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盯着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许久,确定没遗漏一字一句,才缓慢的放下千里之外,丁汉白寄来的一纸信笺。抬眸,窗外有风吹来,夹带着几片落花,三两只鸟停在枝头,叽叽喳喳,仿若互诉衷肠。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明黄一片,香味沁鼻。
或许,是到了吃桂花糕的季节。
纪慎语趴在窗户上,有些欣喜的看着这世间万物,从未觉得,这人间这么美好,以至于让他忘了那些盘踞在心底的囚笼,藏不住的一腔雀跃欢喜。
他哼着扬州小调,继续低头雕琢,笑意自唇边溢出,难以自控。每雕一笔,眼前浮现的都是丁汉白亲笔写下的瘦金体,字字虔诚,温柔至极,这哪像是他在北京见过的那个端的一派少爷架子的师哥啊,字里行间分明潜藏着极致的浪漫柔情。
他像是偶然拾得的宝贝,如此珍视着那封手书。
继续沉浸在欢喜的第三天,纪慎语终于拿起笔,开始细细琢磨该怎么给丁汉白回信。这封信纪慎语写的极其艰难,谨慎的拿捏着自己的情绪,不表现出丁点的雀跃欢喜。他字斟句酌,高考要练习的作文都没这么费尽心思。
合上笔盖,墨水连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一起封存在笔尖。他不禁想象丁汉白看见这封信时的样子,是欢喜,是失望,还是无波无澜。
他装着一腔蜜意却不敢开口,简单的将信纸装在信封里。出门,小跑着到了邮局,将信投递了出去。
远在北方的丁汉白坐在文物局的办公室里批复文件。他有些烦躁,都快过去一周了,怎么还不闻回音,难不成,这没良心的小南蛮子当真把他忘的一干二净,想着别人去了。想到这里,他就莫名烦躁,摔下一沓文件,扬长而去。
他走过街口,百无聊赖的踩着地上的落叶,窸窸窣窣响个不停。他又买了一包八宝糖,那是他心慌意乱时候的一点安抚。甜意顺着舌尖在口腔漫延,却无心头端生出几分凄苦,像被人抛弃了一般低沉。
丁汉白暗自在心里骂自己像个娘们儿一样,哪儿这么多伤春悲秋的小心思。
他 情绪低落的摇回家,一进门,丁可愈咋咋呼呼的喊道:“大哥,你回来了,下午邮电局来家里送信,扬州来的,是寄给你的。” 丁尔和只是静静看着他,满脸写着疑惑。
丁汉白一听扬州来的信,一扫之前的颓靡,大步跨过去,霸道的夺过丁尔和手里的黄皮信纸,朝屋里走去。他的心高高悬起,时至深秋,却春暖花开。
丁汉白着急忙慌的进了屋,迫不及待的展信。
“师哥
你给的信,我收到了。我真笑你痴,平时刚强洒脱的性子,何时变得这样温柔多情?本可以笑骂一番,因了这柔情,遂亦肃然。。”官方的开头,继而是洋洋洒洒写了些学校趣事,雕的玉品。只字不提一声想念或一句心意。平静淡雅的叙述仿若久不曾相见的好友,亦或者随口而来,有名无份的师兄弟平常的寒暄。仿佛在那个夏日,闷热的玉雕房里,那一吻情深,都是错落,只有他一人当真。
“院落的桂花开了,想着给你看看,便摘了两枝,一并放在信封里,你可喜欢。”
他继续翻起信封,一抹淡香沁人心脾。细碎的花瓣被纸页夹成标本,掉落在桌子上,也落在丁汉白心间。
“师哥,我感念着你的心意,等着玫瑰开花。”
丁汉白又倏然升起明灭的希望。纪慎语那隐秘的爱恋,终究被一抹桂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嘴角噙着笑意,反反复复的观摩,小心翼翼的将桂花连同那隐秘的爱意夹在书里,也藏在心间。
时间一往无前,懵懵懂懂的描绘着四季春秋。
冬至,除夕,春分,清明没有那日被岁月落单。
他们在平凡的日子里交换着信件,或分享点滴趣事,或交流雕刻手法。奈何与丁汉白互通书信了几次,他就开始不知廉耻的骚话连篇,纪慎语常常招架不住,一边臊着,一边写信骂他不要脸,大王八。
春季的时候,丁汉白在小院里种满了玫瑰。想着到时候带纪慎语看看。他日日留心,盼着玫瑰早日开花,又矛盾的希望晚点开。纪慎语要高考了,他想等他考完再去看他。
所幸,北方的玫瑰开花较晚,六月初,打起花苞。丁汉白盘算着日子,准备南下。
