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金(小说完整版)


河套金(小说完整版)
曲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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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暮色与炊烟缠绕,鸡鸣犬吠与村口呼儿唤女声此起彼伏。村尾金家,轻摇直上的烟被一股风在囱口按了下,从烟囱中倒灌而出,呛得金老汉涕一把泪一把。偏偏村庄里树木枝叶繁茂,土垒的院落中柿树枣树又低矮虬曲,越想浓烟尽散越是无法清明,金老汉心焦如火灼,咳个不停。灶堂边抬起头,模糊中看着灶台边金三不声不吭地忙碌,很是欣赏自己这个老憨(小儿子)的忍耐。

也就是这一抬首间,一个念头在金老汉心头疯狂滋长,像二三月间小河套堤坝上的草,噌噌地疯长。捱到灶房里倒灌风的浓烟尽散,锅贴的玉米饼和着沸腾的玉米糊糊(玉米粥)飘出香味时,金老汉的疯狂念头也定型长成了,拔也拔不完,锄也锄不尽,前脚锄后脚跟就冒了出来。

乡村穷呵,大多人家三顿饭两稀一干:早晚稀,中午一顿干。庄户人家的饭碗虽大,号称海碗,却缺盐少油,腌菜坛里掏两把咸菜雪里蕻,拌上石臼里捣碎的青椒,便是一家人的下饭菜。金三有皮肤病,沾不得任何辛辣刺激,只能单独拨出一份未拌碎椒的腌菜,除了酸味,再无其他。每每这时,金三就想着秋天的美好:萝卜茧子(未长成的小萝卜)泡韭菜,香着咧。到了春上,这只能是想想,读过书的金三知道这叫怀想。

一家人借着暮色,就在院里吃。金三站着端个海碗,一口口眠着;金三娘坐着小板板(小板凳),金老汉不同,坐个小靠椅,面前摆个大板板(条凳),上面摆放着一家人的菜:腌菜拌磕青椒。一小壶地瓜干酒,一个五钱的小酒泡(酒杯),一副筷一粗瓷海碗。金老汉老了,背驼了有些年头了,却竭力端坐着,一低头,那小酒浅浅一口,滋溜有声,复尔啧啧两下,筷头一动,夹了一注腌菜丢入口中。一家之主。

金三是无话的,除了私下和娘撒撒欢,道几句知冷知热贴心熨肺的话,喜怒不形于色,安静得像墙角的一株草,自顾自地生长着。放下小酒泡,嚼完口中腌菜,金老汉慢悠悠丢出一句话,惊得金三差点摔了端着碗!“三儿,你得到队上谋个位子。”那时村叫生产队,乡叫人民公社。金三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没大表情,“大(皖西方言,爸爸),梦呢,咋可能。”金老汉老了,权当在家说两句逗闷子的玩笑话。

谁料金老汉又丢出一句“轮也该轮到咱金家了。这事我做主了,你别干砸了就成。”金姓在小河套是小姓,拢共没几户,还都是金老汉一门兄弟,大队(村)上从来都是鲍、黄、王几个大姓人家掌事,啥时轮到逃荒落户的小姓金开口讲话?金三仔细盯着金老汉的眼睛,很想看出个究竟,想看清自己大(爸爸)从哪儿来的底气,敢有这个念头,怎奈暮色迷离,只能想象着金老汉刀削酡红的脸颊上的执拗神情。疯了!肯定是老糊涂,犯癔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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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套意为小河汊,什么意思呢?见过袖套吧,似乎是同一只袖子,实是两个物件。小河套紧傍着老淠河,却源出新淠河,不为其他,一听一溜村庄名这个圩那个圩就明白了个七八九了,即涨洪水时蓄洪之地。早些年,自然灾害频发,贫瘠困扰了小河套的民生发展,没享到老淠河福却未少受其害。

五六十年代,兴修水利,便从新淠河引了支流,在这地界蓄水,兜了个肚子,如足月出怀,是以称作小河套。虽然不尽如意,衔接小河套的上下游灌溉渠沿途,两侧顽强地扎根生活着十数个村庄,共饮一瓢水,繁洐生息,相互结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政通人和,洪灾鲜见,小河套水草丰美,景色怡人,又成为垂钓的好去处。这是后话。

小河套众姓中,金是小姓,小到如一只蝼蚁,小到“曲项向天歌”的皖西白鹅,都能随意踏上一脚,更别说那些大门大户的后生了,只有完了抖擞一下灰尘,坚强活着。这样的小户,出工受累的事没少,沾便宜得好处的事没份。金三自幼没少受村里人眉高眼低,冬天随大人出工挖塘泥挣工分,没少吃“下咽食”。对于这一切,金三随金老汉,谦恭卑微地赔着笑脸,逆来顺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金老汉哪来的势必定夺的底气?大(爸爸)啊,您是真敢狮子大张口,不怕被风闪了舌头。金三望望只在嫁几个姐姐时坐上首席的金老汉,心中不忍,大(爸爸)是真老了,糊涂了,忘了自个儿姓啥了,忘了自个儿一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金三终究未世事打磨,金老汉拿定主义要给老憨(小儿子)在生产队谋个挣工分还不用下田的事。金老汉现在有这个底气,换做五十年前大小子(大儿子)出世时,打死金老汉也不会有这种念想。而今不同了,日子虽说依然没个起色,姓依然是小姓,却任谁又不好轻薄怠慢了金三,不好怠慢了金家,凭啥?

