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星期

图片发自简书App


没人知道,我有多讨厌下雨。而且,这雨还下了一个星期。

尽管我时常装作享受雨天带来的浪漫,但没错,那只是装出来。那藏在绵绵雨滴之中的哀愁,时时刻刻都绞着我的脖子,那替桌子、石砖和飞鸟都黯淡一层的灰色,让心脏跳跃地有气无力,况且,我那像装了两块铁片的沉重下颚总能闻到从泥土中爬出来的溴化物,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那掩盖所有声音的水滴声,像极了我午夜孤独的哭泣。

唉,只要一下雨,我就忍不住小声咒骂,谦谦君子荡然无存。人前时分,虽然我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腹诽两句。但任何一个注视着我眼珠子的人,都能发现那无法躲藏的恶意。

可惜,没人愿意对视我的眼睛。

我撑着雨伞走进便利店,从货架上拿起一盒酸奶和红豆面包。结账时,那年轻的伙计对我说,要袋子吗?不要。他说,这会雨大,您可以在那边吃了再走。

那是一面玻璃墙,人们可以坐在独角凳上,把脑袋像商品一样陈列于固定在墙面的木板上。许多小资青年喜欢这样的事,大大的落地窗,零星飘落的雨水,混合低迷婉转的爵士乐。媚俗。我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提议不予置评。

将吸管插进酸奶盒子,伞柄的倒勾挂着黑色提包,我左手撑伞之余还拿着酸奶盒,右手捏着红豆面包,走进雨中。出门前,我向那伙计投去怜悯的一眼。

甭管什么坏境,什么心情,美味永远不可辜负。这是金牛座的格言。就像咽下一口红豆面包之后,必须吮吸一口酸奶,让浓稠的甜蜜在口腔炸裂,才能再去品尝下一口蜜豆的滋味。雨水混进来,也无所谓,这是自然添加的悲伤,让甜腻淡一些。这样也好,生活不宜太甜。但就是这混了雨水、带一丝悲伤的不够甜的滋味,让我想起了小姑娘的唇。干净、饱满、柔软,像静悄悄的夜晚,花朵无声绽放,我同一只蜜蜂一样,吸食着芬芳。那次是在书房,当我跟她聊完《威尼斯日记》,说到阿城的文笔让人喜欢。小姑娘问哪里喜欢。诚恳,我说。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我也诚恳。

老实说,作为一个古板的教育工作者,很少有机会可以近距离接触到年轻女性。我所说的近,不仅是身体的,还有一种无形的精神联系。现代的年轻姑娘,总是因为身体过于美丽而远离自然,这就使灵性有损,不够美丽。小姑娘很特别,她的身体是美丽的:睫毛像蝶翼一样优美蜷曲,头发上漂浮着柠檬洗发水的气味,细碎的雀斑洒在鼻翼两侧,朗读时声音就同深山泉水一样。而她的灵魂同样动人:会大大方方地抚摸一只流浪狗,会在烦杂的教室安静读书。她是那般完美。所以当她亲吻过来时,尽管我的脚趾已经紧抓着鞋底,随时准备逃走,但就是她嘴唇上的蜜,把我黏在座位上不可动弹。

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难道我不诚恳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手肘触碰到某个地方,得意地扬起下巴:身体倒是诚恳。

那一刻,小姑娘像这漫天大雨一样,想把我紧紧留住,而我一个独居多年的老男人不得不被困禁在这浪漫与温柔之中。但仅仅就在那一触后,我像是被神明点醒,把她赶了出去。

面包咬完最后一口,酸奶恰好一滴不剩,我就是喜欢这样有序的、有条理的生活。让即将到来的现实同预计保持一致,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这样最好。生活就应该是古井无波。把雨伞收好后,我忐忑地走进了教室。

习惯性朝窗口的方向抬头,空荡荡的,靠窗的座位空荡荡的。我深呼出一口气。

面对座位上寥寥无几的人,讲课毫无压力。我保证,在下课铃响之前,我都保持着头脑清晰。可当我看见在铃响之后,站在教室门口低垂着头的小姑娘,马克斯和马尔克斯我就分不清了。

学生们对我的错误毫无在意,或许没有一个人在听,只有小姑娘嘴角微微翘起。教室里的孩子陆续起身,朝外走去。我的本意是想跟随这股细流默不作声地起离开,但小姑娘一直紧跟着我,低着头。直到走到银杏树道上,周围几乎没了人,她才冲上来,说,为什么要跑。

我看着她的黄色雨衣,说,我没跑。

你跑了。跑得我都追不上。

那是我步子比较大。

你只是年龄比较大,她第一次说出如此笨拙的话。

我有些哀伤,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跑,因为我年龄比较大。

可我不介意,她用手指擦干湿润的前额,美得像路边野花:我就喜欢成熟的男人。

我比你大了整整二十岁。

教艺术史的老师怎么可以狭隘到歧视年龄。

好好好,那我不跑了,就站在这,你准备怎样?我用一种教授口吻咄咄逼人地说到,这虚假的气势其实一捅就破。

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那天我就说过了,不行。

就因为我是学生吗?那我明天就写退学申请,不,今天下午,马上就写。

年轻人的激情令人感动,又让人却步。汹涌澎湃的海浪往往一击就碎,只有涓涓细流才可以流远流长。我说,拒绝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根本不会喜欢一个小姑娘。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耳旁只有风呼呼的吹着,残留的听力被用来注意小姑娘,幸好她还留在原地。我举着伞柄的手正微微发抖,心也保持着同一频率,它们对我背叛爱情的行为宣示不满。可是我不能往经历了青春后好不容易平静的湖心,再扔下一枚原子弹。

下着雨的校门口,拥挤着一把把雨伞,走出那道门,伞下人的身份就不再划分成两个阶级。我这沉重的心情无意与他们争抢一辆的士,只好沿街往家里走去。风雨如磐,哗哗作响,吹散了我的步伐,和我的小姑娘。

在便利店,我拿了一盒年糕,年轻的伙计看过我一眼后,报价声多了一丝惊讶和同情。等我回到家,脱掉湿透的外套和皮鞋,到厨房把年糕放进蒸屉里,才在堆满书的书桌前坐下。

我趴在那张小姑娘曾亲吻我椅子上,追溯那迟到而罕见的幸福,激动地浑身发抖。只有这椅子知道,我已经为爱情哭泣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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