纪慎语本就没把高考当大事儿,因了挣一口气,不能太难看的念头,才努力着,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六月八号那天,纪慎语跟着所有应届生走入考场,这是高考第二天,习惯了这节奏。他有手艺,万幸也爱着雕刻出活儿,没想着去大学,自然轻轻松松的走出考场。
这天,他没有像大多数学子放浪狂欢,饮酒高歌,而是平静的回了家。走在小镇的街口,望着拐角处卖花的老人,水晶一样的玻璃瓶里,插着鲜红夺目的玫瑰。他心口酸涩,那人说过的话,给的约定,从夏末等到玫瑰开花,却无响动 甚至断了书信都两月有余。
纪慎语懊恼的低头着,绕过长街,心绪颓然。
六月的风,带着潮湿的柔软吹过他的面庞,突然之间,心乱入麻。似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不管是碰面还是离别,他对丁汉白那无休无止的期待,都不曾亏空。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这样因着一个人心烦意乱。
夕阳晒的他脸颊有些发烫,一如那埋在心底滚烫的思绪。粘糊的汗水涌上手心,浸湿了捏在掌心的琥珀坠子。
“要是我喜欢你,算疯么?”
“你怎么知道是喜欢?”
“怎么就喜欢了?!你喜欢什么啊!”
“那你回去了,还会喜欢我吗?”
“喜欢,肯定喜欢。我回去以后也喜欢你,那你呢?”
“我不知道”
耳边是他们分离前夕的的信誓旦旦。那闷热的小屋里,意乱情迷的长吻,小心翼翼的试探,猝不及防的喜欢,像镜头一样,一幕幕在他脑海回放。
他想起丁汉白看他时的眼睛,专注热烈,那双眼睛清澈里带着几分野性,独独对他温柔。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絮飞,离人犹未归。”
不远处的茶楼里传出细长的调子,温婉的枇杷声响起,弹入扬州的一窝墨色,也弹入他凌乱的心境里。
绕过这长街,拐过那片花园,便到家了,他有些颓然的不想回去,放慢步子,缓缓走着。
足尖点着草地,投射细碎的光影。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黏腻的空气中无端生出几声笑意,透着莫名的熟悉。纪慎语猛然回头,那人背着一身夕阳残照,站在他身后的玉兰树下,松散的白色衬衫映着明眸皓齿,周身都是干净温柔的少年气息。粉色的玉兰花下,那人长身玉立,噙着笑意,缓缓望向他的眸子。
纪慎语曾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车站里的相拥,小院里的笑骂,亦或者简单的一桌共餐,接风洗尘。可他千般思量,却从未想过这样心乱如麻的重逢。
他心如擂鼓,身体紧绷,全然的不知所措和凌乱不堪。
眼前这个人,真好看啊,是他的师哥,说过喜欢他,会来找他。他也是如此想念着这个人,想见他,想抱着他。如今,他们终于见面了。
纪慎语缓慢的抬头,望进他眼底,这双眼睛带着清浅的笑意,热烈温柔。他们相对而立,纪慎语迎着光,额间沁出细汗。心头那只挣扎的困兽突然之间偃旗息鼓,一腔欢喜像清晨窗外的鸟雀,扑腾在他心间。
他雀跃着,沉默着,看着丁汉白慢慢收起笑意,长臂一伸,将他揽入怀中。两个人胸口相贴,感受着彼此突突的心跳, 思念倾泻而出。
丁汉白埋首在他颈间,轻蹭着他的脖颈,嗅着他的气息,呼吸可闻,无端暧昧。纪慎语无声的捏紧了掌心的琥珀坠子,看着远处夕阳渐落,映入一片碧湖,染红了湖水,他心头滚烫。
耳边有渐渐变缓的喘息,纪慎语僵硬的抬手,环住的丁汉白的腰。低磁的嗓音,含着一丝颤动,落在纪慎语耳边。
丁汉贴着他的耳根缓缓吐气“珍珠,我想你了。”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耳边有温温柔柔的风,头顶一树繁花,泛着绯色,夕阳的余晖里 ,他们错落了晚霞,错落了风,错落了彼此的温柔。
有花瓣飘下,落在肩头,低落成一行是一行的心跳。
突如其来,犹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