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就在我这里团年。”一个壮硕的男子对着一个身体瘦弱的男子吼道。
壮硕的男子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副眯眯眼,本来是很猥琐的眼睛,但男子有着强健的体魄,他的肱二头肌仿佛要把衣袖撑破,那双眯眯眼也就有了凛冽之气。瘦弱的男子眼睛倒是不小,不过,他的一双大眼睛前架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而镜片灰蒙蒙的,眼睛因此失去了神采。
眯眯眼被唤为瞎医,大眼睛被唤为眼镜。
瞎医之所以为瞎医,当然是因为他已经失明,那双眯眯眼看不见二十厘米外的任何东西,他也用手机,因此,如果你看见一个把手机抵在眼睛上而手指在跳舞的人,那就一定是瞎医了。
“眼镜,你去把鸡杀了,我怕我会把自己的脖子割下来。”
鸡是瞎医女儿捉来的一只九斤重的大公鸡,大红的鸡冠子特别神气,瞎医女儿把它双脚用枯草捆住,然后囚禁在炕笼里,可等她一走,骄傲的公鸡就开始捉弄瞎医,它把竹篾做的炕笼掀开,把枯草结也挣松了,然后踱步到另一处仰天长啸。瞎医用他那二十厘米的目光搜寻着,公鸡仿佛就是在那里等着瞎医,嫌他太慢,很是不耐烦,咯咯的叫了老半天。瞎医追了一个下午也没追着,把门打开透透气的时候公鸡居然夺门而去,没有办法,瞎医给眼镜打了一个电话。
“我要你知道我的厉害!”眼镜对公鸡抱着巨大的仇恨似的,也难怪,那天为了抓住公鸡,眼镜没有赶上晚饭,回到工地时已经是菜冷饭凉,他把开水冲在碗里,闷闷的吃了一顿。
眼镜很佩服自己的刀法,一刀下去,大公鸡便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安静的被他倒拽着,血从喉管流出,积满了一大碗。眼镜明明得意,看着生命不断流失的公鸡他脸上挂着笑,可是忽然之间他就感到很悲哀,他有点同情这只公鸡,在他凌厉的刀下,骄傲的大公鸡只不过是无力的乞怜者。
瞎医隔着老远夸奖眼镜:“你这鸡杀得不错啊。”
“你到底看不看得见啊。”眼镜很开心,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他想起了去年杀鸡的时候儿子一脸崇拜的表情,瞎医的赞扬真是到位,我的刀法自然是很不错,眼镜这样想到。
中午只是吃了点心,瞎医买了很多的菜,过了午后一点眼镜也忙不过来。瞎医倒是轻松,他只管生火,让火烧得旺旺的。中午的点心是油炸饼,炸了酥肉后,铁锅里有滚烫的一锅油,眼镜把调好的米粉匀着放锅里,面粉一下就膨胀起来,渍渍的响,变得鲜黄。
“你这油炸饼没有我女儿做的好吃。”瞎医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评论。
“乱说!我儿子最喜欢我做的了。你自己快点吃,吃了好干活。”
“一会一定要好好喝。”
“你看你,买这么多的菜,一桌都上不完。”眼镜把鱼端上桌,放在了桌子的中间,然后偌大的桌子便没有了一点空间。
“不管了,喝起。”瞎医把凳子一抽,一步到桌前,再把凳子抽回来,哈哈的笑,高兴得不得了。
“来,眼镜,今天过年,我敬你一杯。”瞎医说完一口闷下,一大杯啤酒就空了底。
“瞎哥,恰逢辞旧迎新之际,我祝你来年生意红火,身体健康,好运连连。”眼镜拿起酒杯,仰头也是一口喝尽。
你一杯,我一杯,东祝福一句,西祝福一句,转眼一个人就喝了三瓶,这时喝酒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闲话冒了出来。瞎医先说起眼镜的情况来,他说,眼镜,过年回不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老板不厚道,过年给他看工地,工资也不多加点。这大半年来,瞧着你顺眼,别看我看不见,我比你这个眼镜看得清楚得很呢。哪些人腌臜,哪些人耿直,我是瞧得明明白白。就说你,干活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做的是小工,工资矮,但是没有轻贱过,活儿都是往多的里做,不偷少。我最看得上的就是你这点。
眼镜赶忙说哪里哪里,自己没有手艺,除了打杂什么也干不了,这副厚眼镜往鼻子上一架,世界都是灰蒙蒙的,更别说取了眼镜, 那是连你都不如了,打打杂,看看工地,也不奢望其他了。
“你这是扇我的脸,故意轻贱来着了。”瞎医有些不满,喝了一口闷酒。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眼镜赔了一口酒,“今儿高兴,推心置腹的我说一段。”