当初随父母逃荒落脚到小河套的金老汉三兄弟,不声不响,几十年间每个门头人口都N倍的增长,而今的金老汉侄男侄女十二、三个,都娶妻生子或嫁人了;自个一门大小子(大儿子)二小子(二儿子)也当爷爷了,尤为关键的是金三的六个姐姐,个个俊俏,当下说法叫村花,分别嫁入大姓人家,成了队长、支书、民兵营长等一应老门老户人家的儿媳,斗转星移,二十多年间俱成了内当家,有了话语权。这点至关重要。

庄户人家派亲认亲,“一代亲二代表”,虽说“三代扯扯”,犟不过乡俗,时光一晃,老辈无几,有了这层辅垫,年轻轻的金三已不知觉间荣登别人口中的三大(三叔)、三舅、表叔、三大爷。没这个底牌,金老汉敢起这个意吗?!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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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汉心里另一个底气,没言语过,在于除了农耕,还是个泥瓦匠,匠人。他这个匠与小河套其他篾匠、箍桶箍缸匠不同,不仅会拾掇院墙、砌土坯房换屋顶草,关键还会砌锅灶,关键金老汉砌的灶,火旺,不回烟,还省柴禾。虽说乡村常有人在二三十里外的皋城也做泥瓦匠,但那也只是拣个漏,砌个砖瓦房,让他砌个锅灶还真不咋样。

那时也没啥拆迁,建筑活少,一来二去,金老汉便成了方圆几十里砌灶台的名人,与另一公社一人并称“两把刀”,瓦刀。乡人认本事能耐,只认看得见摸得着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金老汉便成了四乡八邻建新屋砌新灶的首选,称为师傅。既然是师傅,和泥打灰的活是无须亲自动手的,到哪干活都带一、二小工,递个砖拎个灰,工钱少了一半,东家招待吃喝却是一样,顺带广结人缘。

金老汉只带自己两个兄弟,穷是穷,不硬蹭,每次只带一个帮下手,都不容易,所以人缘好口碑好。乡里人敬重能吃活食的人,就是除了田间事以外有一技之长的,金老汉因而具有一定影响力和说服力。没这一技之长,当初随父母逃荒落脚的金老汉三兄弟,固然也能在小河套开枝散叶,却是无论如何难以繁洐壮大到眼下这般,几十口人的吃喝,就是无法逾越的坎。

儿女渐成后,又因了嫁娶姻亲,加上声名在外的手艺,队上修个桥涵之类的活,顺理成章地到了金老汉手中。临时搭班子,成员大多是姻亲甥子侄,按今日说法就是施工队的雏形,只是农忙时用心田耕之事,农闲时聚而成队,接揽些小工程挣三瓜两枣贴补生活。只有金老汉心里清楚,那些活的利润,除了舍得付出劳力的人,大部分进了生产队哪些人的腰包。但金老汉从不说,依然见人就笑,好似钱粮都进了自己腰包。

金三不同,金三是金老汉的老憨(小儿子),很讲究,衣服虽然打着补丁,但整洁、清爽,终年戴顶小帽,很为村里人诟病:一样下里巴人,装啥x!金三在金家同辈男丁排行老三,久居村里少出远门,渐渐地被人忘了大号(学名),于是,晚辈间只知金三,而无旁焉!金三只在工程结算时,才会随金老汉一起出现。

别看金三小年轻,可金三的算盘珠拨拉得烂熟于心,在庄户人家中算个角儿。

金三知道别人咋想,可他想讲究吗?不想!庄户人讲的是人情世故和辈分,讲仓禀足吃饱穿暖,早年食不果腹,谁会在意衣着?小年轻有几个冬戴老头套,夏捂一顶草帽?可不想不成啊!金三是秃子!幼年记事起,小伙伴大呼小叫“三秃子,三秃子……”金三初不觉意,大了点懂事时,伤透了心。好在小伙伴们也长大了,被大人训斥着待人不揭短,不再用言语上的刀子剜金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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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的秃,是金老汉的心头病,没少花钱。不同于寻常讲的谢顶秃顶啥的,而是头顶寸草不生!不生就不生吧,头顶左一块皮屑右一块皮屑,毛囊全坏了,奇痒难忍,一抓一挠,揭了壳带出血,鲜血淋漓,苦不堪言。偏偏又无法医治,几代人出一个的家族遗传;偏偏兄弟姐妹九个,只金三一人摊上了。有发不知无发苦,经历了多少自卑的彻夜难眠,只有金三自个儿清楚。

母不嫌儿丑,因为秃,又是老憨(小儿子),以后养老的,金三比其他兄弟姐妹承领了父母更多关爱。缺衣少食的日子,年坎间只有金三新衣新纳底千层鞋,外加一顶簇新帽,即便布料是哥姐们穿过的旧衣,也重新裁减得贴身;到了学龄期,也只金三进了学堂,天天背着娘缝的布兜,早中晚穿梭在田埂上。

明显的差异,让金三很感恩,成天见了兄弟姐妹,眼睛便弯成月牙儿,细细的、讨好的笑容。久而久之,金三见谁眼睛都弯成月牙儿,脸上堆着笑意,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少了些孩童的稚气任性,敛了些少年初绽的锐气锋芒。

田间垄上,当兄弟姐妹稚嫩肩膀,担着粪箕挑着稻,收麦子插秧,为一季麦一季稻米忙碌时,远远放学归来的金三望见了,心里赫然,伴之讨好的笑容,一溜烟小跑到跟前。青春渐长原本挺拔的脊背,有了前倾的歉意,脸上的笑容更胜了,弯着月牙儿的眼,小跑向前,抢过妹妹手里的活,不言不语。

金三的懂事、感恩缘于此时;金三有了月牙儿般的浅浅笑意,定格于此时;金三饱含愧歉前倾的肩背,定型于此时。但若细瞅,腰杆却是笔挺的,有着百折不挠的峻拔!

