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阿尔卑斯山上的壮举
我们抵达阿尔卑斯山麓的时间是十月。在此前,我们的队伍里几乎没有人来到过这里,这地中海北岸最雄伟的山川,在最初的时候以郁郁葱葱的常绿硬叶林迎接我们,过了些时候又换上了针叶林的厚厚衣装,这时候我们已经能看到更上方的低矮灌木丛、草甸甚至是雪线了。
天气变寒了许多,粮草的补给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前阵子还在罗纳河谷地的时候,不管是通过结盟还是威胁恐吓,我们总是能在当地的高卢部落那里获得足够的补给。然而在这片森林里,人口密度变得小了许多,又去哪里寻找物资呢?
“就在这里驻扎吧。”在一片开阔的林窗地带,将军向各位军团长下达了指令,庞大的队伍顿时停止了挪动。
前方的雪山静静地伫立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山峰之间飘浮着的云雾仿佛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我呼吸了一口这高山的空气,愈发能感受到某种鲜活的触感。如果天空也有属于自己的神灵的话,我猜这里的神灵与我们那儿的并不是相同的。这里的神灵恐怕有着更为奇伟的力量。
晚饭之后,将军从军官营帐里大踏步走出来,神色略微有些凝重,与他一道的还有军团长哈斯德鲁巴、吉鲁巴与卡蒂托。他们向队列后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直到很晚,他们才回来。
将军大人,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发问道。
哦,我们刚刚去了第七、第八军团那边。因为来到这险峻的阿尔卑斯山,又是补给困难,前方的山路更不好走,有些士兵最近一直在抱怨,积极性不高了…士气下降最严重的,就是这第七军团和第八军团。
那……那怎么办?
我就告诉他们,山上也有人居住,有人耕种,旅行者们也会来来回回地翻山越岭。一个人能做到的,一支军队也可以做到,因为军队就是一大群个人组成的。还有,如果谁不想继续走了,大可以在这里掉头回去,我不会按逃兵处理。然后两个军团大概走了将近一万人吧,明天就会走,我就把第八军团合并到第七军团里了。
这样做……真的没有问题么?我有些迟疑地问道,其他人真的会不会受到影响么?
我明天会做一个演讲解释一下,并鼓励一下大家的。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有人耐不住的……毕竟这两个军团是新招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正常,与其到后面出问题,不如现在就将隐患掐掉。将军笑了笑,转身走进了营帐。
我迟疑了半晌,也跟了进去。大人,我还是有一事不明。
说吧。将军的语气微微有些不耐烦。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陆路呢?这片地方我们实在是太陌生了,又是极其难走的山路,况且我们还有那么多战象……
怎么,阿诺,你也怕了?将军挑了挑眉,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
不……属下只是有些不解。我摇了摇头,脑袋微微低垂,眼神躲过了将军的视线。
唉……将军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帐内火把的火光摇曳,在这位青年将军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洒下一片片阴影。其实这个问题,我当时也犹豫了良久,两条路线,只能说是各有利弊。海路虽快,但同样也有长途运输所致的疲惫,而且别忘了,在亚平宁近海,我们的人很有可能会遭遇来自敌人海上力量的袭击——如果你仍然小瞧他们的海军的话,建议去复习一下三十年前的战争。陆路虽艰难,但自北而南一旦进入波河平原,那我们就能以泰山压顶之势扫灭北方那些罗马人的盟友,甚至能为我们所用……再说,你难道就不想挑战一下这大陆第一山脉么?
话音缓缓落下,但余音仿佛仍在这方寸之地间激荡、回旋,已消失的、未消失的层叠涌出、碰撞着。我瞥见了将军眼角的笑意。
但前提是我们能够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我苦笑着回应道。
就这么没信心?将军撇了撇嘴。
毕竟是十万人的队伍,光是想想就觉得……
耐心点……你将会见证属于我们、属于迦太基的奇迹。将军意味深长地、下结论似地说,接着便伏到案边,草拟起明天的演讲稿,不再说话。
夜里的林地静极了,就连极远处传来零星的鸟鸣声也清楚可闻。我怀揣着那些隐秘的忧虑与希望,迈步走出营帐,准备履行我的职责。
我加入到将军麾下是六年前的事。自从我的兄长将我驱逐出萨贡托城后,我终日在埃布罗斯河西岸的诸城里晃悠,搞点小生意,又或是帮大户人家做工。就当我觉得我的一生就要这样毫无意义地空耗在这里的时候,我听说了将军的征兵公告。
那时候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东海岸的新迦太基城的建设才刚刚起步,然而作为伊比利亚的本地人,我已经能感受到迦太基——这个北非强国对伊比利亚土地的野心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向内陆伸出扩张的魔爪的,而如果我加入了他们,我或许就有机会处理那些……曾经负我的人。
前次的战争迫使迦太基人止步于埃布罗斯河左岸,而右岸的诸势力虽仍保持名义上的独立,事实上却已经接受了罗马人的保护。因此,我渡过埃布罗斯河,一路跋涉至新迦太基城,在那里,我成为了一名迦太基的士兵。
统帅我们这个军团的军团长是哈斯德鲁巴。说来也巧,将军的前任也叫哈斯德鲁巴,是他的姐夫,同样是一名功勋卓著的军人。在哈斯德鲁巴在位的时候,将军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已。好了,不扯那么多了,入伍之后的几年,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什么大战,顶多被派去地方剿剿匪,毕竟伊比利亚的总体和平仍没有被打破。
不过很快,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为了彻底解决埃布罗斯河西岸的势力,将军集结了三个军团,将萨贡托城从三个方向包围住。伊比利亚的仆从军也加入了这场纷争——他们是有理由参与的。事情的起因是一个东部部落在一天夜里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袭击者在行动结束后又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里。迦太基方面要求萨贡托城给出解释,并支付一笔补偿金——因为在这个地区,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打出这样的攻势。
我以为这只是迦太基人发动战争的借口,但出乎意料的是,萨贡托方面竟然没有一口回绝,在沉默了数天之后,他们推出了一个替罪羊:一位百夫长,那天晚上的行动只是个人的恩怨,目前此人已经入狱;但是,对于迦太基声索的赔偿,萨贡托人没有回应。与此同时,军中传出了这样的说法:这是萨贡托人为避免局势升级而作出的妥协,与此同时他们却开始加紧备战。
将军代表迦属伊比利亚对萨贡托人作出了警告:尽快支付赔偿金,并且停止一切可能推动局势升级的行为。
在威胁无果后,迦太基的军队开动了。开始的时候,攻城行动遭遇了一些挫折,萨贡托人的火焰标枪让我们吃了不小的苦头,来自元老院里主和派的施压也让军心有些动摇。后来我才知道,将军同时在进行两场斗争:一场战斗发生在萨贡托城下,由他亲自指挥;另一场发生在元老院,由他的朋友们完成,最终,两场斗争他都获得了胜利。从此以后,迦太基对于扩大战争的疑虑被打消了——他们的目标,可不仅仅是萨贡托。
萨贡托人抵抗得很顽强,哪怕是主城墙都被攻下,我们依然面临着激烈的战斗。我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对我的军团长哈斯德鲁巴大人提出了请求,攻城后能否留一个活口,我需要亲手杀死……那个人。