眼镜并不是一开始就戴着眼镜, 开始带眼镜的时候也没有带这么厚的眼镜,眼镜不是一般意义的近视,而是受了伤。年轻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初二的时候,幺叔起四十一,买了几大圈的鞭炮,眼镜自告奋勇去点火。那鞭炮极快,一点火就炸开了,眼镜都没来得及转身,眼睛被炸伤了,两个眼睛都流了血。眼镜说,本来和幺叔家关系很好,就因为这档子事,幺叔费了很多医药费,爸爸妈妈都有责怪幺叔的意思,妈妈甚至和幺婶吵了一架。眼镜考上高中那年,是家里最困难的那年,眼镜的父亲一直有头疼病,是从工地的高架上摔下来留的病根,那年发病得厉害,用去了不少钱。而眼镜考上的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 入学就要缴不少的择校费,其他的高中眼镜嫌弃,幺婶又拒绝了借钱,一时冲动之下眼镜去了东莞,留了一张“爸爸养病,莫忧儿子”的字条。把眼镜带去东莞的老乡是没什么本事,吃不了苦,没多久就因为抢劫入了牢子。
“我还欠他路费呢。”眼镜叹息了一声,“他在牢里也受不了苦。”
眼镜又常常的叹息了一声,说:“他其实是个好人。”
“放宽心。你的眼镜原是这么来的,我这可是天生的瞎子。”
瞎医也不是一开始就失了光明,他三十岁的时候,眼睛还是极好的,百米外是瞧得清清楚楚,可刚过了三十,瞎医说,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日子,他刚做完活儿,骑着摩托回家,眼睛突然就不好使了。刚开始的时候,瞎医以为是眼睛进了沙子,揉了一通,觉着不是什么大事,但一会儿他就感到眼睛难受得要命,似乎有虫子在咬眼珠子,脸上热流滚滚,瞎医以为是血,吓得用手去抹。
“我当时明明就看到了满手的血。”瞎医说。
瞎医的眼睛并没有流血,膝盖倒是留了不少血,他骑的摩托倒了,膝盖撞在地上,下肢痛的没了感觉。瞎医爬起来,拖着腿,紧锁眉头,犹豫而坚定的走到摩托车面前,缓缓的蹲下来,照着反光镜,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眼睛,没有流血。
“当时我很高兴,我的眼睛没什么变化,我也害怕,你也听不少人说过,我祖上三辈都是瞎子。终于,我也要变成瞎子了,那次以后,眼睛就经常自己流泪,我老婆用帕子给擦都擦不干净,擦得我眼睛血红血红的,好像看谁我要吃谁的。”
“我三十一岁,到底是把眼睛给瞎了。”
眼镜默默的喝了杯酒,然后再满上,默默的又喝了。他同情瞎医,没有人能够接受拥有突然变成失去,尤其是像光明这么重要的东西。眼镜更同情自己,在视力迅速下降中一直品味着恐惧,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下一秒,他就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模糊,这模糊的世界给了他一种叫绝望的感受。
眼镜到东莞进了一家制衣厂,工资待遇本来还过得去,可眼镜渐渐看不清尺码,不合格的产品越来越多。主管是个城里人,也是个粗人,骂眼镜的时候总是揪着眼镜的衣领,口水喷人一脸。眼镜跟主管好好的道歉,好好的保证,然后去地摊上挑了一副眼镜,那天他很开心,因为世界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好景不长,眼镜又开始不停的犯错。某天,主管发了疯,喝得醉醺醺来到车间,摇摆到眼镜面前,扇了眼镜一耳光,掏出一沓钱扔在地下,用脚来回踩,然后开骂:“你个乡巴佬,拿着你的工资给老子滚,给脸不要脸。”眼镜不敢去瞧那些钱,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主管你喝醉了。”
主管的确是喝醉了,可是眼镜还是离开了制衣厂,主管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在眼镜离开的时候还在骂眼镜是个傻逼,眼镜听得清楚。“当时就该给他一耳光。”眼镜想起那个主管,牙齿咬的紧紧的,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血性,还有,当时怎么就没有趁那狗娘养的喝醉了把钱拿走,自己还真是傻。
瞎医端起酒杯,到嘴边又放了下去,叹了一口气。他低着头说:“眼睛瞎了就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毁了。”
