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我被调到小镇,在一所中学担任英语老师兼班主任。
一个月前,夏日时节,学校里发生了一起惨剧。
有几个住校的学生夜里擅自跑出去上网,经过人工湖时,其中一人不小心跌入湖水中,幽深的湖水很快把他吞没了。等到惊慌失措的同伴喊人来,已是为时已晚,众人将其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警察把我领到尸体边,掀开白布,让我确认死者身份。
看清他的面孔,我顿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旁边的警察手疾眼快立即扶住了我。
这是我们班的学生——孙正正,此时,他静静的躺在岸边,脸色苍白而痛苦,身体蜷缩在一起。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他一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绝望与挣扎吧。
而我也明白,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一段漫长而荆棘丛生的考验。
警察局里,我与校长、教导主任,几个其他偷跑出去上网的学生,一块做着笔录。
我心里乱糟糟的,有一塔没一搭的应付着警察的问话。说实话,我对班里的同学并不了解,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做了班主任,管理一群叛逆的学生。我不爱说话,讲话声音细声细气,镇不住那群捣乱的男学生,女学生倒是很听我的话,可班里听话的女学生连一半学生比例都不到。
警察正与校长交谈,我把眼睛望向几个举措不安的学生。三个人,两个男生——我不认识,可能是邻班的,一个女生——是我们班的许瑞。
许瑞长得很漂亮,丹唇鲜眸,明眉皓齿,虽然还没有成年,但已懂得化妆,简简单单一修饰,更是为容貌争光添色。她性格泼辣,和所有的漂亮女生一样,不爱学习,喜欢和班里的混蛋男生一块玩。我找她谈过几次话,她总是一副“你尽管讲,我姑且一听”的态度,在那之后,我彻底放弃了希望她能够改邪归正的妄想。
此时,她无助地倚在墙边,黯淡的眼睛怔怔的望着窗外的蓝天。
出了警察局,校长把我训斥了一番,末了,让我辞去班主任的职务,并写一份检查进行深刻检讨。另外,记大过一次。
我并无失落或愤怒的情绪,我更多的是难以释怀的愧疚——对孙正正的,对孙正正父母的。作为老师,学生人生路上的领路人,我没有带领好他,甚至在他们即将落入深渊时有意无意的推了一把。若是我每天夜里去宿舍检查,若是我再强硬一些,若是......
我正胡思乱想着,被一声呼喊拉回了现实,“老师!”
我回头看向派出所门口,许瑞低着头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她抬起苍白的脸色,嗫嚅着对我说:“老师......对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心中有千万句责怪她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淡淡的一句话,“先回去吧。”
落日的余晖中,我俩并肩走过长长的街道。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临近校门时,她突然站住,哽咽的对我说。
人总是这样,犯了错误才知道悔改,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挨过打才知道痛,她是这样,我又未尝不是这样?
“别多想了,跟你关系不大。我这个做老师的才是失职,没有管理好学生,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以后听话,好好学习,别有太多压力。”
虽然这么安慰她,但我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受到的压力绝对不会少。学校里——恶意的揣测和好奇的目光,社会中——冷毒的话语和荒谬的谣言,会向蝗虫一样扑向她,我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鼓励。
她看着学校前小溪岸边的柳树,流着泪:“孙正正死了,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好了,感觉一瞬间天都塌下来了。我很害怕......老师,我不进学校了好吗?我......我不上学了,行吗?”她的话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她甚至拉住了我的肩膀。
我抓住她的手,轻轻放下,对她说道:“逃避不会解决问题,我希望你能勇敢面对,老师也会和你一样,勇敢面对。你要记住,无论什么事情终究都会过去,就像你面前流水一样,向前不断奔腾的时间,会把一切都冲掉。”
她沉默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用手臂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用手指了指天边的夕阳,对我说道:“老师......我最喜欢看夕阳了。以前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我总喜欢一个人爬到屋顶上,手攀着烟囱边,望着天空发呆。一直到太阳落山,看它落到山后边,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天边的云霞,组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形象。那时候,我觉得我我,是最快乐的、最无忧的时候。”
我也被她感性的话所感染,抬头向天空望去,西方的天空一片火海,只有几颗星闪烁着一丝光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看夕阳呢,老师。”她回过头来,甜甜的笑着对我说。
“嗯......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只要有时间,老师陪你。”我沉重的心突然有了一丝轻盈。
“那就说好了!”
“君子一言既出,快马一鞭!”
孙正正的家长来了。
校长室里,我,校长,站着,躬身面对着他们。两位失去爱子的父母,失声痛哭着,父亲一直痛骂学校,痛骂老师,母亲哭到激动处,跑过来捶打我,我的鼻子中了一拳,眼镜被打歪了。我没有躲避,我觉得我是我应得的惩罚。若是痛打我一顿能让他们的伤心减上几分,我百分百愿意。
自来水管处,我用手冲着鼻子——鼻血被打的流出来了,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清脆的脚步声。
“老师,你没事吧?”是许瑞的声音。
“我没事,可能最近上火,流鼻血了。”我不愿对她说实情。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神情恍惚,但很快反应过来,递上来一张手绢,洁白如新。
“谢谢。”我接过手绢,擦了擦鼻血,随即反应过来:这种女生的隐私物品不能随意使用。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立马对她说:“不好意思,弄脏了,手绢脏了。我回去给你洗干净。”
她勉强一笑,说道:“不用了,你拿着吧。”
我看她神色不对劲,知道她肯定听人说了什么风言风语,于是面色一正,对她说道:“你不用管其他同学说了什么,如果每个人的话你都听,听了都会生气,那不是会累死吗?”