哈斯德鲁巴将我带到了将军营帐,让我自己去请求。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将军——这位迦太基百年来少有的名将——那时他双眸明亮,神情坚毅,作为当代的青年将军,他迫不及待地奔向属于自己的第一场大胜,却又近乎倔强般地保留了磐石一般的坚韧与谨慎。我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在我给你答复之前,能告诉我关于你的故事么?”将军反复打量了一番我,目光里闪动着好奇。
我便老老实实地讲述了我的故事。我本出身于萨贡托的商贾之家,家里经营着的皮毛生意随着迦太基人的到来蒸蒸日上。我的兄长早我三年出生,参军后,成为了萨贡托城的一名军官……在军队里厮混了几年,他变成一个了我看不懂的人,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很少和他交流了。后来,家父病重,正当我和母亲四处寻医试图拯救父亲于危难之中时,父亲却没有等到,在一天晚上口吐鲜血,骤然长逝。紧接着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击中了我,我的女友维斯卡蒂雅向我道别,她跟我说,我的兄长将她的父母作为人质,逼迫她投入他的怀抱,并劝我赶紧离开,他随时准备夺取父亲的遗产,难保不会对我有杀心。甚至,我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我本不想相信这些的…可看她绝望的神情,想起兄长先前贪婪的表现,却由不得我不信。
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毫不犹豫地想冲出去,找到他,和他拼命,维斯卡蒂雅却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脸上,你拿什么和他拼?他手上有兵,你有什么?你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只能像一条狗一样,狼狈地逃出的萨贡托城。
我流下了泪水,在将军面前。所以,我必须来到他面前,将这些事情,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我解释道。
小伙子,有种。将军看向我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什么。那么,我答应你,明日的先锋,有你的位置。
那天晚上,几位罗马的使者来到了我们的阵地。早在萨贡托被围困之初,萨贡托的城主就已经向罗马人发出了求援信。这事后来在军中传的沸沸扬扬。“罗马人最后问:要和平还是战争?你们随便挑。将军满不在乎地怼了回去: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消息灵通者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当时的场景,大家摩拳擦掌,尽情地嘲笑着罗马人的警告。他们再也不可能阻挡我们将势力推到埃布罗斯河西岸了。
第二天拂晓时分,总攻开始了。我随着最早的一批先锋队沿着残破的外城城墙进入了前一天对峙的阵线。我手里握着斧头,心跳得飞快。我兴奋,我紧张,我害怕。我害怕我死在第一场真正的战斗中,同时却又有些莫名的期待;我焦虑着我能不能见到我的兄长,在我的同伴将他截杀前;还有我的维斯卡蒂雅……你还好么?我害怕我们的最后一面是我在你的尸体前颤抖。然而我的手却比我的思绪更快,我怔怔地望着自己斩杀一个个萨贡托的战士,怔怔地望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浑浑噩噩地向前奔跑着,拼杀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的敌人和同伴都被我抛在身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可当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恍惚中,我看到了几个身着甲胄的重步兵,以及他们身后神色慌张的一个熟人。
“你……你背叛了萨贡托!你个混蛋!”我的兄长也看见了我,咬牙切齿地指挥着几个步兵,“快拿下他!”可那几个兵士却犹豫了,“我们的长官说了,不能与他们发生战斗……”其中一个低声说道。
“你们……是罗马人吧……这里,不干你们的事,只是……私人恩怨。”我喘息着,一边让他们退开,转向了我的兄长。“父亲是你杀的么……”我死死地盯着他。
“是我干的!”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老东西早该爆金币了!早一天死晚一天死有什么区别……”话还没说完,我便一斧头劈了过去,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哥!”
“维斯卡蒂雅去哪儿了?”我冷冷地问。
“我……我不知道……她一周之前就不见了……对了!她有可能是跟一个罗马军官跑了……哈哈哈哈”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狠毒的光芒,他大概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想要把仇恨拉到罗马人身上。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下一刻,我的斧头进入了他的身体。
“咳咳咳……我早就把你那小婊子给上了……哈哈哈哈……”他嘴角淌血,眼里的光芒愈发阴毒。“我就是看不惯你……凭什么你能获得他们的爱……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必须要让你……咳咳咳……”
我感觉指尖传来阵阵麻木感,眩晕感裹挟着嗜血的冲动冲击着我的理性。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只是将那一切砸成了碎片。某种致命的毒素漫过了全身,我颤抖着倒了下去,黑暗一点点地扩大着她的范围,将我侵略……
我被山谷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寒颤,由寒冷而凝结而成的麻木感逐渐从四肢百骸中消散一空。血腥味从我的牙齿中弥散开来,我仿佛回到了前些天山谷隘口那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中。山民们被我们抢占了制高点,却仍然不愿引颈就戮,只是沉默着,挥着武器带走我们一条条人命。
我们没有留下一条活口,这样,他们所畜养的那些牛羊才能成为我们的补给。再往上走,天空已经飘雪了,经验丰富的向导面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时不时也会犯迷糊。
最后一个隘口位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那里有一个要塞,为萨伏伊的一个部落所掌控。经过短暂的接触,那个部落同意给我们提供帮助,护送我们离开这下山前最后一个关隘。
“但是你们仍然要小心,不能排除他们藏有后手的可能。”将军对几个军团长这样吩咐道。
我们的队伍将象兵和骑兵放在前面,步兵则跟在后面,接近九万人的队伍,通过长达五六里的狭窄山路,纵使午后出发,到了晚上也还没有完全通过。晚些时候,天色忽变,风雪降临,能见度下降到一个很糟糕的水平。
将军领着步兵队伍,刚刚通过最后一个哨点,神色忽变。“小心!”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隐蔽在两侧雪色坡地中的敌人已然向我们冲来,说时迟,那时快,数个全副武装、面容狰狞的大汉向将军的方向冲刺而来,几个方向的重甲战士不由分说地与他们战在一起,然而仍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人身高接近两米,手中一把巨斧仿佛有百斤重,屹立于风雪中,宛如一头发怒的野熊,他向将军冲来。我没有多想,长刀飞快出鞘,踏步上前,数步之间,即可取他性命!