瞎医无法接受失明的事实,短短的几个月,二十厘米外的事物便不可视。他变得无比暴躁。瞎医有着健硕的体格,打小就是孩子王,力气大得不得了,一甩肘子,就能挂在树枝上做引体向上,然而,当他把力气用在家庭时,力气就成了暴力。瞎医有个漂亮的老婆,是他二十三岁那年娶回家的,那时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他刚成为包工头,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砖匠。当瞎医被剥夺了光明,他觉得上天抛弃了他,他整日整日的喝酒,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工地他去不了,摩托不让骑,妻子把他管得严严的,生怕他再摔一次。瞎医最开始只是喝酒,最多只是喝多了后不停的呕吐,用酒精麻痹自己,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脾气变了,他开始为很小很小的事情责怪妻子,有时是因为汤太淡,有时是他的衣服有股呕吐物的味道,有时是他的盲杖不见了,渐渐地,他居然无事责骂妻子,就像是吸食了精神鸦片一样,他总是在骂,妻子给他端洗脸水的时候在骂,他嫌烫了;妻子想带他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在骂,他嫌丢人;妻子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也骂,骂妻子是一个没用的废物。终于有一天,妻子忍不住了,对着瞎医吼,她不该就这么让着他,她不该忍着,她忍无可忍了,她骂了瞎医,用瞎医常挂嘴边的话“你个没用的废物”。瞎医怒了,他觉得自己忍了很久,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拿起盲杖,顺手给了妻子一棍。
瞎医的眼睛在那几个月中时好时坏,他先是偶尔看不见,慢慢变成了偶尔能看见,但那天给了妻子一棍后他的确是看见了,他看见妻子坐在地上哭泣,看见了呆住的女儿,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的手,把盲杖扔的老远,他根本不需要这东西!他获得了她的原谅,他以为那只是一时的冲动,的确,有一段时间里他克制着自己的坏脾气,然而,仅仅是两周,也许是三周,他又变得暴躁,嘴里“废物,废物”的跑。他又打了妻子,这次没用盲杖,因为当时他完全能看见。他执意要去工地,她不让,他和她在摩托车边起了争执,然后他给了她一耳光。以后的日子里,他真的戒不了暴力带来的快感,妻子和女儿哭声让他有一种变态的享受。
“最后,她跟别人跑了。”瞎医喝了一口酒,静静的,眼镜在心里说,瞎子都听得出来你只是在怪自己。瞎医看着眼镜望着自己,哈哈笑了两声,把一杯酒全喝了,说道:“啤酒不够劲,还是整点我的药酒。”瞎医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拿出一个大瓦罐,一点也不像个瞎子。
眼镜点燃一根烟,深深抽了一口,吐出一长串的烟气。眼镜其实很佩服瞎医,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诚自己的过去,更不是所有在绝境中的人都能鼓起勇气面对未来,这一点,眼镜做得不如瞎医。
被制衣厂解雇之后,眼镜便开始了在广东的流浪生涯。他本来算一个有文化的人,可惜他的字写得太差劲,就像鸡爪子跑过,于是眼镜就只能在一个一个工厂中游走,受尽各种各样主管的各种各样的谩骂。在一次次驱赶中眼镜镜片越来越厚,那就是驱赶,不是解雇。眼镜觉得每一次都是被嫌弃,被抛弃,但是,眼镜不得不去承受,就像他不得不接受眼睛已经近视1000度,可能还会加深,可能明天他就要成为一个瞎子。一年后,眼镜离开了东莞,东莞已无处安身,然后眼镜去了佛山,佛山待了一年,接着佛山抛弃了他,无奈中他去了广州。在广州的许多夜里,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眼镜默默的流泪,他很想家,但他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不甘心,不甘心狗模狗样的回去,如果不能荣归故里,还不如耗在这座冰冷的城市。这真是一座冰冷的城市,在广州火车站他丢了钱,荷包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虽然在内衣里他藏了些钱,但他舍不得花在住宿上,买了两个馒头睡在了桥墩下。之后的一个多月,他有了三个家,三个桥墩下的家,睡在街上或者公园都不好意思,即使是那种环境,他也坚持着良好的个人卫生,每个深夜他都到河里洗澡。一个月后,眼镜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搬进了员工宿舍,他已经很习惯被问“眼镜这么厚,多少度了啊?”。
