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浅极淡的颜色里
流动着 一种
无处可以放置的
心情
——席慕蓉《山樱》
花麦和拐角批发铺的迪老板是极谈得来的朋友。迪老板其实并不是老板,是花麦给他取的一个外号,他只是批发铺的一打工伙计。人长得精瘦,两颗门牙特别大,性子很直爽的一个人。
迪老板和花麦认识的也极自然,花麦开了一家小食品店,小食品的来源就是迪老板工作的批发铺。
几乎每天迪老板都要骑着摩托车给花麦送货,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熟悉之后,发现彼此挺投缘,迪老板经常开玩笑说,花麦你和我老婆没什么区别,就是不在一张床上睡觉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花麦总是杏目圆瞪,让迪老板闭嘴,然后用手狠狠拧一下迪老板的胳膊,生生的疼。
花麦说迪老板你太过分了!我清清白白的一姑娘家,怎么让你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好像真的与你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下次再这样,我就撕裂你的嘴!
可是,迪老板就喜欢花麦发怒的样子,紧绷的小脸蛋,还有那薄薄的小嘴唇,在他看来别有一番风韵。当然,并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喜欢,顺便沾点嘴上的便宜。他知道花麦并不是真的动怒,有一点点的生气,也有淡淡的宽容,却不会放在心上。人嘛,打趣而已,不然活着还有什么乐子呢?
遇到下雨天,生意清淡,迪老板一准会在花麦的店里。两人或者玩牌,或者下棋,兴致上来也会打赌,谁输了,晚上要请客。当然,不管谁输谁赢,最后掏钱的都是迪老板。
遇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不容易,花麦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开心。
只是,忽然有一天妈妈在耳边吹风,让她以后别与迪老板走的太近。花麦听得不舒服,她说,妈,我和迪老板普通朋友而已,您别想歪。
妈说,我不想歪,别人会想歪,别人不想歪,迪老板的老婆也会想歪,好自为之吧!
老妈的话花麦没有放在心上,日子一如既往。如果不是那次车祸把平静的生活打乱,或许她和迪老板会一直这样歪下去。
适逢世界杯,那天中国与巴西队开战。花麦和迪老板打赌,中国队是输定的,俩人赌的是中国队能否进球。迪老板赌能进一个,花麦赌一球不进。结果迪老板输了。
晚上请客,迪老板骑摩托车带花麦去了一家小餐馆撮了一顿。吃完饭,看看表才七点半,花麦说,时间还早呢,带我遛一圈再回家吧!
于是,二人上车,迪老板加足马力开始飞奔,甚至连十分钟的路程不到,他的车就与另一辆摩托撞到了一起。
花麦只感到眼前一道白光,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发现自己和迪老板躺在地上,周围好多的人,还有警察。摩托车斜躺在他们不远处,迪老板傻愣愣地问了花麦一句,咱们这是在哪儿呀?花麦说我也不知道啊! 然后,迪老板两眼一闭,昏过去了。
警察迅速行动,把他们架上车,驶向医院。在车上,花麦发现迪老板的耳朵里在流血,她吓坏了。
依稀记起播过的一部电视剧,车祸撞到脑袋的人千万不能睡过去,不然就死定了。于是,花麦用力拍他的脸,不停的大声喊:迪老板!迪老板!
警察听得莫名其妙,回头看她,花麦感觉有些不妥,又改口喊:迪波!迪波!