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抡起巨斧,轻描淡写地扫过我长刀的锋芒,竟然如秋风落叶一般将我的武器击飞出去!我咬破了嘴唇,把死亡抛在脑后,避开战斧的锋芒,狠狠地向那身躯撞去——那大汉轻哼一声,整个人竟然没有丝毫后退,下一刻我便被拍飞出去。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人头飞起、血液飞溅的场景。
等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将军收起剑,刚好抬腿将那具无头尸体踹倒在地上。
“阿诺,谢了。”他那染血的面孔流露出怒意,“我就料到他们……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只是默默地拾起我的刀,向四面的敌人攻去。
战斗持续到深夜,依旧是没有留下活口。我们没有赶回去对那个部落赶尽杀绝,毕竟我们几乎都已经离开了关隘了。在那之后,便是下山的路。下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上山更艰难,尤其是对那些战象来说。我们要提防着时不时袭击的饥饿、野兽与地裂缝。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在战士们的激情与勇气即将耗尽的尽头,我们重新回到了森绿的林地之中。抬目向远处望去,波河平原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览无余。
“伙伴们,我们已经征服了阿尔卑斯山脉!”将军在全军阵前鼓舞士气,望着下方的风光,战士们都蹦跳着欢呼起来,“连如此天险都无法阻挡我们,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呢?罗马人吗?不,当然不可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敌人?是西庇阿和他的军团,可他担任这个职位才半年不到!而我们,已经磨合了数年之久。……但你们也必须明白,我们身后就是天险,如果我们打败了敌人,你们就能分到大量的珠宝,但如果我们被打败,我们就输了。像这样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
“我们会胜利的!”军团长卡蒂托高声道。就像一枚石子落入水中,激起千万道漪涟,千万声誓言彼此激荡。
“但是,为了翻越这高山,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呢……”我用脚踢开路边的石子,低声叹道。
“两万多人。冻死的,饿死的,战死的……全部葬身于大陆山川之间。”将军闭上了眼睛,“但这是必要的代价。打仗关键的,是势。罗马人看到我们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如神兵天降,如泰山压顶,必然会心生退缩;而我们猛虎下山,如蛟龙入水,有横扫六合之势,心中自不会有所忧惧……”
“因此,阿尔卑斯山将会成为我们的图腾,它将会铭刻在我们的胜利纪念碑上。”将军缓缓睁开眼,双眸如炬。
(二)罗马的颓势
我们的队伍在波河平原修整了几天,基本上恢复了登山前的战斗力,大军到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北意大利诸部落,我们像先前在高卢做的那样,不服的以武力威胁震慑,臣服的施以安抚,如此一来,粮草与后勤便有了保障。
很快,我们与罗马人的第一场战斗便打响了。这场发生在提希纳斯河沿岸的战斗出了奇的顺利,敌人的方阵只是抵抗了一会儿便被我们冲垮,原来,将军另外指派了一支偏师绕到罗马人的侧后方,从两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敌人首尾不能相顾,迅速地溃散了——就像我们当初在罗纳河沿岸与不服气的高卢部落的那场战斗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听说西庇阿的军阵在战前出现了某些“不祥之兆”,如旗杆被大风吹倒、野狼袭击了几个士兵等,搞得人心惶惶。
或许……将军说的没错。所谓的“不祥之兆”,只是罗马人面对冲下阿尔卑斯山的我们时内心的不安的显现,是“势”的效果。
很快,罗马人的另一支部队与西庇阿的残部汇合了,通过埋伏在敌军中的眼线得知,另一支部队的指挥官是另一名执政官,塞姆普诺尼乌斯,此人是一个急性子,冒进喜功。将军知道,他的机会又来了。
敌人在特雷比亚河对岸扎营。这时已经是十二月底了,眼前这条波河的支流,虽然没有冻结却十分冰冷刺骨。将军说,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客观条件,利用它来为我们“造势”,或者说,削弱敌人的“势”。
于是,一支努米底亚轻骑兵被派了出去,渡河后旋即开始袭击罗马营地,罗马人立刻集结起来,趁着夜色追击且战且退的骑兵,不知不觉就过了河,等到他们的步兵气喘吁吁地从冰冷的河水中淌水而出的时候,我们的主力怼了上去,他们不得不仓促摆开阵势接战;将军自中军阵中一马当先冲入敌群,我便策马跟上,来回挥舞长刀击倒试图拦截的罗马士兵,一时间,喊杀声此起彼伏,仿佛是要将这个冷酷的黑夜震碎似的。我的耳膜微微颤抖,经过先前几场战斗的洗礼,战争之神仍然会引发我血脉喷张的冲动,却已经不能使我的心神动摇了。
战斗正激烈时,敌人后方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原来,将军埋伏在两侧的两支骑兵如鬼魅一般出现,如尖刀一般狠狠地刺入了他们的后部。又是用骑兵抄其后路,但屡试不爽。
“他们的阵乱了!随我冲杀!”一名骑兵军官大喝一声,招呼着我们的骑兵肆意冲击着罗马盾兵,步兵也不甘落后,紧随其后将敌阵切割成几份,这时候,哪怕他们是再经验丰富的老兵,却也不得不四散溃败。
西庇阿与塞姆普诺尼乌斯的军团就这样几乎大半被埋葬在了这冬夜之中。
“那么,下一步呢。”军团长吉鲁巴看着手中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已经是严冬了,前方又是一重山脉,我们获取粮草将更加艰难,不如等明年开春再继续深入进攻。”卡蒂托摇了摇头。
“小子,这里没有你的分,你走一边去吧。”吉鲁巴瞅了瞅我,面露不快,挥了挥手让我离开。
“无妨。”将军摇了摇手掌,“他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了,让他留下也没什么。”
我忽然有些想要哽咽的冲动。现在,我已经完全取得了将军的信任了。
“阿诺,你觉得呢,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将军如剑芒一般的眸光扫向我,声音却很是平和。
“下官不敢乱发言论,扰乱各位大人判断。”我万分谨慎,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便没有主动发言。
“对于卡蒂托的看法,你有什么想法么。”将军不为所动,并没有从我身上收回目光。
