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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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酡红,歇在远处的山岗上。几只白色的归鸟,飞在碧绿的田野上空。向晚的微风中,飘散着稻禾和栀子花混合的香气。驼背的老父亲,慢慢走在田埂上,他身后跟着一头水牛。水牛很大,把父亲的身影衬托得非常瘦小。

这个小山村里,父亲是唯一还养牛的人。母亲曾一度反对,现在都机械化了,花那么多精力养头牛,又不怎么用它耕田下地了,不划算。

有一次父亲不耐烦了,眼睛一横,说:“它不是一两年还下头小牛崽子吗,能卖钱呢。”

父亲是位民间艺人,接活儿的日子,一天会有少则几百,多则过千的收入。一头小牛犊千多元,很多时候比不上父亲一天的收入。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固执的养牛。奇怪的是我母亲也不曾强烈的反对,而是任由父亲。

父亲对每一头牛都特别的好。天热了,牵着牛去水库卧水凉快,自己拿了镰刀割草,浑身汗透。冬天结冰的日子,甚至把水烧热了再去喂牛。每头牛在我家都被养得膘肥体壮。

儿时有段时间我曾特别怨恨父亲,居然养四头牛。农闲时像侍奉祖宗一样对待它们,农忙时就成了我的事情。都是好牛也就罢了,问题是其中一头买来就已经老了,只可以养,不可以用。另一头,买来时是小牛,养了两年还是小牛,依然不能下田,而我的寒暑假全奉献给了这几头牛。

夕阳落下山去,天边红霞渐渐变暗。虫鸣鸟叫声中的山村更加安静,大水牛的哞叫声飘荡在晚风里,又仿佛随着晚风,一直飘荡到岁月深处。

听父亲讲牛的事,只有那一次,父亲五十六岁生日。冬寒深处,一早雪花飘落,中午来了些客人,父亲喝得开心。晚上,雪停了,炉火很旺,我们说起小时候,说起我放牛……

父亲有点喝高了,也加入了我们的话题。

爷爷是读书人,年少时家境还算不错,后来娶了地主家的女儿奶奶。但正是因为这门当户对让人光彩的婚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成为了悲剧的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开始,工作组把家里的东西分得干干净净,出门时还嫌少,把屋檐下的几把干蒜也扯走了。

那些都不打紧,经过战乱,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是那头大水牛要被赶走,全家人都哭了。平时强悍的奶奶抓住牛尾巴死也不肯放手,一直被拖了两里远,奶奶在原地坐了一天,哭骂了好几天,但是,牛还是回不来了。

那时父亲还小,他冲到大水牛前面想挡住去路,却被人绊倒。大水牛抬起腿从他的身上跨过时。牛蹄子那么大,贴着他的胸口跨过去,如果踩在他的身上……

那一刻父亲害怕极了。“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我甚至吓得都忘了闭上眼睛,眼睁睁的看着牛被牵走了。牛走了好远,我才反应过来,爬起来抓了路边的石头去追。狗日的,老子要跟他们拼了。但是你爷爷拉住了我……”

说到这里,父亲扬起脖子一口喝干那半杯酒,把杯子重重的砸在桌上,眼眶泛红,他喝多了。

我们和母亲都不出声,静静地看着父亲。姐姐默默地拿过父亲的杯子,给他再倒上一杯。

窗户里映着月光,在月光下是厚厚的白雪 泛着冷冷的光。深冬的夜真静啊,父亲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我想象着当年年幼的父亲被爷爷拉着,拼命地挣扎叫骂,手中扔出去的那块石头,在地上滚了一下,两下,然后就无力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奶奶拽着牛尾巴,哭嚎着,被越拖越远,越拖越远。


父亲说,爷爷本来很瘦弱。因为开会时把一本书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在脖子上挂着粪桶游过村。牛被拉走时,爷爷不敢拦那些工作组的人,也拉不住在他面前强势惯了的奶奶,他甚至都来不及拉住突然冲过来,倒在牛蹄下的父亲。

牛是庄稼人的半条命。耕田犁地,都离不开牛,没有牛,只能一锄头一锄头去挖。

把牛借给地主成份的人,谁敢呢。

“分到了爷爷奶奶那头牛的人家,有一次晚上偷偷帮家里耕了一丘田,在大会上挨了批斗。”

屋子里,母亲把火炉烧得旺旺的,父亲继续喝着高度的粮食酒。

“你们爷爷奶奶没日没夜地挖地……”

我们在父亲含糊不清,颠三倒四的话语中。眼前呈现出了父亲最痛的那一幕——

爷爷奶奶双抢时节没日没夜地挖地,天晴下雨都不敢歇息。种水稻是要赶季节的,耽误几天,欠收一季。

那天午后,暴雨突至,闪电如毒蛇在天空吐着信子,爷爷在回家途中,被毒蛇击中,倒在了路旁的水池里。

那时候,父亲十三岁,下面有三个妹妹,奶奶的肚子还在一天天大起来……

父亲彻底醉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从小我们都怕极了父亲,他暴躁易怒,喜欢用拳头说话,比奶奶更强悍。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看见他的泪。 我觉得父亲的泪是挂在瓦檐下冰坠儿,很长,很长,好几天没有融化,融化时,也是泪,一滴,一滴,滴了好几天。

母亲告诉我,后来,家里借钱终于买了一头小牛,刚长大可以用,大集体开始了,一切都归公家。那头牛,白天被队里安排着各家轮流着用,晚上大多数时候 ,系在了别人家的牛屋里。等大集体结束时,牛也老了。


父亲醉得厉害,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不记得前一晚上说牛的事儿了,和母亲盘算着,来年种那些品种,说现在国家政策真她妈好,干活有盼头。

那些过往,似不曾发生过。

气温依旧很低,但天晴了,瓦檐下的冰坠儿,在太阳里,闪着耀眼的光彩。

其实不止父亲,好多老一辈的人,说起那个年代的故事,也流泪,也感慨,却没有恨。说经历过战火的人,即使这样,也比原来好太多了。现在有这样的日子,满足了。

大水牛正值壮年,它很少下田下地了。 父亲将它系在菜园角的枣树下,举着竹扫把在它身上细细扫过。枣树下堆放着青草,那是父亲下午割的。大水牛一边吃着,一边甩着尾巴,一副惬意的样子。

放下扫帚,父亲坐在门口,点燃了一支烟,烟火在渐浓的暮光里时明时暗。

大水牛已经卧在树下,眯着眼,嘴巴不停错动,反刍着青草,反刍者晚风与蛙鸣,反刍着这悠长悠长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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