儿童的玩性大,忘性也大,不记仇。七八九岁的金三,还有几个玩伴,一群屁大孩子呼啸来去,上梨树爬柿树够枣树,小河套里摸鱼捉虾。童心无尘,客观而言,金三童年还是欢乐的,几个玩伴中午头够着脖子(即仰着脖子)粘知了猴(蝉)、戳马蜂、收割季举着竹竿捂老虎蜻蜓、稻茬田间捉蜢蚱烤吃、打瓜(一种以产籽为主的瓜)地夜间随大人叉猪獾狗獾,及至够二大爷露天粪窖旁紫桑椹,跌落臭烘烘的茅坑时……那分快乐、惬意,从来不以大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于是,原本宁静的村落,充满了肥皂泡味破碎声一一雷声大,雨点小,扫帚把落在屁股的噼啪声,夹杂着“小兔崽子!看你匪成啥样了?皮又作痒了!”混合着孩童夸张到极致的嚎啕声,久久回荡在村庄空旷的上空。

动静大落手轻,并未下狠手朝实里揍的。男孩不匪能有出息?!男孩必须匪,越匪越有出息!但约束、鞭打也是必须的!否则父母的权威何在?!小河套的大人们历来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而孩子们欢快的嚎啕声,丝毫不受影响,响彻村落的每一个角落。有孩子挨揍的家庭,顺便赢得一众庄稼汉的大拇指:这家有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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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金三娘对湿淋一身,花花绿绿扑鼻异味的金三,并无异样反应。“我老憨来,吓着了吧?耍耍就行了,别疯玩,下次别这样匪了。心疼死了。”小河套人称小儿子叫老憨,叫小女儿为老侬,女儿长大是人家的人,分得清楚,儿子女儿两支排名。

金三娘垂着泪,领着金三在门口池塘边清洗了脏污,换了干净衣服,又煮了老姜汤灌下,待金三出了透汗、脑门上(额头)汗渍渍的,方才放心在塘沿青石上捣洗换下的衣物,棒槌声声,一边叮嘱“你大(方言,爸爸)回来知道了,认个错,别倔,要不他犟驴脾气上来,你少不了挨荊树条。”金三乖巧,这次不笑了,脸色郑重地闷声“嗯”了一下。金三骨子里倔,像他大(爸爸)金老汉,却被捣衣声声开了窍,声声入心,懂事得早。

老淠河流域落后,重男轻女陋俗根深蒂固。因为穷,因为早生娃儿早享福、成家算交差,有开娃娃亲的旧俗。十来岁上,金三因此少了玩伴。转眼间,同龄玩伴陆续定了亲,农忙时节逢年过节都有模有样到亲家家走动、帮忙了,谁愿意拖个头皮血糊淋拉的人煞风景?没有。金三的秃,在小河套远近皆知,定亲?没他的事,复归落寞。

与失落、流泪结伴而至的,还有勤奋、自强。每一黎明,露水还在草尖打颤,家家户户炊烟萦绕攀爬在树冠丛时,当一众孩子被爹娘吆喝着,从床上撵起,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杆粪勺挑着粪箕,往肩上一撂,沿乡间小路拾早肥时,金三已是书声朗朗了,拖个长腔,唱书。与读不同,乡村教书先生领读也是如唱。至入情处,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放了晚学也没作业,不为啥,纸张金贵。那年月,乡村茅厕,不知有纸,多以季节所有麻秸杆苞米皮树叶替代。按说无所是事,金三有事:布袋里取出小算盘,把先生课上教的个进位、十进位、百进位,小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做响,口中念念有词,温故而知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勤练不辍。

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可把锅灶前,忙着煮玉米糊的金三娘高兴坏了。金三娘生金三时日子难,患了哮喘病,夜里枕畔扯着齁气对金三大(金三爸)低声道“他大,咱金家祖坟冒青烟了,怕是要出文曲星。”金老汉嘿嘿无声地乐,给婆娘轻轻掖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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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的手指不同于一般庄户人家孩子,早不早就田间地头犁耕,变得粗壮有力,金三手指很是修长、白晰、灵活,拨拉算盘珠如同钢琴家弹奏钢琴。当然电视普及前,金三知道有钢琴这个乐器,并未见过。当金三的算盘珠拨拉得烂熟于心,在村庄里算个角儿,乃至在公社中学里也有了一定知名度时,书也就读到头了,不得不回到村里,重拾锄头和犁耙耖。

那年月批林批孔,打倒臭老九,就是中学也念得癞癞痂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多时候罢课休课,批专白尖,讲又红又专,哪还有什么高考!金三很郁闷,知道自己秃,心底憧憬考个学,以后谋个端公家碗吃公家饭的事。

公社里来了几个县城下放知青,虽说一样听哨挣工分(早先乡村计算报酬一种方式),但人家活得精神,迥异于庄户人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捂着小帽的金三,常揣上一两个烤红薯,凑近,看煤油灯下几个人或天南地北的闲聒,或看书,喜欢这种氛围。那年月,少吃,烤红薯也是真香,对任何半饥饱的人都是种诱惑;又同是年轻人,况且金三不得人烦,基本上只是弯着月牙儿的眼,浅浅地笑,并不出声。

就有人告诉金三,书本不能丟,早晚用得上,国家不可能一直这样。果然,没二年让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金三意识到此话不虚,心灰意冷之际,又拾起书本,从土坯墙上取下厚厚一层灰尘的小算盘,揩净,如老友重逢,又寅夜促膝恳谈。

只是,即便偶尔一两个工农兵名额,也只那些下放知青的份,早早被从上到下的招呼垄断了。每年有入伍参军的名额,也没金三的边。事非绝对,只是穷家破户的金老汉,实在想不出辙子买点烟酒之类稀罕物送礼,都得凭票证哩,哪儿弄去?城市商品粮户口才有,城市人哩。那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割的连只鹅也拿不出,何况九个孩子虽说娶的娶嫁的嫁,都自顾不暇,又或在夫家没有话语权。

鲤鱼跃龙门是不成了。但这丝毫不影响金三在父母心中异于几位兄弟姐妹的印象;打得一手好算盘,也不影响金三在村长心中文曲星的形象。

这时的金三,因为长时间参于田间劳作,身板像拔了节的玉米苗,长成了茁壮的小伙儿,四季戴着有无帽沿的斗笠或草帽、葫芦帽,腰杆挺直,肩背却自然而然向前哈着,不论弄啥,一抬脸,眼似月牙儿弯着,笑吟吟的。让人看着喜庆,讨人喜欢。

