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Simon Critchley,Translated by Luving
前言
本书开始于一个简单的假设:如今在我们所生存的星球的角落里,定义人类生命的不仅仅是对死亡的害怕,更是无法承受的对于湮灭的恐惧。这是对不可避免的死亡所伴随着的可预见的痛苦以及很可能毫无意义的折磨的恐惧,以及对身体被封在一个小盒子里沉入地底变 成虫子的食物的恐惧。
一方面,我们被指引着去否认必然死亡的事实并一头扎进遗忘、沉醉以及对财物无脑集聚的欢愉中;另一方面,对自身湮灭的恐惧又让我们盲目地陷入传统宗教或很多新时代(其实很多也相当旧了)诡辩家的对各种神奇救赎和花样不朽承诺的迷信中。似乎我们追求的要么是现世的及时行乐,要么是来世的神圣救赎。
在世俗的对于死亡醉眼惺忪的逃避闪躲的衬托下,哲学地对待死亡的方式显得如此的冷静清醒。正如Cicero(西塞罗,前106年1月3日-前43年12月7日,古罗马,自由主义,三权分立)所写,被大多数古代哲学家视为不言自明的真理并一直在时代的进展中回响的那句话:“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从这个角度来看,哲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不提供任何来世承诺的前提下,帮我们进行死亡的准备,为我们提供一种训练,以面对并压倒我们有限的存在对于湮灭的恐惧。Montaigne(蒙田,1533.2.28-1592.9.13,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家、怀疑论者)写过古埃及的一个习俗,他们会在精心准备的宴会上展示一个明确的死亡符号,通常会是一副人的骨架,由一个人带进宴会厅并大声宣告:”喝起来嗨起来吧,你们死后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Montaigne从这个古埃及的趣闻轶事中得出了这样的寓言:“我已将死亡变成了一个持续的存在,不仅仅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更存在于我的口中。”
所以哲学地活着,就是学习让死亡存在于你的口中,在你说出来的话语中,在你所吃的食物中和你享用的美酒中。正是用这种方式,我们才有可能开始去面对湮灭的恐惧,因为最终正是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成为享乐主义和不朽妄想的奴隶。正如Montaigne所言:‘懂得怎样去死的人能避免成为一个奴隶。”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结论:对死亡的预先思考和对自由的展望是同一回事。而对死亡的逃避正是对我们自身的束缚和逃避。对于死亡的否认是一种自我憎恶。
哲学能够提供必要的面对死亡的智慧,这在古代是老生常谈了。哲学家可以直面死亡并有魄力说这没什么。最早的哲学式死亡的范例是Socrates(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之死,后面我还会谈到其中的细节。在Phaedo(斐多篇,柏拉图对话录)中他坚持认为哲学家应该雀跃地面对死亡。事实上,他甚至更进一步:“真正的哲学家将死亡当作他们的职业。”如果一个人能够学会哲学式死亡,那他就能更加自制、平静和充满勇气地面对自己必将死亡的事实。
几个世纪以后,这种苏格拉底式的(Socratic)智慧被斯多葛学派(Stoicism)的Seneca(塞涅卡,前4-65年,古罗马,被尼禄赐死)用更加激进的方式表达:“一个不知如何好好死去的人也无法懂得怎样好好活着。”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享受自己漫长的生命正因他对人生苦短的毫不介怀。斯多葛学派试图教给我们的是一种高大上到几乎神圣的态度,亦即是要极尽平和淡定地面对死亡。
Seneca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公元39年差点儿被Caligula(卡利古拉,古罗马第三位皇帝,公元37-3-18至公元41-1-24在位,暴君)判处死刑;公元41年被Claudius(克劳狄乌斯,公元41-54年在位)流放,原因是被起诉与皇帝的侄子通奸;最终在公元65年,作为古罗马世界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和最有权势的执政官之一,他被Nero(尼禄,54-68年在位)强迫自尽。他曾预言般地写过:
我当然知道造物主给我身边围绕了多少疯狂的羁绊;常有大厦倾颓的回响在我的脑际盘桓;许多在广场上元老院里以及日常交谈中与我有所交集的人一夜之间被夺去生命,硬生生切断了曾联结着的友谊之手。当有一天这些总在我身边漫步的危险降临,我该感到震惊吗?
