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声里娶过七房女人。他娶过的女人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稀奇的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幸的是,后来娶的女人乃至原上的人以为他是怪物,命硬,克妻,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幸运的是许是早年经历过这样的不幸,所以在往后的人生里他总能从容地应对生活这片汪洋大海的击打。
白家人丁单薄,到了他这一代,除去那些没能熬过百日夭折的孩子还养活了三儿一女,或许是封建社会下生长的农村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让他觉得他这些好运气都是上天赐予的,是因为那块他耍小手段用一块天字号地和鹿子霖换来的"风水宝地",只因他在那茫茫雪地中发现了一株神似白鹿的药草。这是他这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以卑劣的手段去获取一块只有他知道的风水宝地,为此不惜背上败家子的骂名。
该如何形容白嘉轩呢?迷信?愚昧?正直?冷血?仗义?或许都是,这些都是他有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是单一的,白嘉轩也是一个复杂的人。可是在白鹿原所有人当中,我最青睐白嘉轩这样的人。不同于大姐夫朱先生那样充满神秘让人敬仰的神祇一般的存在,白嘉轩是一个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农民。他这一生都在按他的固有的原则在生活,信奉着白家木匣子里的故经,或许是这些支撑着他不卑不亢,挺直腰板活下去。
除去那六娶六丧,白嘉轩最早的人生大事是在父亲死后承袭了族长之位。这样神圣而又载满了责任的位置,注定了他的所做所为不能随心所欲,也给予了他不一样的使命感。于是便有了他人生里的第二件大事修祠堂,办学堂。白嘉轩生于白鹿原小小的白鹿村,他没上过学,他要让他的孩子上学,可是本村没有学堂孩子们只得到邻村或镇上上学。他的初衷或许只是方便自家的孩子,可是无论如何这学堂终归是建成了。白嘉轩没有满腹诗书,他的眼光却未必不长远。诚如朱先生所说,修建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行办学堂却是大善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
白嘉轩待人仁义,尤其是对待长工鹿三,如同家人一般。鹿三勤勤恳恳,白家人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他就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后来白家女儿白灵认他做干大足以见两家情义之深厚,也更好地诠释了"义交"这两个字。学堂建成后白嘉轩也让鹿三的孩子黑娃去上学,他说,知书才能达理。鹿三没有钱也没有准备好文具让黑娃上学,可是当黑娃被领着去上学时,桌椅,文具所都已经备好了。当鹿家人对白嘉轩心怀感激之时,黑娃却没有。他对白嘉轩有一种难言的敬畏或者说是畏惧。黑娃说:"嘉轩叔的腰太直太硬。"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满最终使得后来当了土匪的黑娃洗劫白家时用榆木杠子在白嘉轩后腰上抽击了一下,从此白嘉轩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村上的人说白嘉轩冷硬,白家人也说白嘉轩冷硬。腰再也直不起来的白嘉轩在众人的探视中表现出的大家风范,知道儿子白孝文与田小娥苟且之事时按族规抽打他时的坚决,因女儿白灵闹革命与之断绝关系……在众人都控诉着他的无情时,他都不曾言语。可是在打了孝文以后面对鹿三及白家人时他说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呀……在多年后得知白灵死讯之时竟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这样深沉的感情却是人们所难以得知的。他在众人心中树立的是一个严肃清正的族长形象啊。
白嘉轩这一生闹过交农,经历过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国共内战,这几十年里白鹿原上各人命运起起伏伏,诸如鹿子霖,田福贤,得意之时压榨别人,不如意时被批斗逮捕也不是没有的事,唯独白嘉轩,面对这一切都平平静静,表现出一种不属于农民身上的超然态度。黑娃让他再也直不起腰,对他不让自己与田小娥成婚进祠堂耿耿于怀伤害他打击他,当黑娃洗心革面之时,白嘉轩却是亲自将他接回村里;鹿子霖设计陷害白孝文让田小娥与白孝文行苟且之事,假惺惺地解决白孝文的困境买他的地拆他的房,可是当鹿子霖与儿媳妇的谣言在四处传播,鹿子霖被逮捕之时白嘉轩都不曾落井下石,更是出一份力帮他。白嘉轩对鹿子霖只有一句"他……那种人……"
白鹿两家都是白鹿村的财东,白家靠祖上五代的白修身在落难之时又凭着一个铜子一个麻钱攒钱而重振家声,归来的白家人给每一个不论有没有在小时候接济过他的人表示感恩,而鹿家发家的鹿马勺却是靠着出卖尊严习得厨艺混迹于上流社会之中,对待儿时曾帮过他的人他报恩,对于那些曾落井下石的人他采取了报复。人与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鹿子霖被捕出狱后又走上了老路最终等待他的也不会是好结局。冷先生说,官瘾比烟瘾难戒。白嘉轩说,这是祖传家风,鹿家人辈辈都是这式子。也许白嘉轩的说法带有封建的意味可是谁又能说这样不对呢?白嘉轩不屑于投机取巧,偏偏这是鹿子霖所钟爱的。
白嘉轩这一生或许经历了太多,身为一个庄稼人,他坚持耕读传家,比许多满腹诗书经纶的人更看得清这个世界。他保守冷漠,仿佛对待任何事都是那样平静,可他终究是成长成这个样子的啊。他在封建社会之下成长起来坚守着内心的那把尺,坚守着《乡约》,由此而逐步形成自己的最终的品格,这样一看,白嘉轩与原上众人的矛盾也就由此而生。这个《白鹿原》里的最后一位族长,一个人撑着一道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