尤为夺眼的,莫过于左胸上衣兜佩着一个毛主席像章,旁边终年插着一枝自来水钢笔,虽说都是知青赠予的,却让人刮目相看;领口袖口即便三伏天也扣得严丝合缝,四季如此。一支钢笔中学生,两支钢笔大学生。虽然金三布袋还有知青送的两支笔,却从未偕越雷池。这是书生呢!小河套的人,初不习惯,也说不出啥,金三是村里仅有的一个高中生,规规矩矩,渐渐习以为常。

只有金老汉偶尔腹诽:清不清,广不广的,下田用得上钢笔吗?!却不说出口,怕伤着金三。知子莫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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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岗村按红指印搞承包传开后,大多庄户人都蠢蠢欲动,未定音时,大都只持观望,不敢动。小河套村支书比啥都精明,久于基层,清楚大伙儿心底想什么。日子稳定了,不再颠沛流离,也苦够了,日子该变个活法了。怎么个变法,不清楚,但自己这个支书干了二三十年,也快到站了。

“亲家在屋不?”循着夜色,晚饭后金老汉摸到支书家,也是大女儿婆家。让进了堂屋,一盏煤油灯,罩个玻璃罩,比金老汉家亮堂多了。拖曳良久,支书披着上衣从厢房走出,一边走一边吆喝“大的家的,你大(爸爸)来了,拿供案上的茶泡个茶送来。”那时乡村有茶叶的人家少,喝茶的更少,剐油哩。

支书径自坐了上座,顺手接了金老汉递过的“大铁桥”烟。“亲家有事?”“支书,小岗村承包到户了。”金老汉没忘了身份,佝腰探着身说。“这事还没定论,不要传不要议论。”支书也郁闷,稍顿又说“我也干不了几年了,老了。”“亲家,您看您家三侄子可能在队上谋个挣工分的事做?”金老汉面上依然谦卑讨好地笑着,望向支书的眼神却多了探询、直视的意味。

听到这话,支书心里咯顿一下,抬眼皮不经意间掸了一眼金老汉,脑海里电光急闪:该来的早晚要来,这一二十年虽说队上的一些活交给了金老汉经手,利润却是自己和生产队长、会计、民兵营长、妇女主任几人拿了大头,按比例分了,自己更是拿了其中大头,没这,自己能吃香喝辣的?一晃眼小门小户的金家已开枝散叶,伊然成为村里大姓,好几十口人哩,一个村拢共不才一百多户吗?自己的黄姓不也是这样发展壮大的吗?老了,自家几个又身无长技,江山代代有人坐,该让让了,让给别人,不知根不知底,还不如扶植一下金家三小子。

念及至此,面上却高深莫测的一端着。“亲家,这事咱心底有盘算!你这么着,”一二三四叮嘱了金老汉几句,然后又道“我再和队长通通气,做作工作,不成勿怪,成了莫喜。”一番话颇有推心置腹的意味。金老汉赔着小心,悄然琢磨了支书的话,是个理儿;借着烟卷的缭绕的薄雾遮掩,仔细探寻了支书的面部表情,知道这事有了准头。金老汉的笑,更谦卑了,背驼的更狠了,口中一口一个亲家。摸黑回自己屋的一段路,气息宁静,狗都不惊不吠。

于是,谁家有个红白事,金三是被请的。弄啥?记流水人情,折算收支,算账。别看金三小年轻,整日见谁都弯着月牙儿的眼睑,收情入账汇总,却是毫厘不爽,乡邻从观望、存疑,渐渐获得一致认可和褒扬。这原本都是庄户中有头脸的人才能被请的活。

等到生产队又改成村,公社改称乡时,金三以一手好算盘和严谨,加上村委两套班子的一致举荐,登堂入室,荣任村会计。不得了哩,年纪轻轻就做了管几百口人家的会计!没跳龙门,胜于跳龙门。当然,个中缘由是金三后来才明白的,吃香喝辣的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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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淠河流域属于丘陵地貌,土壤也分沙土地、水田、岗地,地少人多,贫瘠中蕴藏着蓬勃生命力。小河套地处老河中段,兼饮新河老河之水,这地界儿,不似上游一侧的蓼城豪爽,不同下游的寿春荣辱见惯,人与人等级意识太强。

会计是村干重要成员之一,有了陪支书村长迎来接往吃酒席的好处,要对打白条做到心里有数。彼时小河套没酒馆,来人往庄户之家安排。志存高远的金三无所谓蹭几口酒,本就憎恶饮酒,秃顶经不住辛辣刺激,有啥好喝的!却有另一层诱惑:乡里来人时有了结识的便利,赶上机遇时,县里来人也能忝列桌子下首陪客。金三把这点看得很重,粮食放卫星那几年,有队干只为市县检查时几句话讲对味了,讨了领导的欢喜,到公社当了干部,那可是按月开工资吃国家饭的真干部。退一步说,能听到村里人无法知道的信息,不再是道听途说,让人不明究里,云里雾里。

小河套庄户,即便承办酒席的主人也是上不得桌的,即使桌上客酒酣耳热之际再三邀请,也只是搓着双手应承:忙着咧忙着咧,你们慢用(慢吃)。人家是官面上人,招呼你是客套;可你自己得识趣,不能给个梯上就越上爬,真往上凑,那叫蹬鼻子上脸一一不识相。以后不会再来,自然有救济粮和补助时,也不会优先考虑。