如今,虽然哲学家的死亡方式在实际情况中并不总像Socrates那般高尚,Seneca搞砸了的自杀秀的低劣状况也会在后面展示,但是我依然想要捍卫一下理想的哲学式死亡。在一个对形而上的信仰只剩下金钱和医疗科学,而长寿被当作毫无疑问的美好被称赞的世界里,我不否认这个理想很难被捍卫。然而,我依然相信哲学能够教给人们一种对于死亡的准备,没有这种准备,任何对满足,进一步说对幸福的设想都是虚无缥缈的。或许听来会比较奇怪,但我在自己写下的这些看来有些病态的页面里所持续关注的正是幸福的意义及其可能性。
这本书开始得很简单,这就是一本讲哲学家们是怎么死去的以及我们能怎样从哲学层面学到一种更加适宜的面对死亡和将要死去的态度。我的愿望,是回应Montaigne的铭言,即“制作一个关于死亡的记录,并附上一些评论”。我打赌通过学习怎样面对死亡我们也许可以学会怎样更好地活着。
关于这本哲学家死亡录,请允许我做一个小小的警示,本书把一些短的,有时是非常短的各种各样哲学家对于死亡的态度编录起来,并常常与他们的核心思想联系起来。这些条目的体量可能只是一两句话,如果碰到非常重要的或者是我自己特别看重的哲学家的话,会是一个短篇。举例来讲,读者们会发现,在讲到诸如 Socrates, Diogenes(第欧根尼,前412-前324,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 Epicurus(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无神论者), Lucretius(卢克莱修,前99-前55,古罗马诗人、唯物主义哲学家), 庄子(前369-前275,春秋战国), Seneca, Augustine(奥古斯丁,354-430,罗马帝国后期基督教哲学家,著有上帝之城和忏悔录),Aquinas(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3.7,中世纪意大利经院哲学的哲学家、神学家),Montaigne, Descartes(笛卡尔,1596.3.31-1650.2.11,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 Locke(约翰-洛克,1632.8.29-1704.10.28,英国经验主义、自由主义哲学家), Spinoza(斯宾诺莎,1632.11.24-1677.2.21,荷兰理性主义哲学家), Hume(大卫-休谟,1711.4.26-1776.8.25,苏格兰经验主义哲学家), Rousseau(让-雅克-卢梭,1712.6.28-1778.7.2,法国启蒙思想家), Hegel(黑格尔,1770.8.27-1831.11.1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Schopenhauer(亚瑟-叔本华,1788.2.22-1860.9.21,德国非理性主义哲学) 和Nietzsche(尼采,1844.10.15-1900.8.25,德国哲学家)时, 读者们会看到更广泛和繁复的探讨。
我也非常关注二十世纪一些思想家,诸如 Wittgenstein(维特根斯坦,1889.4.26-1951.4.29,奥地利哲学家,犹太人), Heidegger(海德格尔,1889.9.26-1976.5.26,德国存在主义) Ayer(艾耶尔,1910.10.29-1989,英国逻辑经验主义哲学家), Foucault(米歇尔-福柯,1926.10.15-1984.6.25,法国哲学家) Derrida(雅克-德里达,1930.7.15-2004.10.8,法国哲学家,解构主义)。 这些条目按照时间顺序从公元前6世纪的Thales(泰勒斯,前624-前546,古希腊米利都学派创始人)一直到当代。它们被分割成一系列可以反映哲学史上的重要时代的章节。尽管如此,我的编年方式并非完全机械的且这些哲学家也不会被我严格按时间序列排布,尤其是当我有特别的需要时。我并不是想要去描述每一个重要的哲学家的死法,睿智的眼睛会看到其间的断层并质疑我的很多选择。一些哲学家之所以被忽略掉是因为我觉得关于他们的死没什么有趣的值得讲的东西,像Frege(弗雷格,1848.11.8-1925.7.26,德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 Gilbert Ryle(吉尔伯特-赖尔,1900-1976,英国哲学家,牛津学派创始人之一)以及J.L.Austin(简-奥斯汀,英国牛津学派哲学家);或者是因为他们在最近才刚刚去世,比如在2007年6月8日刚刚去世的Richard Rorty(理查德-罗蒂,1931-2007,美国新实用主义哲学家),而那时我正在为本书收尾。简短节说,我就只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有震撼到我的哲学家。不过这也相当不少了,有190位左右。
在读者们忙活着去了解这些屌或不屌的西方哲学家时——希望其中的女性哲学家的数量会让大家觉得惊奇——读者也会认识一些自己一知半解的圣人、中国的古典哲学家、中世纪伊斯兰和犹太哲学家,其中的一些哲人有着非常迷人的对待死亡的观点(有些也死得很不同寻常)。
读者可以以从头看到尾的方式或者随便从哪切入来看这些章节。我并不反对将此书看作是一个大杂烩,但我的期望是,如果你从头看到尾,这一系列复调主题的叠加能使一个独特的观点浮现出来,即哲学或许能够教会一个人如何去面对死亡,从而让人不自觉地去思考应该怎样活着。
Matisse(亨利-马蒂斯,1869-1954,法国艺术家,野兽派)曾被人问到是否信仰上帝。他回答:“工作的时候我信仰。”就让我们不妨说这本书包含了很多工作吧。虽然我的相关研究包含了大量的文学素材,我还是决定不在行文里加入乱七八糟的脚注了,读者必须信任我。那些想要跟进我的素材并想自己获取更多讯息的读者可以使用文后的带有注释的参考文献。而你如果想了解更多关于哲学及哲学家的来龙去脉,且请耐心看完此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