我知道我必须发言了。“大人,按照您先前关于势的理论,那自然是一鼓作气,充分利用好我们从阿尔卑斯山奔下的这一口气才比较好,就不能停下;但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这口气尚不能让我们穿越亚平宁山脉,或者说穿越后消耗太大,气已尽,那就起到反作用了。”
将军嘴角露出笑意,“你说的有道理。”
“我也不认为在严冬再次挑战一座高山是合理的。”哈斯德鲁巴军团长思忖片刻,给出了自己的观点。“理由同上。”
“顾虑太多,这其实是一步险棋。”将军深吸一口气,“不仅要看到山前的事,还要看到山后的事。亚平宁山脉以南,是伊特鲁尼亚诸城邦,是罗马人的附庸。如果我们一鼓作气,再次翻山越岭,如闪电般地穿越亚平宁腹地,展现绝对实力,那么或许我们能将他们也一并动摇——进一步削弱罗马人的势。而且,他们还来不及训练新军,这是我们利用敌人军事空洞期的好机会。”
“这也只是可能……”卡蒂托摇了摇头。
“如果正常行军,我只有两成把握收服他们;但如果冬季急行军成功,我就有五成把握。”将军慢条斯理地说,“就这样吧,我意已决。”
可是,这一次,将军失算了。我们的队伍在亚平宁山脚下便遭遇了暴风雪,以至于有时候连扎营都十分困难,更惨重的折损来自战象部队,经过暴风雪的折磨,我们仅仅只幸存了一头。
在返回波河谷地的路上,将军望着满天的风雪,一语不发。直到深夜,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似地开口:
知道么,今年,我已经是三十岁了。时间是多么得无情,我总是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逼迫着我迅速地成长起来。
将军……您……我想说些什么,但没有继续下去,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自白。
阿诺,你的信念,应该是找到你的维斯卡蒂雅吧?
我有些慌乱,继而陷入了无言,有些事,就连我自己也并不完全理解。我的兄长暗示我,她被罗马人掳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这条线索走;再者,作为迦太基的战士,我恐怕也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有时候我也羡慕你啊。将军淡淡地叹了声。我不可能像你那样,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献给一个女人。我的伴侣,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祖国。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将我带上祭坛,我在兴奋中许下了誓言:我将彻底埋葬那些罗马人,因为我知道,地中海很大,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势力;地中海也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霸主。灭亡的不是他们,就是我们。
我相信我们能取得胜利。我低声说。
不幸的是,我们从阿尔卑斯山上取得的气与势,到此为止,已经全部用尽了。将军自嘲一笑。现在的我们,与出发时并无差异。今后,只有依赖我们自己的力量,在战场上,去创造新的“势”咯……
开春后,我们重新收拾了一番勇气与力量,翻过了亚平宁山脉,向着更南边前进。情报显示,新的罗马执政官,弗拉米尼乌斯统帅着一支新军堵在官道上。将军决定寻找一处更加合适的战场,于是绕开官道,穿越沼泽,向南进发。最终将军在特拉西梅诺湖边停下扎营,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弗拉米尼乌斯率部赶来,两军沿湖对峙,中间是一条紧贴着山壁的狭长小道。
弗拉米尼乌斯不疑有诈,将大军排出三列一字长蛇,直冲我们而来。行至半道,埋伏在山上的步兵与骑兵猛冲而下,将狭长的罗马队伍挤压至湖边。敌人毫无防备,吃了个大亏,那执政官仍不死心,试图重整队列,站稳阵脚,发起反击,却发现由于地形实在过于狭窄,前后队列难以相互支援,被我们的伏兵分割开来……最终,这位新任执政官的军团近乎被全歼,而我们又收获了数千罗马战俘。
但我们的形势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大胜而取得根本性好转。问题还是粮草与补给——由于没能闪电般地翻越亚平宁山脉,那些伊特鲁尼亚城邦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是十分的欢迎,而那些罗马腹地就更不用说了,将军判断此时并不是进攻罗马城的良机,只得进一步南下,争取南部城邦的支持。
局势随着罗马新执政官的上任而急剧恶化起来。哦,不,应该是独裁官。据说他们的元老院已经判定共和国进入紧急状态,于是选出了独揽大权的独裁官,那独裁官名为费边,此人颇为谨慎,又有些谋略,明白此刻不宜与我们正面交锋,只是持续派出小股部队进行袭扰,同时命令广大农民进入要塞城池、尽可能地销毁不能带走的粮食与物资。如此坚壁清野,使得我们获取给养的难度大大增加,军中再次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饥饿与抱怨。
不得已之下,我们的队伍四处腾挪转移,只为寻找到充足的物资补给。经过大大小小的战斗与磨难,即使加上亚平宁归顺的诸部落仆从军,我们的总军力也只有四万人出头了。为了寻找物资,将军决定化整为零,将大军团拆分为千人团、百人团,各自出击,寻求出路。
我最终还是进入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山谷。这一次,我并没有同将军一同行动,而是跟在一个百人团当中。先前的探子给出的情报显示,山谷里有人烟,而且没有驻军。有人怀疑,这里是不是有诈?高地有没有探明情况?另一些人则分析说,这里完全有可能是没有接到坚壁清野命令的偏远山村,或者是不听管制的山头寨子。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放着这样一个机会不去试一试。
那天有很大的雾。我们手持刀斧剑盾,极其谨慎地在雾中向着那片山中村落靠近。受到视觉的影响,我感觉就连呼吸似乎也都受到了某种限制。忽然,雾中冒出一大片衣衫褴褛的武士,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山贼之流,我们便心下一松,原来只是个占山为王的寨子,便放开手脚,肆意搏杀……
直到我杀死第十五个敌人之后,四面八方继续涌来的敌人让我有些发愣。这些……真的是山贼么?从身手来看,虽然比不上正规军,却也比先前我在伊比利亚打的那些贼寇难对付多了。况且,数目也多得离谱。
“小心有诈!”我的一位同伴也警觉起来,却在下一刻被一名敞露着胸膛、颧骨上有疤痕的持剑武士砍下了脑袋,那人怪笑一声,举剑径直朝我冲来!我目光一凝,横刀一挡,刀口传来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那人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而是以更加凌厉的剑花向我袭来——
这剑术,恐怕绝对不是普通的山贼!
