篁岭,无缘得见晒秋铺陈的浓烈画卷。然仅此一幅淡墨水彩般的徽州村落图卷,已足以熨帖人心。立于篁岭古民居的高处凭栏远望,山峦间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温柔地锁住远山近树。我不禁痴想,古人伫立于此,是否也曾徒然生出这般孩子气的冲动,想鼓足一口气,将这重重迷雾吹散,一窥青山最原始的真容?旧日“世外桃源”的幽秘早已被络绎的步履踏破。古老的牌楼门楣上,“耕读传家”四个字静默如初,拓印福字时木槌的叩击声沉稳有力,仿佛叩响了大地深处的记忆,引得群山隐隐和鸣。那些被“召回”的村民散落于巷陌屋宇之间,身着旧时衣衫,勤恳地演绎着记忆中的农事,却恍若大型沉浸式剧本中按部就班的角色。今日的竹子山,攒动的人头竟比山上葱茏的篁竹还要密集几分。
然而我确信,婺源辽远的上空,必定悬浮着一种古老而生生不息的气息。它如无形的精魂,聚拢又飘散,循环往复,始终不灭。它随山间烟岚一同蒸腾流转,穿越千百年的晨昏四季,如影随形,绵延不绝。山峦静默,云卷云舒,见证着这片土地上亘古的呼吸。纵然物换星移,人潮如织,那气脉依然沉静地搏动——是那些人,也还是那片云,在时空的长河里,完成着属于此地的、永恒的精神接力。
在婺源,心的土壤里,喜悦如春草,悄然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