不仅不能往跟前凑,人家在堂屋八仙桌喝酒吃肉,你还得知道回避,吃喝寻常事,领导谈事哩。也不能走远,得听招呼,随时添酒沏茶添水,不能让领导话音砸地没个响儿,丢份。只好提溜个小板板(小板凳)守在门槛外,脸朝外坐着,这叫避嫌;耳朵却支楞着,全神贯注留心着堂屋上的对话,除了被叫到自己的招呼声,一律装做充耳未闻,这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一边哩,主人心里五味杂陈。挺愁,又得捧出心底的欢喜,热情有加。愁的是白条不知啥时兑现,彼时交公粮,实在不行,最后凭白条抵公粮;喜的是领导在咱家吃过酒哩,说明咱家在领导心上,分救济时会加分。

小年轻的金三不同,是正儿八经地吃席,虽说只是忝列下首陪客,可已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了,会计可是村主任村支书的内务总管啊。不说桌上察言观色,待到席近尾声时,主任看上一眼便知道起身出门,知道去哪家哪户让现捕几条鱼捉几只鸡,给县上领导带着,并不言明,直接撂车后备厢。有实权。

如此几场宴席下来,村人再看金三的眼神又不一样了,有了敬意,有了远迎近送的抬办(抬举),隔着老远就迎上去递烟,金三是能陪领导吃席的角儿。

陪县里乡里来人吃了几次席的金三没变,腰板的笔直有了不同,多了几分场面上历练过的从容,多了些许圆润通融。却依然保持哈着上肩,弯着月牙儿的笑眼,老远表叔二大爷地亲热叫着,热情而不夸张,见人肃手而立,不张不扬,挺随和,让村人乐于接触。不似村主任、支书,见到乡人就背着,像皖西白鹅样昂首挺胸。因而金三人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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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汉出门砌灶回来的途中,正低着头赶路,冷不丁被喊“亲家,回去弄两个菜,晚上我们一起咪一口。”一抬首,正是支书主任妇女主任几个,自己老憨(小儿子)在人后浅浅地笑。

稀罕哩!这么些年,除了会亲,几时村上这群“高官”主动开口,到过自家?更别说一起吃饭了。便应诺着,紧着脚步先回了,干啥?回家杀鸡,把大小子(大儿子)年关时送的一条腊狗腿,也下锅焯水了。大儿媳厨艺好过自己,叫了来掌勺;大儿子酒量好,一并喊了帮忙、陪酒。好一通忙活,不是年节胜似年节,炊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肉香。

狗肉入席,这是大餐了。小河套的大餐不是正常鸡鸭鱼肉,家家户户指望着鸡屁股鸭屁股下几枚蛋,再赶个早集淘换个油盐钱,寻常不得见。而是偶尔你打我家狗,我猎你家狗,一锅狗肉加上八角、桂皮等一应香料,大火烹饪,奇香无比,令人垂涎欲滴,是真正大席。不为其他,狗通人性,养久了,都不忍,有感情了,却又是夜里偷猎,三四人偷着吃。偷就偷吧,剥了的狗皮又悬挂于自家院前的歪脖树上,让丢狗人家有迹可循,是公而告之的偷猎,让人也偷猎自家的狗,约定俗成。庄户人家都喂有看门狗。

金老汉的大儿媳烧狗肉闻名乡里,她大(爸爸)就是帮厨,谁家有个事都在。大儿媳耳闻目染,加之分家另过,也是精于此道,只是平日乡村庄户人家哪有多少机会练手?且看:腊狗腿入温水洗濯干净,泡上一会,再沥水,剁成小块,凉水入锅,放入葱姜白酒焯水。至水沸,血沬尽出,复又倒入盆篮中反复洗濯、清净,放一边沥水,备用。

这时牛天大锅已然被大柴烧红,放菜籽油,再从平日收藏的瓦罐中挟上块过年腌的鹅板油,油烟乍起,这才下猛料,八角桂皮干椒葱段姜片悉数放入,爆香方才倒狗肉,边翻炒边倒入白酒陈醋酱油盐糖,爆炒。炒至狗肉上了一二分焦色,方才倒入淹过锅中肉的热水,木锅盖一捂,灶肚中改做小火,焖上了。至汁干,柴狗的腥膻尽去,外焦里烂,一个字:香!两个字:太香!邻里庄户闻到了也不由啧啧嘴:真他娘得香啊!却不凑到近前,事出反常必有异,老金家来贵客了。

拾掇停当,支书主任四五人方才姗姗来迟,每人手里又拎两瓶酒或提着一份食品包裹,如同过年走亲访友。破天荒地第一回。嗅到扑鼻肉香,几人都咽了口唾液,不再端着身架,亲家、表叔、老表叫得亲热。金老汉领着大小子(大儿子)一律笑脸相迎,引至堂屋落座。金老汉推拉半天,也被破天荒地让于首席,东家。

屋里平素很少用的两盏油灯,供桌上一盏,照亮堂屋;八仙桌一盏,方便挟菜斟酒。桌上几个小泥炉,玉米芯充做炭火,火红,分盛在四个小耳锅的狗肉、鸡肉,热气腾腾。自家菜园里的小白菜、芫荽也采了些,洗濯干净放在一旁碟中,以备烫菜。

一堂红火,奇香扑鼻,迅速调动了众人食欲,推杯换盏,气氛热烈。金三依然坐在下首,只浅浅地笑,少言寡语。金三娘和大儿媳在灶房吃,小河套民风:女眷不入席。妇女主任算不得女眷,村干部哩,比男人还泼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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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是官吗?不是,也是。说是,没人事编制,没退休工资;说不是,千万别拿村官不当官,上令下达,完成公粮上交等各项任务全指望着村官哩。邻里纠纷,剪不断理还乱,千头万绪,又没触犯法律,动不得专政机器,反而易激化矛盾;民事诉讼?没这概念。仔细究询,又是鸡毛蒜皮,却影响安定。领导头痛,法律费周章,到了村官手中,知根知底,知晓个中九曲十八弯,三言两语,偃旗息鼓。遇到纠缠不清的,七分哄三分唬,晓以利害,立马烟消云散。

