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池澜称帝登位的那一天,百官在烈日下等待了三个时辰,也没能等来年仅十八的女帝。空气中都是焦灼的吐息,百官窃窃私语着,正在说这位身体残疾的帝君实在太不适合这个至尊的位置的时候,沈墨却抛弃了为人臣子应守的礼节,径直闯入了后宫花园。
御花园里一片安宁,婢女内监们都屏息看着湖边那株不知年岁的扶桑树,层层叠叠的碧叶间露出那位帝君的一角衣衫,沈墨很快就找到了她。
“下来。”他沉着嗓子。
似乎是不满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午休,桓池澜不耐烦地翻了翻身子,却忘记了如今她是躺在树上,骤然的腾空让她不禁尖叫出来。
沈墨一把接住了她,怀中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扶桑花香。桓池澜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笑出声,“阿墨。”
刺眼的阳光从浓荫间渗漏下来,落在桓池澜的左眼,却无半分神采。沈墨心中一刺,抚了抚她的眼眶,口吻却不由地软下来,“我如今是你的臣子。”
她在他怀中蹭了蹭,才跳出来,吐了吐舌头,“知道啦,沈丞相。”
沈墨是大承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熙帝驾崩后,留了旨意特要他好好辅佐尚是天真少女的桓池澜,沈墨只能领命。
饶是桓池澜再不愿意,也只得穿上那袭象征天子荣耀的衣袍,在沈墨的注视下,众臣的伏拜下,登上了大承至尊的位置。
但是桓池澜从未接受过任何有关政治朝堂的教导,朝中大权大多在沈墨手中,沈墨又总是妥帖地替她料理着一切,因此桓池澜即使坐上了那个位置,每天也活得分外清闲。
“陛下,此次科举事关重大,甚至关乎日后天下苍生命运。”沈墨正与她说着这次科举要事,桓池澜却逗着宫外新进的那只鹦鹉,沈墨不由得沉下了脸,“陛下可在听?”
桓池澜委屈巴巴地瞄他一眼,“在听,只是有丞相在,孤很放心。”
沈墨蹙了眉尖,眼中晦涩不明,“若我不在呢?”
晚春的风从半开的明纸纱窗中吹进来,桓池澜额角的几绺碎发随风拂动,她轻轻开口,“不会的,你是孤的丞相,永远都是。”
沈墨看着她,她抿着唇,垂着眼,跟他当年初见她时别无二致。只是那时,她不过是深宫里最简单的一个帝女,不知道什么波折云诡,不知道权谋计策,纵然熙帝不宠,太子不喜。
静了许久,桓池澜又道:“我听闻今年宋珏也参加了科举?”
宋珏?那个风流浪荡的宋家幼子?沈墨想了想,“是的。”
桓池澜哼了一声,磨着牙道:“那可千万别让这挨千刀的上了榜,我可不想日后天天对着他!”
看着桓池澜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沈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第一次见桓池澜,就是因为宋珏这个挨千刀的纨绔子弟。
熙帝不重女色,十几年来只得了桓池越和桓池澜这一儿一女,而桓池澜生母地位卑微,熙帝并不如何将她放在心上,以至于宫中有地位者均可轻贱她——包括宋贵妃的侄儿,宋珏。
沈墨初见她时,她便是被宋珏以一个拙劣的谎言骗到了树上,她趴在树上哭的满脸是泪,宋珏却笑地打跌,嘲讽她道:“亏得你生在帝王家,居然这种话也信,这扶桑树上哪有什么魂魄一说。”
桓池澜哭的太伤心了,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在树上,松开了手去揉眼睛,不出意料地坠下来,恰巧被沈墨接了个满怀。
桓池澜在他怀里哭了一个一个下午,因着他当时家族身份显赫,宋珏只能恨的磨牙。
此后数年的光阴,桓池澜看见宋珏都会刻意避开——她本就是个记仇的丫头。
沈墨摩挲着袖口的丝线,那里微微有些毛糙,他缓声道:“科举乃国中重事,陛下切不可以个人喜恶任意妄为。”
桓池澜嗔怪地瞥他一眼,似乎很不满他的循规蹈矩。
二、
科举由沈墨一手操办,桓池澜很快就看到了这场精心筛选过的结果,挨千刀的宋珏果然在其中,且站在榜首的位置上。
桓池澜气结,草草封了他个郎中的职位便了事,以宋氏一族的势力,这样的位置未免是轻了些。
沈墨正要驳斥几句,宋珏却排众而出,朗声道:“臣,领命。”
天色尚未四合,年轻的丞相便踏着落幕夕阳走进了女帝的寝宫,她只着一袭薄薄春衫,趴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半湿的长发倾泻了一肩,越发显得她体削形瘦,楚楚动人。
听得身后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桓池澜也不回头,只闷声道:“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难道孤也不能随心?”