仓促间,我已露了几个破绽,正当那人正欲挥剑直冲我命门时,旁里杀出另一名迦太基战士,让他不得不分神对抗。还没等我上前去助力,雾中忽而跳出另一空手大汉,狞笑着一拳将我击倒……我听到最后的声音是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
……
(三)战争的泥潭
阿诺……
怎么了?我放下了手中的笔杆,抬眼望向在昏暗光影的不断跃动中静默的熟悉人儿,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弥漫在鼻间,让我有些恍惚。
嘿嘿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到我的身前,握住我的手。
什么好消息?
我爸妈同意了……我们在一起。她羞涩地垂下脑袋,旋即又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我,那一半隐没在暗影中的脸庞流露出了些许紧张,阿诺,我的家庭……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真的,会不会……配不上你的家庭。
怎么会。我轻轻地笑了笑,揽住了她的腰。我们也只是做小生意的,也只是……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里,毫不起眼的存在罢了。
那就好。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脑袋更加凑近我。以后的生活……你想过么?
迦太基人在伊比利亚的建设起来了,以新迦太基港为起点的南地中海贸易航线将是未来的机会。你想去迦太基么?听说那里比我们这儿繁华多了。来自东方的香料,来自东地中海的特有鲱鱼,来自小亚细亚与马其顿的珠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没有的!
好呀好呀!我要跟你一起去!不许反悔哦!听了我的“诱惑”,她顿时喜上眉梢,仿佛已然置身于那个天堂了似的。
维斯卡蒂雅的身影不知怎的在光影的变化中幻化为了将军。我赶忙恭敬地上前两步,候在一旁。
“你真的愿意随我们一同远征么?我必须提醒你,这场战争,可不是一两年就能结束的,你可能会死,我也是。如果你没有坚定的信念,你还是留在半岛上吧。”
将军,我愿意。趁着这次冬假,我想了很多,在这里,我已经没有牵挂了,我家里的家产也已经在战争中被摧毁了,我的家人也都离散不见……
“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我,也为迦太基的事业,而不是仅仅为你自己,付出一切么?哪怕战死他乡?”
我愿意。我大声宣誓道。
很好。今天往后,你就担任我的护卫吧。
青年将军展露了微笑,那笑意中,分明有些许赞叹与肯定。
可是……真的吗?我真的,愿意吗?我。
不知道。
我看到了罗马青年倒在血泊中的模样,那模样与迦太基战士倒地时分明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兄弟一样。我听到罗马神庙里老人的祈祷,我也看到罗马那鹰与花环的军旗与迦太基的战旗一同倒地。……我看到将军在罗马人的狂潮中孤身奋战,身中数箭,狂啸着带走一个个年轻生命,最终跪倒在血河之中,我惊怒交加,大步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一个身影阻拦住——
“啪!”
我捂着我的脸,待到疼痛感稍微缓解,我才看到,那个拦住我的人正是她,身着华贵的罗马托加长袍,满脸怒意与失望之色。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么?我真是看错你了!”维斯卡蒂雅面色冰冷,将我一棍子打趴在地,“你杀了多少人?那些人也和你一样……”
“他们是罗马人!”我想要辩解,却被她捂住嘴巴。
“我,也是罗马人了,阿诺。你现在在屠杀的,是我的同胞!”她不依不挠,一棍朝我脑袋打来——
“哇——”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顿时浑身难以抑制的疼痛袭击了我。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我捂着胸口,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旁边有十多个和我一样的迦太基战士,灰头土脸地颓然坐在墙边,站在一旁的是几个头戴盔甲的罗马武士。看来,我已经沦为了俘虏。
我回忆起早年学习过的拉丁语,组织语言试图和这些外族士兵交流:
“你们……要把我们怎么样?”
那罗马士兵投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本来早该把你们杀了的,上面却说要收集起来,日后有用,那只好便宜你们了。”
“可是……我们是怎么落到你们手中的?”我还是不明白,当时袭击我们的不是山贼么?