那夜的狗肉席吃得畅快。支书、主任没了观察考验的审视、疑虑;民兵营长、妇女主任则是多了一个平辈同事。一年多下来,金三不多言不多语,从不以席间见闻作为谈资,人问什么,呵呵一笑带过,不张扬,用支书的话“口风紧,用的放心。”村主任虽说按姻亲年长金三一个辈分,岁数只大十七八岁,更看重金三识眼色,不用事无巨细的交待。民兵营长、妇女主任考虑的则是一些见不得光小利益的安全性。

这一年多,金三一直不愠不火,无论遇啥情况,人前始终弯着月牙儿的笑眼,不多事,私下分点好处救济粮之类,也能吃得亏。这一来,领导放心,村民信服,乡人再见金三时,多了分敬重。众人这才真正打心眼里接纳金三,金三也才真正成长为小会计。一晃多年过去,乡人们口中只有“老会计”的代称。

金三浸于算盘,话少;因为家族遗传的顽疾,秃顶,比兄弟姐妹更多领受了父母的关爱,和兄弟姐妹的亲情呵护,心中明白,内敛。成为会计后,不似其他村官官威十足,低调谦和,用心做事。小河套西南有蓼城,号谐音别称“喝酒县”;东北有寿春,受两千多年前的楚都酒文化影响,皆善饮。小河套居于二者其间,深受熏然。早些年,政府没下戒酒令时,逢席必酒是常态。

村官久于基层,就那几个补助,通晓人情世故,大多善饮、量大,推杯换盏,不亦乐乎。寻常村官,也就落这个便利。金三原本不沾酒,秃顶受不得辛辣刺激,做了会计后,不沾不合群,只好应和着一两酒左右,不多不少,刚好一小杯,滋味唇齿,末了揩唇时尽吐入毛巾,任你再劝,不再二杯。就这,头皮已是奇痒难忍,偏偏金三就忍了,不形于色。

起初,众人还劝酒,及至了解原由,不好再续杯。但仅一杯酒,却是从头陪到尾,精确无误。这很了不得,需入席即对众人酒量、饮酒进程,了然于胸,套句金三读书时看写郑板桥画竹的故事,这叫“胸有成竹”。后来,金三之所以成为村里人家狗肉席上的常客,比支书、主任的次数都多,金三受敬重的程度,和不骄不躁、随和、平易近人有关,由此可见一斑。对于这一点,久被不遮不拦冷落嬉笑的金三不是一般的受用,尊严啊!

那夜的酒,一桌人喝得酣畅,醉了的妇女主任借着酒劲,话直往外冒“三老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会计了,该想想终身大事娶个媳妇了!”金三闻言,心中黯然了一下,讪讪而语“姐啊,我这个样有谁愿嫁?又能娶谁?”

妇女主任身高不足一米六,酡红着满是酒意的脸庞,胸脯拍得通通响,丰乳大胸忽颤了好一阵,很是晃眼,“老表,你别说,还真有这样一位姑娘,就认你,你敢娶不!”一顿狗肉席吃喝出一场姻缘,世上事谁能说得清道得明?这就是姻缘,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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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酒醒,一大早,妇女主任被金老汉撵得犯急呛,还真有这么个姑娘。妇女主任娘家在邻乡,有个表妹毛秀,全手全脚智力正常,读过高中,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那年月,庄户人家姑娘别说读高中,家中允许读完初中都属稀罕。毛秀是个异数,上面有六个哥哥,毛秀是她大(爸爸)和她娘的老侬(小丫头),毛秀一哭一闹,兄长们心软了,东拼西凑读完高中,出落得水灵。

千不该万不该,来了位省城下放知青,暮烟垂柳,知青夹块木板,一张纸,一支铅笔,画啥像啥,像活的一样,让人惊奇。毛秀知道夹的那叫画板,画的是速描。尤其画画的知青会吹口琴,夕阳晚照,牧童晚归,口琴声就如水面波光荡开,搅得少女心驰神往。两人走近了,一个失落,一个沉迷,知青教会了毛秀线条、形准、三角立体造影的同时,收获了爱情……

知青走了,知青父亲是省城一所工业大学的教授,恢复名誉,平反了。随之而来的,知青得到了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义无反顾地悄然走了,连个纸条都没给毛秀留下。毛秀暗地里流过多少泪,没人知道,只有那双秋水如潼的双眼,以整日红肿,流露少女的心事。毛秀瘦得皮包骨,最终某一天趁人没注意,将知青写给自己的情诗和照片,一并丢入了燃烧的锅灶中,不再去想。

同村的姑娘早成一两个孩子的娘了,毛秀依然待字闺中,她要找自己看上的后生。被大(爸爸)和娘,兄嫂们“紧箍咒”念烦了的毛秀,去小河套表姐一一妇女主任家散心、倒心里苦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在镇上读高中时,邻班的珠算冠军。一问表姐,知道金三因为秃顶,至今未曾订到亲,更别提结婚了;再一旁敲侧击,年轻轻的竟然已是村会计了。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窗户纸。临别,毛秀委婉表达了想法。

金三的精准不止于算账、陪酒,还在于始终保持清醒地认识:无论年节兄弟姐妹回父母处相聚,还是村上任何酒席,始终坚持选桌子下首而坐,任谁往上位拉也不从。前倾上半身,垂着双肩,弯着月牙儿眼,浅浅地笑,寡语少言,间歇举杯,浅浅地呡一口酒。凡事一次两次容易,始终如一,不得了。支书、主任放心:这人没野心,能用;村人喜欢:这人没架子,好处。

有文化,平易近人,又是会计,弥补了金三因为秃顶,困扰于同龄人早早定婚、完婚、传宗接代的怅惘。女方看家道(相亲、定婚)时众人夸个不停,尽拣长处讲,都帮着撮合。金三结婚了,新媳妇不仅漂亮,还挺贤惠,羡煞一帮早早结婚生子的儿时伙伴。