眼睛最后还是在狗模狗样的回到了家乡,三年多,足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眼镜爷爷的去世。这次,他再也找不到理由,再也不想找理由,他就想飞快的回去,回去看看他最爱的爷爷。回到家后,眼镜却是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你不回来啊,以后我死了你也不要回来,你就死外面得了。”
眼镜不再出去,但也不想按照父亲的安排去工地做小工,厚厚的眼镜让他学不了父亲的粉刷技艺,他听说小学同学在做花椒批发,就干起了卖花椒的营生,从同学那进货,每天走个几十里,慢慢的把花椒卖出去。每天他都要早早的起来,把花椒装好,放在背篼里,检查一下挂在背篼上的秤,然后草草的吃个饭,背着背篼就出门,开始走向最近的乡镇,向饭店推销自己的花椒,然后再奔向另一个乡镇,这时已经大亮,眼镜就开始边走边吆喝,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过去。
卖花椒累且挣不了钱,几年干下来,给父亲做手术的钱都不够,而父亲的头痛病一直在犯,特别是阴雨天,只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忍受痛苦。每次父亲躺在床上的时候,眼镜就会想,苦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他一定能够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可是,没等眼镜攒够钱,父亲就去世了。
“他走的很急,前一天晚上明明还是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还是那么强壮,只是偶尔头痛而已,可第二天他就再也不会醒来,我想,他一定是想睡一个好觉。”
“我去看看我的老父亲。”瞎子起身,走到门口拿出手机,给妹妹打了个电话。瞎医的父亲瞎得很早,十多岁就瞎了,而且是完全失明,比瞎医祖父都要先成为瞎子。不幸中的万幸是,瞎医有一个姑姑,于是通过姑姑的出嫁,瞎医的父亲娶了姑父的妹妹,也就是瞎医母亲。
“姑父是个没用的跛子。”
瞎医最恨“没用"二字,打小他听得太多,他的父亲一直被“没用"压得身心憔悴,人们总是在瞎医面前笑骂他的父亲,骂“没用的废物",在家里,母亲也总是这样骂。瞎医瞎了以后的那几个月,他打跑了媳妇,他醉得不省人事,他想到了死,他不要变成一个废物。没有人会把活儿承包给他,他甚至再也做不成砖匠,谋不了生,自然死。
“我到底是没死,我媳妇走的时候,要把女儿带走,我无话可说,可我儿说‘我不走,我走了,爸爸就真成了废物。别看我喝醉了,我还清醒着呢,我儿才七岁,就得烧火做饭,给我打洗脸水,在我耳边说爸爸我不会离开你。我眼睛好使的一次,看见女儿在柴堆里,差点就找不到她,她拖着柴出来,一脸炭黑,衣服也脏兮兮的。她从柴屋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我,哭着扑到我的怀里。我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苦了我儿。"
瞎医为他那二十厘米的目光感到高兴,再也没有比这还值得庆幸的事了,他没有完全的失去光明,他可以看医书。瞎医选择学医不是冲动,他有一个想法,他想治病,即便他治不好自己,特别的,他要照顾好女儿,让女儿健健康康的。瞎医要学医的消息传开,没有人不嘲笑两句,幸好瞎医看不见,不然说不定就被无数的白眼气死了。瞎医原本想找一个师父,他打了十斤粮食酒,到乡镇的中医馆去拜师,可老郎中没有看他,也没有收礼。瞎医总共去了医馆三次,老郎中最后倒是留了酒,给了他几本医书,不过没有承认师徒关系,他不认为瞎医能成为一个医生。老郎中能被瞎医打动,但绝大多数人不会被打动,他们看见坐在门前,头几乎埋在书页中的瞎医,便要指指点点,笑一笑,好多人吃了午饭,都要绕到瞎医门口,剔剔牙。