“别吵!再吵把你弄死!”另外一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恶狠狠地怼道,接着又咕哝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乖乖地闭嘴,脑子却飞速运转了起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袭击我们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山贼,要不然是伪装过的二线部队,要不就是被招安了的山贼。
没过几天,从各个地方被带来的迦太基俘虏越来越多,大概有五十几个。我们被要求跟在一个罗马兵团后面,走走停停。在军团里,我注意到有一个军官似乎就是当时山贼中剑术非凡之人,这更加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通过观察他们的交流,我得知了那人名为塞巴鲁斯,他上头的军团长则名为保卢斯•米利安乌斯,倒不在军中,而是另在别处。
经过半个月的跋涉,我们抵达了罗马城。站在城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将军在翻越亚平宁山脉后并没有直奔罗马。这是一座庞大而又城防坚固的城池,倚河而建,要想啃下来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进城前,我不顾罗马士兵的无视,反复要求同塞巴鲁斯交谈。直到他们实在耐不住性子,将我带到了塞巴鲁斯帐中。他倒是完全不记得我了,与那些嗜血的士兵不同,塞巴鲁斯的锋芒完全内敛,在不战斗的时候以一副和善的面目示人。我告诉他,我并不是迦太基人,与罗马交战并非本愿,我来到罗马真正的目的是寻找我失散的爱人。我请求他,如果他认识哪位军官曾去过伊比利亚,还请告诉我。
但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呢?塞巴鲁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等着我说出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我曾是将军的贴身副官,我可以告诉你迦太基部队的近况,以及我们最大的弱点。
近况就不用说了,你的情报早已失去时效性了,你就说说弱点吧。
你们的独裁官费边的战术非常有效,利用了我们难以获取给养的弱点加以放大,同时不给我们决战的机会,这让我们很被动。
塞巴鲁斯听了,哈哈一笑,看上去颇有些愉悦,便答应了我的请求。当时我还纳闷怎么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后来我才知道,塞巴鲁斯从属的保卢斯派系,与另一派瓦罗派系十分不对头,前者支持费边的拖延战术,后者却极力反对。保卢斯为了在元老院说服那些大人物,甚至将我这个“人证”带了上去,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
我在地牢中和迦太基俘虏们被关了几个月,听到了独裁官费边被政敌轰下台的消息——因为很多人不满他为何迟迟不动手,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故意延长战争。当然,也有将军的“功劳”,他在掠夺贵族的那些农庄的时候,故意留下费边的不动,便给了他的政敌以口舌。费边下台后,鉴于两大派系势均力敌,两个执政官便分别由瓦罗与保卢斯二人担任。
正当我等得不耐烦,怀疑塞巴鲁斯是不是把我的请求给忘了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你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塞巴鲁斯把我放出地牢,让我随着他出去,“这事还挺巧,我找了很多同僚打听都没有结果,就算有去过伊比利亚的也没带什么女人回来,结果后来偶然听说贝利妥——保卢斯大人的一个侄子,一个典型的纨绔——他家里走失了一个奴隶,仔细一问才知道。”
“什么?”我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完全没用心思欣赏罗马街道那宽敞的路面与精致的建筑,“所以现在人走失了?”
塞巴鲁斯点了点头,见我有些不快,又补充说:“不过贝利妥的管家发现了一些信笺,都是从他家地砖里发现的,你可以看一看。”
我被他领着去了贝利妥的家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一种大梦仍未醒的感觉。
“你看吧。”他把那几张脏兮兮的牛皮纸递给我,有一些不知怎地只剩下残片,完好的那几张看上去也像是揉了又揉,皱巴巴的。
阿诺:
已经是我们分别的第八年了,真想不到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样子,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每当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时,我总是会想起你,想抓住你的手……很多事我自己都搞不定。我最近强迫自己学拉丁语,要不然我都听不懂他们的话。
想你的,维斯卡蒂雅
阿诺:
我已经沦为了奴隶,被命运之神抛到这样一个遥远的大陆上来,有时候我真的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模糊)(模糊)如果你知道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不要我了?又或者,你早就忘了我?我不愿这样去想,我只是(模糊)
维斯卡蒂雅
阿诺:
战争爆发了。听说罗马人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城里也是时不时地爆发出恐慌与焦虑的情绪,发生了不少凶杀案……好烦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吧,可别再死人了。
你的,维斯卡蒂雅
我手里攥着这几张牛皮纸,上下排牙齿紧紧地咬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你先别急,城里已经戒严了,她跑不了多远的……”塞巴鲁斯试图安慰我,“对了,元老们一致决议,让保卢斯和瓦罗他们早日率军前去解决掉迦太基人,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我可以让你住在我的寓所里,但是得以奴隶的身份……”
塞巴鲁斯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多达八万六千人的大部队后方,一个伊比利亚人化装为乡农,跟在他们后面。经过整整两夜的徘徊与等待,我仍然没有听到一点点关于她的消息。一种更加焦灼的冲动已然啃噬着我那疲惫的心灵,我知道,就这样离开罗马,我一定会后悔;但我同样知道,如果我就这样待在罗马无所事事,我不仅会后悔,还会被内疚吞噬。
两副面庞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我面前,折磨着我,炙烤着我。
大军在阿普利亚地区的坎尼附近停了下来,停了整整两天,第三天,瓦罗的部队率先过河,第四天瓦卢斯也率部渡河。我知道,战斗几乎是一触即发。
瓦卢斯的后翼率先起火——竟然有一支迦太基的战士绕到了罗马人的后方发起了攻击!我根本没有看到他们迂回的迹象,罗马人也是一脸懵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将军提前安排的一支投降的部队,在鞋底与衣服里藏了短剑)。几乎都同时,迦太基人的前锋也抵达了罗马阵前,如旋风一般展开了其宽大的两翼,迅速地包住了罗马人的方阵。
站在远处的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冲动,那奇异的激情,那莫名的怒火与这么多天来持续着的抑郁驱使着我狂奔起来,弯腰拾起战场边缘躺倒在地的尸体旁的武器,朝着敌人阵线的破口冲去,与我的迦太基同伴一同杀戮。鲜血溅射到了我的眼睛里,使我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挥刀斩向的目标并不仅仅只是罗马人,迦太基战士也有数人被我不受控制的冲锋所倾倒,血肉模糊。然而转瞬间更大的激情与怒火将我的惊恐吞噬,我只是机械式地挥舞着我的武器,奔跑,撞击,劈刺,清扫阻碍在我身前的一切,任由呻吟声与喊杀声在我耳边此起彼伏。
不知道杀穿了几重方阵,也不知道攻破了几重防线,我已觉天昏地暗,肌肉抽搐,我明白我的大限将至,就在那最后的时刻,我好像看见了挥舞大剑四处砍杀的将军带着大部队向我这个方向赶来……
“大人……我没有让您失望吧。”我抿着染血的嘴唇,低声吐出几个字,再也无法抵挡的疲惫便淹没了我。
等到我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这人还活着!”那人高喊,“把他抬出来!”
我迷迷糊糊地被人从尸体堆里抱了出来,右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躯干内脏也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知是哪里撞了一下,一阵超乎寻常的痛楚又将我吞没。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右腿才稍稍恢复了些知觉。
“这场战斗……我们获胜了么?”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问身边照顾的人。
“是我们胜利了。罗马执政官瓦卢斯被击毙,六万人被杀死,我们只付出了七千人的代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对于你这大半年的失踪,你有什么解释呢?”