新婚之夜,众人散去,金三怕秃顶伤着媳妇的自尊,想吹灭一对红烛。毛秀却不让,打来盆热水,拿开金三终年捂着的小帽,轻轻擦拭金钱斑似的秃顶,抹上避着家人偷偷买好的药膏,清凉得金三四体通畅。那时物质贫乏,吃糠咽菜,可金三感觉很幸福,日子终于好起来了,在自己小窝里,第一次不再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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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结婚时,还没那项基本国策,没几年,儿女双全,健康,没一个遗传秃顶,个顶个头发乌黑发亮,金三和媳妇毛秀心头悬着的磐石落了地,很欣慰,老天开眼了。也不再添丁进口。

承包到户,有了自留地,小河套地少人多,人均责任田一亩多一点。不用出工了,闲时也多了,金三和村主任、新支书一班人每天如常,在各个村民组摸情况,回屋时,教孩子们拨算盘;不在家时,毛秀喂猪喂鸡鸭鹅,拾掇下菜园子,歇下来时,讲故事给孩子们听,偶尔也寻根树枝,在地上画几笔鸡鸭,栩栩如生,逗得孩子惊叹不已。毛秀心里彻底放下了知青,眼里心里只有金三和孩子。

金三知足,一家人不缺吃不缺喝,幸福,月牙儿弯着的笑眼像定了格的照片。知足的金三,身为村会计,懂得水至清则无鱼,不贪不占,间或分得一点团体小利益,也寻个由头,转送给鳏寡孤独老人了,口碑极佳。直至有了村办企业,也是如此,几十年间,村委会换了几茬,金三始终是会计。早些年,村里只有一个油坊,承包到户时散了。

时光如梭,草青了又黄了,岁月流逝。村里年轻人读书考学的考学,外出打工的打工,离曾经渴望、赖以生息的土地,渐行渐远,都成了候鸟;人们有意无意地置换田地,沿着村路建房。土地不再是唯一汲取生存来源时,金三也老了,不再村上任职了。一双儿女都成家另住了,到了孙子外孙都去江浙打工挣钱时,金三的背真正驼了。

金三挺知足,没大灾大病,除了秃顶带来的惆怅,岁月静好。人老了,新陈代谢慢了,加上毛秀数十年如一日的精心护理,又或生活条件好了,原先的秃顶竟然平复了,虽未长头发,也不再是斑驳扎眼。

除了自家责任田,不要像儿时玩伴,老了还往工地上跑,风吹日晒,挣个三瓜两枣,赶上走霉运,工头一跑,数日白累。俗话说知足常乐,想想,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问心无愧的是,做了几十年会计没有错过一笔账,兄弟姐妹们体谅、呵护着,没找他办过一件违心的事,如此说还算个罕见的“清官”,知足。

也有遗憾,一双儿女不如自己当初读书用功,高考恢复了,却没有一个考学跳出农门的。孙辈受环境影响,初中读完便都随沾亲带故的出门打工了。知识改变命运,大(爸爸)会砌锅灶,自己会算盘,也算一技之长,可孩子们哩,漂一辈子?

不想了不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金三摇摇头,似乎这一摇便甩去了遗憾。用村里老话说,都是黄土齐颈脖的人了,还能干点啥?混吃等死呗,老辈人不都这样烟消云散的吗?不能土葬了,也好,早先一人还能分上一亩三分地,前几年重新划田时,人均只有八分田了。

金三这样边想边行,到了村路边一家小卖部,坐上一会,和往来的乡里乡亲打个照面,咂摸一下“老会计在啊”里的尊重。赶上有老人抹小牌(条形纸牌,打法近同麻将)缺个把人,也会顶上一会,来人则让开,回屋找毛秀拉呱。岁月静好,电视里四川人说: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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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秀也老了,曾经轻盈的身段粗拙,会说话的水灵灵大眼干涸了,就连曾经满头秀发也花白了。老就老吧,这辈子说巧不巧嫁了金三,挺好,日子没啥波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个女人还谋求个啥?上岁数了,毛秀想过身后事,也想过金三身后事,千想万想,没料到金三那天浅笑着离开家门,一去竟成诀别。如果那天没有放水这件事,金三会在家中和自己拉呱(聊天,叙家常),会背珠算口诀给自己听,可是,没有如果。

如果没有放水这件事,金三和自己会像村里老辈人一样,在平凡平静中终其一生,也算圆满。偏偏金三再没能站在自己身前,死得轰动一时,死讯还上了省市电视台的焦点栏目,这在小河套独一份,前无古人!

放水,是为了从灌溉渠里往村里田亩引水,润田栽中稻。村官终究不是官,不似真正官员退休后有工资,吃喝有保障,村官不干就不干了,复归平头农民一个。虽说有责任田,终归就两季谷米收入,小河套一季小麦一季中稻,又不似年轻人活泛,打工挣钱,手头可供自由支配的活钱少。

儿孙孝道归孝道,儿孙有儿孙的福,也有儿孙的难,年关回乡时大包小包,看着富足,再看那一双与笑脸与年龄不相衬的粗糙皴裂的双手,就知道在外奔波的不易。金三老了,帮衬不了儿孙,也绝不添负担,儿孙孝敬几个钱分毫不取,自己手脚能动,三餐吃喝不缺,就行了。

村委也始料不及,放水竟然引出了命案,肠子都悔青了。村里放水是个轻松活,农忙时,上游灌溉渠开闸放水,结点上挖两锹土填两锹土的事,完了往树荫下一躺,看着不让别人截流引向另一边就行。小河套上下游十几个村,都指望着这渠里的新河水,灌溉农田。池塘?别逗了,那是杯水车薪,不济事。

一逢农忙,为了水就没消停过,育苗育秧谷物抽穗灌浆时,都需要水,为了水,许多农户夜间也守着,早年生产队之间为水还曾械斗过。后来协调了,各村轮流放水,再没发生械斗,讲秩序。包田到户后,谁不想抢个时令,季节不等人,要不咋有抢收抢种“双抢”农忙哩?