“最困难的时间不是最初学医的那几年,而是开医馆的前两年,存款都用完了,买药材去了不少的钱,又没有个人上我这儿看病,免费都不上门,家里基本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都揭不开锅了。女儿跟着我饿肚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却只能吃一顿饭。我们后面这辈人,谁这么饿过肚子。"
“瞎哥,你这是说笑了,乡里乡亲谁不佩服你,提起你都是这份。"眼镜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不要说这个乡,就是外乡的不少人,都慕名而来,专门找你这个赤脚医生,说你这里就没有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瞎医泯着自己炮制的药酒,微笑着拍了拍胸脯,说开刀手术没什么办法。小打小闹还是不在话下。眼镜望着壮硕的瞎医,弹弹烟灰,幽幽的叹了口气。
眼镜想起现在的处境,不免升起许多愁绪。家里已经没有存款,每年的花销都比收入多一大截,自打儿子上高中以来,他便觉得身上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眼镜很怀念卖花椒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每天要走很远,要很卖力的推销,说话说得唇干嘴裂,早上带的水即便节约着喝也管不了多久,更经常的是,在乡村之间行走的时候,往往没有吃饭的地方,饿着一边走一边吆喝,催促自己去想一会儿肯定就能找到一口水井,就能把水壶中的水灌满。那么苦的日子,眼镜却依然怀念。眼镜不再卖花椒是因为眼镜的媳妇不喜欢花椒的味道,要么花椒,要么娶她。自然,眼镜花了积蓄,他不想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为担心,他即便是架着那副厚厚的眼镜,也能找到老婆,也能生一个不近视的儿子,即便近视,也是读书人的近视,眼镜戴着鼻梁上,学问便从精致的镜框中喷薄而出。
眼镜婚后便失业了,他不能卖花椒,他不愿去工地上做小工,他更不可能当一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然而媳妇是个好赌的人,同样是个懒人,干不得活,什么都癞给眼镜,吃了午饭后就去赌博,十个赌徒九个输,眼镜的媳妇不是那个一,输了钱就和眼镜置气。结婚后,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眼镜已然麻木。过了些日子,他不再想吵,也再也不管媳妇,他把所有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眼镜看着三岁的儿子,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到工地做小工的,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捧起儿子的脸,他觉得为了这个小东西什么都是值得的,当个农民也许所谓,孩子以后肯定不会是农民,他会结束祖上几辈人都是农民的命运。眼镜喜欢教孩子认字,教孩子算术,他很得意,因为儿子还没有上学前,就认识了两副扑克的字,会数到一百零八,会一百零八以内的加减法。眼镜的思维很跳跃,他一下就想起了儿子高一的模样,那个暑假,儿子跟着他到工地,帮他分担了不少的活,还喜欢盯着他看。眼镜一直很得意一个画面,他回头看见发怔的儿子,孩子憋了半天的话,说了句“爸爸,辛苦了”。
眼镜笑了起来,扔掉烟头,踩灭了。他蓦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默默的感叹了句“岁月不饶人啊”。他忽然又笑了。
“眼镜,我这辈子难了大半辈子,不过有个好妹妹,要知道我老父亲五十多岁就患上了老年痴呆,他是受了太多,所以全忘记了,妹妹怕我累着,而女儿有个好人家嫁了,她就把老父亲接了过去,好让我一个人闲着,其实,这么多年,我早习惯……
“瞎哥,我接个电话,儿子打来的。”
眼镜讲完电话,搁下手机,发现瞎医的手指又在手机屏幕上跳舞,那句“我女儿教会我玩QQ,你们都不会哈”一下就蹿进了耳朵,他忽然看得清楚了,他觉得他看见了最清明的世界,透过那厚厚的,灰灰的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