那天晚上乱的简直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花麦觉得就像做梦一样。自己的家人和迪老板的家人都赶到了医院。
一切可以隐瞒,车祸却是事实,花麦一下想起老妈告诫她的那些话,心里有些许的后悔。所幸自己伤的并不严重,只是左锁骨断裂,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但是,迪老板伤得很重,住在加护病房,进去的第三天才醒过来。花麦觉得应该去探望一下,于是那天下午,她见到了正在吸氧的迪老板,还有他的老婆。
花麦意想不到的是那个高高瘦瘦的漂亮女人竟是迪老板的老婆。一身的清爽,一脸的温柔。花麦想,迪老板那么丑,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这样想着,不由唏嘘感叹起来。
女人见到花麦,极礼貌地赶紧起身扶她坐下,又倒水又削苹果,然后又说让迪波差点吓死,谁想到会撞车了呢?又问花麦妹妹好些了没有?竟把花麦弄的一阵鼻子发酸,感觉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厚颜无耻了。
在医院里待了七天,终于可以回家了。出院那天花麦去加护病房向迪老板夫妇告别,进去的时候女人正在往迪老板嘴里喂稀饭。花麦问他好些了吗?女人说好多了。
花麦发现迪老板一直都不看她,也不说话,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冷漠。这使花麦觉得非常无趣,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隐约察觉迪老板在恨她。
仅仅是因为那次车祸?花麦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车是迪老板开的呀?似乎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她忽然想起那晚遛车的想法是自己提出的,如果不去遛车,或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在一个人的身上,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花麦不去计较任何人,如果迪老板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有了恨的想法,那也太小家子气了。
毕竟是女孩子,这样一想,心里反倒真的有了气,甚至成恨了。
食品店重新开业,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花麦变得小心翼翼了一点,不再像过去处事那样莽撞。
只是周围邻居看她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份揶揄,与她打招呼的语调里都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给花麦送货的是批发铺另外一个伙计,老实得像根木瓜,使花麦常常忍不住把他拿迪老板做比较。她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日子仍旧属于她自己。她想不透的是迪老板,别人胡思乱想不理解也就罢了,他怎么也变得不通情达理了呢?
三个月后,迪老板才又重新回到批发铺上班,似乎是在躲避,他不再给花麦送货,即使骑车路过,也是疾驰而去,目光不带一丝斜视。摩托车拂起的疾风把玻璃窗里面的花麦吹得心里一阵一阵发凉。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那年初冬,树叶落尽的一天下午,迪老板忽然来店里给花麦送货。后来花麦才知道,木瓜伙计病了,没有办法,只得让他前来。
先是三声极礼貌地叩门,花麦抬头一下就看到了那两颗标志性的大门牙。她的心头一紧,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如果说起初对迪老板的怨恨是激烈的,那么现在也变成了淡漠。
一切都是程序化的动作,搬货,点货,验收,签字,却不说一句话。双方的表情因为心理的作用也透着古怪。花麦是冷峻的,相比较之下,迪老板的脸色流畅一些,两条暴突的青筋延伸入太阳穴的两侧,两只眼睛流露出的光芒却是平缓的,看不出有多少的不自然。这更加激起花麦的愤怒。
迪波!你站住!突然地,花麦叫了这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利,也有点空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迪老板依言站住,背却对着她,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棵苍老的矮树,秃秃的,没有枝丫。
你混蛋!花麦又叫。她感觉胸口有一把火,烧得浓烈,如果不发泄出来简直会疯掉。
你说,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迪老板转过身,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串句子,花麦,算我错了,算我对不起你,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花麦被他弄得有些发懵,什么对了错了,什么谁对不起谁,什么又要到此为止?有这么复杂吗?她才慢慢梳理明白,迪老板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一定有他形成的原因,这不是凭空的,是有依据的,会是什么呢?
花麦终于冷静下来,她努力使自己的思维变得理智,她知道,要想得到答案,理智是必要的前提条件。
迪波,你讲清楚一点,什么算你错了,你又对不起我什么。花麦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探询的表情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那晚我们有些过分。他说。
过分?花麦糊涂。
是的,所以我和你都受到了惩罚。他说。
花麦一怵,她明白迪老板的意思,但说惩罚似乎迷信了一些,仅吃了一顿饭而已,并没什么过分的地方,这与车祸有关系吗?
朋友有好多种,深浅度不同。有只是聊聊天的,有相互撮顿饭的,再近一点,便涉及钱财之类了。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那晚吃完饭应该回家,我们却去遛了车。度深了,就危险了。
迪老板的话有哲理的意味,花麦似乎明白了一点,又有些糊涂。朋友还要分类吗?交往的深浅度还是头一次听说,怎样把握才会不危险呢?这些问题有些深奥,需要她回去好好咀嚼。
这大概就是答案了,有那么一点意思。花麦没有再追问下去,心静了,气平了,自然也就原谅了迪老板。只是她不知道,车祸那天是迪老板的生日,老婆晚上做了一桌子饭菜等他回家,他却带着花麦在马路上飞奔。
谁错了呢?再简单不过的一段情节,却印出一丝寓言的痕迹。
迪老板还是偶尔给花麦送货,还是有礼貌的叩门,程序化的动作,有分寸的交谈,花麦亦不再称他迪老板,而叫迪波。这种改变极其自然,相互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感觉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到,也说不清。可是,没了就是没了。
除了那个记忆中的迪老板,花麦没有再交任何异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