我辨别出那是军团长卡蒂托的声音。我刚想出声解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打断了我。
“我猜,他应该是去寻找他的故人了。”是将军。他温和的脸庞牢牢抓住了我的视线,我发现,比起分别前,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不……”我闭上了眼睛,“我没能找到她。就差一点点。”
“那你就不应该回来……既然你的目的就在于此。”将军摇了摇头。
“但我不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这压根不是属于我的战争,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我真的能这样一走了之么?我已经深陷其中了。要不,就从一开始就不加入迦太基的队伍;要不,就坚持到底。没有别的选择。
等到几个军团长都离开了,将军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是打了胜仗么?”
“我昨晚梦见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的眼眸里弥漫着少见的焦虑,“我梦见罗马人数百艘舰船围住迦太基城,大战持续了上百天,男女老幼都被动员起来抗敌,最终却被屠戮殆尽,就像前些天我们做的那样……他们一把火彻底烧掉了我们的城池。”
“怎么会……”我愣住了,“我们现在明明局势一片大好……”
“是我低估了罗马的势。”将军摇了摇头,“他们能失败一百次,但是我们却只能失败一两次。好在,马其顿的国王也想加入战争,他们对罗马在伯罗奔尼撒的海外领地感兴趣,或许我们能利用他们……”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罗马人很少再集结大部队与我们正面决战了,形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撒丁岛的叛乱被他们镇压了下去,伊比利亚的迦太基守军吃了败仗,而绕过阿尔卑斯山脉前来支援的一支友军也遭遇了彻底的失败,本来打算与我们结盟的马其顿在攻下罗马的阿波罗尼亚后却见好就收,与罗马达成了和平。在此期间,西西里最后一个反罗马的城邦在长期围困后也宣告沦陷(听说一名伟大的数学家也在战斗中被杀死了)。到了这个地步,不需要将军指明,我也能发现战争双方的“势”已然发生了逆转。
坎尼之后,将军率部西进,拿下了富饶的卡普亚,可伴随着相对实力的变化,面对敌人日益强大的军事力量,他深知卡普亚难以长期驻守,不得不向东转进,驻扎于他林敦。在离开卡普亚之前,将军暗示我,可以离开大部队,重返罗马,去实现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一时感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好能搜集一些罗马城内政治局势变化的情报,可以传信给我。”我连连答应。
我在罗马又待了整整十个月,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塞巴鲁斯在那场战斗中少了一只胳膊,对我也冷淡了许多,甚至一度怀疑我的真实目的。我知道,这里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只好在一天夜里悄悄溜出城。
(四)落日
我告诉将军,罗马新任执政官西庇阿不是个善茬,这家伙很厉害。他的老爹(老西庇阿)在波河边上被我们打得大败而归,可这个小西庇阿别看没当上执政官多久,却已经建立了不少的功勋。我们在伊比利亚所面临的糟糕局势便是他的“功劳”。
将军的沉默似乎印证了我说的话。
他知道形势不能再这样恶化下去了,便让我和另外两人返回迦太基,要求元老院提供更多支援。我现在才发现,打到现在,罗马不知道征过多少次兵了,被我们打败的兵团数以十万计,可我们好像就只有将军麾下的这几万人,以及当初从伊比利亚出发、首战即败的一支援军。
我们三个人躲在一艘民船上,伪装为最普通的渔夫,这才避开罗马人在海上的巡查。好不容易穿过了海峡,我才真正踏上了迦太基的土地。
这里,没有战火,没有烽烟,也没有屠戮,一片祥和,一片繁荣,一如我先前对这个强大帝国首都的幻想。来自伊比利亚向东跑的商船在这里落脚,来自小亚细亚的商旅也在这里获取补给,甚或干脆就在这里做生意。这里,是整个地中海世界的中心。
我们一路不敢耽搁,直奔元老院。在获悉了将军的现状后,诸位元老们并没有立即达成一致,而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当中。将军在元老院中的盟友极力推动新一轮征兵与军事集结,但是那些主和派却以战争旷日持久为由极力阻挠,这些帝国的权贵们在一场场的辩论中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心灰意冷的我,再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但是没有元老院的决议,我又怎么能回去和将军交代呢?
有的时候我会沉浸在前几次的战斗中,脑海里一遍遍慢放当时的情境,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回想;另一些时候我干脆什么都不想,任由自己漫步在迦太基的街头,漫步在港口边的街道上,咸腥的海风带来了潮湿的气息,我却好似迷失其中,找不到方向。海风总是吹得我睁不开眼,望着海边的太阳,我想起了在阿尔卑斯山顶部隘口仰望烈日的那种感受……但是,心境却迥然不同。
迦太基也有美人,就比如我刚刚在路边看到的那个面戴黑纱的女子,走过时总有一股淡香……等一下,为什么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呢?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我的喉咙动得比我的思绪更快——
“你、你是……”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那女子声音沙哑,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维斯卡蒂雅!是你!”我大喊了起来,她却几乎是跑了起来,步子越来越快。“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半是欣喜、半是绝望地喊叫着,视线就这样锁定,看着她停住脚步,不再向前。我大步跟了上去,走到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耳边传来女子低低的呜咽声,裹挟在风里。
“阿诺……”背对着我,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恨你……别再来找我了……”话音里掺杂着一阵一阵的抽噎声。被这句话震在原地,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我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却被她躲开,我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一下子蹲了下去,仿佛冰山垮塌,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着。
“对不起……我恨的……只是我自己……”女人断断续续说着,话语里包含了某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情绪,她的整个人像是要在哭泣中崩溃似的,“整整十五年都过去了,可我连一个月都等不了……”
“你的意思是……”
“一个月之前……我接受了一个追求者的表白……该死……我早该去死的……呼…呼……我就知道……”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就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我已经被玷污了……在伊比利亚是如此……在罗马也是如此。我知道……你再也不会接受我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竭尽全力维持住自己的冷静,不让情绪的洪流冲垮我的防线,“你现在……还爱着我吗?”