她点了点头,面带忧色的走了。
第二日晚,我处理完学校的事务,回宿舍休息。
教职员工宿舍的李大妈见了我,远远地冲我招呼:“李老师,回来了啊!”
“哎,回来了。”我面露倦色的回她。
“李老师,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学生淹死了,有这回事吗?”
“有吧,我不太清楚,没太注意这个。”我打个哈哈敷衍她。
“李老师,我听说是几个学生夜里偷偷跑出去玩,经过咱镇中心的人工湖时,吵起来了。结果几个人把一个学生抬起来,扔水里去,淹死了。是这么回事吗?‘滋滋‘,现在的孩子都是狗熊胆,什么事都敢干!”她神秘兮兮地问我,虽是疑问语气,但脸上写满了一副“一定如此”的表情。
我的怒火瞬间上来了,声音也大了几分,“大妈,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是失足不小心掉入湖里的,怎么扯到打架斗殴,蓄意害人了。咱可不能轻信谣言,乱传谣言啊!”
李大妈不乐意了,“谁乱传谣言啊?我去菜市场买菜去,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听说里面还有一个女孩,我猜哪,说不准是那几个熊孩子争风吃醋,结果打起来了。你还别不信,我听说那女孩挺漂亮的......”
李大妈兀自喋喋不休,我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开始担心那几个一起去上网的孩子们的处境了,尤其是许瑞的情况,她是女性,社会的宽容对她最小,伤害最大,她很容易被压垮的。
上得楼来,我点了根烟,想着这几日的事,心乱如麻。手掏进口袋,摸到了一团手绢,我扯出手绢来看,点点血迹染在手绢上,与蓝色的花边纹相映衬,仿佛寒冬的梅花。
翌日,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忽听得急促的敲门声,我起身开门,进来一个女生。这是我们班里的学生,她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对我说道:“老师,你快去看看吧,许瑞的爸爸去在教室了,还打了许瑞一巴掌。”
我立即站起来,跟着她一路小跑到教室。进了门,便看见一魁梧男子站在许瑞面前,许瑞捂着被打的脸,愤怒地瞪着他。
“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教室来的?出去!”尽管知道这是许瑞的父亲,我仍然遏制不住内心的怒火。
“我管我闺女怎么了?你是哪位?”他依然振振有词。
我上前推搡他,“这里是教室,你打人也要会挑地方。出去!”
男人被我推出门,在教室里所有同学的注视下,他依然不肯住口:“我教育女儿老师管得着?许瑞,你早晚得回家,看我收拾你。”
他的表现不像一个父亲,更像一个无赖。
许瑞的眼睛,麻木而无神。她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这场闹剧收场,没说一句话,这一切的一切对她而言,仿佛与己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话,我想把她喊出来劝两句,又突然失了勇气,我想还她手绢,又突然觉得这都不重要了。我的心仿佛同时变了铅块般,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两天后,教学楼顶楼的杂物室,有人发现了许瑞。
清洁的女工发现门打不开,以为里面有人,敲了半天无人响应,只好去值班室拿钥匙开门。“吱吱呀呀”的铁门开启后,女工发现了吊在教室正中央的许瑞。
嘈杂的脚步声很快回荡在寂静的走廊中,我,校长,训导主任,保安队长,全部立在了教室门口,震惊的看着吊死在风扇上的许瑞——一个正值青春韶华的女生,一个年华还未绽放就枯萎的女生,一个不知是求解脱还是求逃避的女生。
校长最快回过神来,马上吩咐我们把她放下来,几人费了老大劲才把她放平到地面。 随后,校长嘱咐我们不许声张,然后安排众人或去报警或去寻找遮挡物,只留下如同痴呆儿童的我,看守尸体。
我的确是变成痴呆儿童了,我痴痴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许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昨日活生生的人,今日竟然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置身于燥热的教室,我的内心却一片冰冷,又仿佛有无数支枯树枝向我的心口插去,纷繁杂乱痛苦到我想大声嚎出来。
我想逃出去,逃出这方天地,压抑的空气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哆哆嗦嗦的向门口走去,拉开门,然后轻轻关上。
我站在了走廊上,片刻后,朝前面最近的窗户走过去,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夕阳,听着操场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闻着新鲜滚烫的空气,想着许瑞昨日的音容笑貌,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了。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缓缓开了。是刚才杂物室的门,我很确定,因为这层楼其他的门都是锁着的。
我僵住了,眼泪也停在眼眶里,操场上嘈杂的声音也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人。
身后没有脚步声。
蓦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柔软,冰凉,沁入肌肤。那只手只是静静地搭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似乎听到了她鼻翼呼出空气的声音,感受了到她发梢触碰我胳膊的瘙痒。
我不敢回头,把头望向天边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夕阳里,刺眼的红光发着最后淫威,把天边烧成了红彤彤一片。
我突然想起之前答应许瑞的话:要陪她再看一次夕阳。
如今,我算不算履行了诺言?
等到有人上楼来时,背后的手抽回去了。我回过头,空空如也,只剩半开着的一扇门,和依旧燥热的空气。
现在的我,依旧最爱独自看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