也就有了打工返乡的庄户,赶时间,不自觉,偷里摸空挖个缺口,只顾往自家田引水。好在各村姻亲相连,沾亲带故,发现这类事,看放水的一声乍呼,再用铁锹挖上几锹土,堵了缺口,也就相安无事。熟悉的,还凑一起抽支烟,表叔二大爷地寒喧几句。

小河套土壤结构主要三种:沙土地、湾地、岗地。岗地只宜栽植红薯、玉米之类,沙土地则适宜栽植小麦、萝卜、花生、红蔴之类,适宜水稻的湾地,需要大量水来保障。每户的责任田不是集中在一块地,而是三种地块均摊。因此没有太过厉害的利益冲突,不值当。

所以说,金三看放水的活,其实是个只耗时间的轻松活。每次两个人做伴,隔天找现任会计领钱,一天一结算。也是乡村不少留守老汉想挣的活泛钱,轻松。金三做了多年村会计,人缘又好,村委会后生们敬重,自然优先想到老会计,顺水人情,也是村干部拢络人心的体恤之举。

金三也想挣两个活泛钱,劳动所得,谁与钱都没仇是不?挺高兴,后生们想着自己哩,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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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金三忽略了一点:小河套一带平日留守的只有老的老小的小了,正值壮年的生力军年轻人成了候鸟,只出现于一年的春节,整个乡村也仅在春节短促地鲜活、生动。年老体衰的留守老人,对土地的情感比年轻人深厚,却已有心无力,难以应付耕耘之重。土地渐现荒芜之忧。

纵是如此,土地依然有着无比诱惑。小河套年轻人追寻自己心中的价值去了,看到“农补”,有着大面积机械作业经验的外地人走进小河套。和各村村委会签协议,人均几分一亩的土地每年给一点租金,进行集约化农场式作业,新农业崛起。对于湾地水田而言,水是命脉,让没名没份的种田大户,对水资源格外看重。小河套上游村庄,灌溉渠两侧多是水田,适宜小麦水稻生长,对水的依赖偏重于下游村庄,偏重于小河套周边。雨水充沛的年份,大家也能体谅互让。

金三是真忽略了一点:这一年,狗日的老天太旱了,几个月滴雨未落,淠河上游水库水位也降落得快,谁不心焦似火?!种田大户更是焦虑不堪,其情绪也潜移默化感染着请来的雇工,一样焦灼。那时小城从上到下,致力与兄弟地市争夺某部委主办的“最美城市”,弄演说,请港星代言,各级机构人员忙着投票刷票,某种意义上忽视了大旱之年“双抢”的防患意识,和良田急需灌溉中存在的冲突风险。

那天早晨,天一亮,太阳便翻着筋斗撒泼,灼烧着大地。一个字:热!一动就汗流夹背,人的内心也燃烧着无名火。

金三却是倒山不倒架,有着做过多年村官老派形象的恪守。即便是放水看水,不似其他老汉终日趿着草鞋(乡村对凉鞋的别称),或塌了鞋后帮的旧鞋,穿着胶靴,衬衣仅解开最上面一颗钮扣,袖口整整齐齐挽了两三道,仅露出半截略显苍白的枯瘦小手臂,肩上扛把铁锹。更不曾像一般老汉,耳畔夹支卷烟,影响形象哩。一顶草帽中规中矩戴着,遮去了让皮肤灼痛的阳光。

走上灌溉渠堤坝时,另一老汉也到了,两人一路往上游走到两村交界处,不出所料,堵住的一侧缺口又被掘开了。狗日的老天太旱了,渠里水也不深,只齐灌渠半腰位置。指盼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庄稼靠天收,偷摸掘开了出水口,正常。

“哪个狗日的干得好事!”一起的老汉呲着花白胡茬恨恨骂了句。“老六,气啥!你年轻时不也干过这茬事,忘了?再堵上就是。”“老三,我是给你老会计面子,否则抽(骂)死他!”话虽硬,被叫老六的老汉也就熄了心头无名火,天热,吼一嗓子,喉咙直冒烟,不再出声。

两老汉往水渠下端下了下,挖土堵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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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十来个人径向金三这边轰轰闹赶来。“谁在堵水?谁堵的?还让不让人活?”领头的一个大声喊着。两老汉直起腰望去,“老六,你继续堵缺口,我上去交涉一下。”金三识得领头的人,到小河套去过,谈过包租事宜,最终选择了上游村,那里紧挨省道,机械进出便利,外地来承包田地的种粮大户。金三和这人交流过,是个实在的种田人,心存好感:这年头热爱农田耕作的人不多了。

处变不惊的金三弯着月牙儿眼,浅浅地笑意,迎向为首的这人,都是各村名人,面熟;又是依约定放水,费点口舌,让人渲泄一下心情就好。金三笑意更浓了,驼肩向前倾斜得更狠了。老六放心,连腰都未直一下,掘土堵缺:一是这事司空见惯,磨磨嘴皮;一是自己这边站理哩。

就在金三被围在中间时,突然传来惊呼,围着金三的人顿做鸟兽散。老六听到异样抬起头时,金三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地软塌着倒向地面,鲜血裹杂血腥味刺激着老六的视觉听觉,瞳孔猛然一紧,看清一把水果刀被涌出的鲜血淹没金三紧握的手中……倒下那一刻,金三看见了少年的自己,看见了算盘,看见了水灵灵年轻的毛秀,目光落在了生活一辈子的土地上……

一段时日后,赶回奔丧的晚辈继续逃离农田,小河套复归于平静,金三似乎仅仅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只有金三媳妇毛秀的痛是具体的,清晰的,深入骨髓的,一合上眼,便是那个拿了全校珠算冠军,头戴小帽、腰板与肩形成强烈反差,有着月牙儿般笑眼的清秀少年……毛秀后悔一直没有告诉金三,他才是自己的初恋啊……人不在了,好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否则金三该有多委屈!一辈子没直起肩,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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