我看到她近乎决绝而冷酷地摇了摇脑袋,哭泣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我没有揭穿她的谎言,只是退后了两步,投去最后一轮凝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那天晚上,我好像看到了维斯卡蒂雅赤裸着穿越一道火门,最终消失在火焰之中。
经过了漫长的拉锯与辩论,元老院最终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允许国内的新一轮征兵,但对于亚平宁战事的人力支援却被搁置了下来。带着这个不算好的结果,我们重新踏上了罗马大地,果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将军与军团长们的脸色变得糟糕极了,甚至有人忍不住当场大骂。
“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将军抿紧了嘴唇,拳头攥得很紧。将军坦言,这是国家第一次让他失望透顶。
不幸的是,他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罗马人的明星元帅小西庇阿趁着将军被另一支部队缠着,很快便率部过海,登陆迦太基!一时间,迦太基城内人心惶惶,元老院紧急传信,命令将军率部救火,消除罗马人的威胁。将军不得不拉着麾下这支百战之师带着疲倦与沮丧返回家乡,准备那最后的、宿命般的对决。
我们与西庇阿军在距离迦太基几十公里处的扎马相遇了。我知道,对于这一次战斗,将军自己也没有底气,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无论是长期还是短期,罗马人的“势”都超出我们太多了。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惟有战斗一途。
出乎意料的是,当我们训练的数十头战象冲出方阵,向着罗马人的战线狂奔而去时,他们竟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而是按照早已演练好的队形分散开来,我们的战象径直地穿过罗马方阵中的间隙,竟就这样被他们躲了过去!战局的变化让敌人的势头似乎更加不可阻挡了。
我再一次感受到将军所言的“势”的意义。在扎马遭遇的罗马人,与在坎尼遭遇的相比,完全不同。他们向我们冲来时,真的有一种……山岳的感觉。排山倒海,莫过如此。我却笑了,笑得异常灿烂。在坎尼时,我仍有未竟之事,那时的我必须将自己像一枚石子一样投入战场中,才能抵御那些危险的、不断扰动心神的思绪,可如今我已了无牵挂,我凝视前方,第一次感到一种轻松。我不再需要某种强力将自己投掷出去,恰恰相反,我就是战场本身。我与整个场域之间,再无任何间隙。
我死死地盯着飞快掠向我的敌人,眼比脑快,手比眼快,刀比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有数人被我砍倒,我的去势不减,在人群中拼命搏杀。方阵与方阵已乱作一团,但我的思绪却十分清醒,可怕的清醒。哪怕是我背部中了一刀,我也并没有屈服于痛苦,而是以近乎魔鬼般的清醒战斗着。哪怕是罗马人的骑兵穿插我们的后翼,阵脚已乱,我还是竭力地停留在清醒之中,在他们完成最后的合围前冲了出去。
这一战,不出所料,我们输了。
不像罗马人,我们是真的输不起。元老院立马同意了罗马人给出的极端苛刻的耻辱性的议和条件,哪怕我们再也不能拥有大型海军,哪怕我们允许整个努米底亚的独立,哪怕我们要支付一大笔赔款。
在罗马人在迦太基港烧毁我们那五百多条战船的那个下午,每个围观的迦太基人都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沉默。我虽然不是迦太基人,却也感受到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话说,我真的能简简单单地说出“我不是迦太基人”这种话吗?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就算我再抵触,我也不能否认一些东西。
将军回到了元老院中,继续担任军事委员会的首席,可是形势却大不如前,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越来越多——或许是因为他那军事化的、专断独行的作风惹怒了一些人吧。但不管怎样,战后几年,将军推动出台的一些商业宽松、贸易自由的政策还是帮助迦太基恢复了些许生机。
“我们还没有输!”将军时常这样鼓舞大家,“假以时日,那个强大的迦太基将会重新站起来!只要我们有信心、勇气与力量!而对于那些真正的敌人,我们将会卷土重来,这只是时间问题!”
将军强硬的姿态吸引了一部分少壮派,却也引发了更多人的反感,尤其是那些保守主义者以及接受罗马人赞助的迦太基贵族,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他。在一次与努米底亚的纠纷中,将军已经集结起部队,准备发动反击了,来自罗马的传讯却让他不得不放弃。元老院就此事发起了对他的指控,罗马使者将亲自前来指导这项指控的处理。
将军知道自己留下来的话凶多吉少,决意伺机离开,前往地中海东岸的塞琉古帝国——这个亚历山大大帝的遗孤,此刻与罗马关系紧张。在临行前,将军找到了我。如今的将军,早已两鬓斑白,眉眼间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沧桑,但他的眼眸却依然明亮。
“罗马人很快将对我下手了,我将去安条克国王那里寻求庇护,你愿意跟我一同去么?”
“你就这样走了吗?”我有些意外。
“我对迦太基呕心沥血,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将军神色黯然,“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来的,去唤醒我们的同胞,我们到底应该做什么。”
“我留在这里吧……”我摇了摇头,“我此生的斗志怕是已经燃尽了,在迦太基,在扎马。”况且,我现在已然是半个瘸子了,在坎尼留下的旧伤始终没有完全恢复,我的身体,就像我那已经熄灭的心一样,逐渐冷却……
“你后来找到了你的故人么?”将军又问。
“找到了,但已经晚了。在见面后,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此生将不再相见。说来也巧,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在几个月内展现的威能比数十年还要惊人。”我淡淡道。
“可惜。”将军沉吟片刻,又继续道。“我想起了我们这两大帝国。迦太基与罗马,有和平的可能吗?这可能性,从埃涅阿斯离开他心爱的狄多开始便断绝了吧。明明那么相爱,却不得不分离,以恨取代一切。埃涅阿斯留在狄多身边,或者狄多留在埃涅阿斯身边,或许罗马与迦太基便是一家了吧。”
“那不是真实的人。”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埃涅阿斯代表的,才是真实的人:他的远航,是天注定的,也是他刻入骨髓的欲望。因此,分离注定胜过团结,对抗注定胜过合作。将军,一开始我总是怀疑我们侵略罗马的合理性,后来我才真正明白,这是不死不休的斗争,区别只是先手后手罢了。”
那天,将军趁着夜色搭上一艘小船,在迦太基权贵们的责骂声中逃离了他的故乡,前往海的尽头。
此后便很少听说他的消息。
有时候我也会怀念起从前和维斯卡蒂雅的生活,但我从来没有去找过她,哪怕她就在这座城市里。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传说中埃涅阿斯的故事。这个希腊英雄在离开了狄多女王后,只身在意大利建立起了功业,罗慕路斯是他的后继者。罗马的史诗仍在向前,而迦太基却已落日,就像那绝望自焚的女王一样。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之前和将军一起战斗的日子,那些在罗马大地上流下的血与泪,那些未竟的光荣与事业。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起他的名字。
汉尼拔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