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珠峰大本营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啥也看不到。车上的几个小姑娘一直嚷嚷着要看日照金山，这下没戏了。

那时目之所及，只是一片朦胧的水汽，周围的山脉全躲在这白茫茫的水汽后面。地上是带着水洼的石子儿路，帐篷排着队驻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几个藏族的小姑娘，在帐篷前淋着雨跳绳，扎满小辫儿的头发上，黑黝黝的脸庞上，脏兮兮的毛线衣上尽是水珠。

我打着哆嗦问她们下着雨呢，怎么不进帐篷？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没有关系。

是啊，没有关系，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打湿了衣服，晒黑了脸蛋儿，摔伤了胳膊，被猫狗抓伤，手长冻疮，头上爬满虱子统统都没有关系。

我寻思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关系起来。

当晚我们要住的帐篷是32号，走进去的时候，帐篷里烧了火，一股暖意袭来。

藏族大姐给我们烧的面条，炒的鸡蛋已经熟了，让我们趁热吃。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抓了一把牛粪洒在炉子里，然后又用那只手去盛面条。

几个姑娘使了使眼色，一副嫌弃的样子。说实话，我也挺嫌弃的，但是在这样的地方，海拔5200米的珠峰营地，能有面条吃已经不错了。

不过接下来睡觉的床铺才让我们难受，那靠帐篷摆了一圈的被子，估计一年都没有洗过。我听到大家说好臭，也不敢去闻，怕闻了一整夜失眠。

又想起司机的叮嘱，今夜是我们所处的海拔最高的地方，千万别洗头，更不要洗澡，加上我们几乎没有人买氧气，所以更容易出事情。

他把我们送到中转站时，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祝你们所有人活着回来。”

加上下雨天，气温低，大家心情都不妙。一来珠峰避而不见，二来晚上又看不到银河了。

所以，我们到底来这里干嘛呢？

我们既要忍受不干净的环境和身体，忍受被子的恶臭，忍受缺氧带来的头痛和风险，一直到天亮，等待第二天司机把我们接回去……啥也看不了，受虐，这便此次来珠峰大本营的意义吗？

我也不说话，这一路，能不能看到美景，真的全看运气。

不过我是有窃喜的，身处海拔如此高的地方，我居然啥反应也没有。这种发现，不亚于在旧衣服里翻出几千块钱来的感觉。

我是生着病长大的，这幅小身板，也从来没给我争过气。但现在，好歹让我惊讶。

尤其是看到营地里好多人吸着氧气时，我几乎要得意忘形了。

这一夜，几个姑娘连发了几条咒骂老天不长眼的朋友圈，就早早就躺在被窝里了。

我呢，不能出去转山，但却在帐篷里发现了一个“宝藏”，那是藏族大姐的女儿，她叫吉桑央宗，一直坐在床边怯怯地打量着我们。我问她几点睡觉，几点上学？学习有压力吗？她全都蓦然地摇摇头。

城市里的父母孩子们关心的一切，在这里就像个笑话。

这片很多现代人都想过来的营地，那流传已久的日照金山，在这里都是她的天下和乐园。她们不关心学习，更不关心卫生，只关心能否活下来，活得快不快乐。

而我此刻只关心雨什么时候能停，否则，半夜想尿个尿也要做足保暖措施，因为厕所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

我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想着自己躺在离珠穆朗玛最近的地方，躺在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高的地方，便开始兴奋。

什么脏被单啊，难闻的异味啊，这片大通铺上八个人的拥挤啊，全都不在话下。可我只是被新鲜感冲昏了头脑，长期下去肯定要崩溃。

但这样脏乱差的环境，却并不妨碍藏人们活得坦然。而我，一天不洗澡都会让我不快乐，这在藏人们看来，是不是也很变态？

想起我的挑剔与洁癖，想起很多有房间整理强迫症的朋友，这就是一种文明教化带来的“病”啊！

几千年以来，人类为了快乐，在文明的堡垒里一点点地附加太多太多的要求。却忘了，快乐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我一边想，一边听着帐篷外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雨突然小了，直到完全听不到雨点的声音时，黑暗中，我悄摸着披上租过来的军大衣，走出帐篷。

我还是想看星星，想看银河。

那是半夜两点，珠峰营地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雨已经完全停止。我抬头往上看，星星果然出来了，但没有银河。

纳木错没有等到银河，在这里我能等到银河吗？

我很想向这喜马拉雅山脉里的每一位神仙祈祷，但又觉得祈祷也没用。再说这样的事我已经干过很多回了，失望攒了那么多，还没打消我的这股傻劲，也真是醉了。

我既知道银河不会出现，也不愿意回去睡觉。

我在等，但不知道等什么。

我只知道我站立的这个地方，一定有很多渴望挑战与体验的人到来过。他们或死里逃生，或震撼而归，或恋恋不舍。

在不同的时空里，我与他们被同一片星空沐浴，被同一座山脉包围，或拥有同一种体验，无论是抚摸飘飞的经幡，搭一个玛尼堆，还是听转经桶里摇出来的铃声。

在这附近修行过的莲花生大师，附近还留着他的遗迹。我们感受过同一片地貌带来的体验与观感。他们告诉我，几十公里开外，便是尼泊尔的领土，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曾跨越两种国土。

我小时候总好奇，山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这个问题在此刻，才终于不再让我好奇。毕竟，我已抵达世界上最高的山脉附近。

我胡思乱想着，手脚已经被冻僵了。在终于觉得害怕时，我又钻进了帐篷，躲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莲花生大师的梦，又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星星”两个字，突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外套就往外面跑，就像从未睡着一样。

我顶着一头乱发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还是没有看到星星，但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朦朦胧胧成三角形状的巨石立在我的眼前。

它是谁？

我一时想不起来，很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想了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珠峰？它就那样，招呼也不打一个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而我的思维，还在与刚刚的梦境牵扯不清。一时之间，我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梦。

直到附近的帐篷里，很多扛着三脚架，抱着氧气瓶的人们朝那块巨石的方向走去，我才终于敢确定，那就是珠峰，它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