沈墨沉郁的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自然不是,陛下是大承的天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低头看看自己昨天才修剪齐整的指甲,沈墨也看不清她的眼眸,只听她道:“那丞相这么晚来又是为了什么?”
沈墨顿了顿,“过两天,是陛下的生辰。”
是她的生辰,可是她十八年来从未庆祝过这个日子,一是她身份低微,二是她的诞辰亦是她生母的祭日。
“孤不想过,不必叫他们准备。”桓池澜挥挥手,显然很不愿意想起这件事。
“不可。”沈墨态度坚定,“如今你是天子,天子寿诞,岂有不祝之理?”
“天子?”桓池澜重复了一遍,“我算哪门子天子?”
她不过是熙帝最后的无奈之举,被逼着架上了这个位置,被迫背负着大承的万里江山,若真是天命之子,又如何会让她成为如今这幅模样?
沈墨是知道一切的,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坚持三天后那场令桓池澜并不痛快的贺诞之宴。
桓池澜凝望他半晌,终于掩着面苦笑,“一切,依丞相所言就是。”
百官祝寿,所呈稀贵之物繁多,桓池澜也懒得抬眼看,只是略略一拨,却在贺礼中寻到一个漆墨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块温润的玉璧,璧上刻一副少女戏水图,甚是别致。
桓池澜随口道:“这是谁的?”
连虞是几年前就跟着桓池澜的,很得她的心意,于是立即答道:“是宋郎中的。”
桓池澜立刻嫌弃地将盒子抛到了一边。
沈墨送的是一支羊脂玉簪,样式简单,但入手温润,光华内敛,很是好看。桓池澜宴请群臣那天,也将这簪子簪入了自己束的一丝不苟的秀发中。
女帝第一次设宴,脸上挂着十分恰当的微笑,举杯敬群臣,群臣尽兴而归。夜沉如水,女帝喝的醺醺然,推开了想要上前来搀扶的女官,独自一人往皇宫深处走。
连虞派了几波人也未能寻到喝醉的女帝,不得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墨。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沈墨最终在那株根枝错节的扶桑树下找到了白天容光明艳的女帝。
她仰着头看树枝间散落的月光,华贵的衣裙铺呈开来,鬓发凌乱,连他送的那支簪子也滚到了一边,她就这样看着淡如青烟的月影,仿佛已经痴了。
沈墨上前,只是站在她身旁,目光深沉浓郁,似乎有什么束缚不住的野兽要挣脱出来,可他最终还是闭了闭眼,淡声道:“陛下,该回寝宫了。”
桓池澜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还是有泪从指缝间滑落,“阿墨,我不开心。”
沈墨伸出的五指在月华中微微一动,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去了,不言不语。
“你还是那个阿墨吗?”桓池澜突然悲戚地看着他。
如今的他让她觉得好陌生,那个对她低眉浅笑,温情款款的沈墨仿佛随着年少时光的流逝,一同湮没在记忆流海中,再无重见之日。
“我是你的臣子。”
他如是答道。
三、
桓池澜被送回寝宫里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待了很久。女帝借着酒意驱散了所有人,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进了寝宫的那一瞬间,桓池澜似乎转眼间就清醒了许多,她捏着袖笼中那一块玉璧,玉璧上的少女倚着松树,脚下踢着水,确实是很别致。
她眼帘微微抬起,唤出了眼前男子的名字,“宋珏。”
宋珏含笑道:“臣在。”
桓池澜抚了抚玉璧上的图案,“指水盟松。宋珏,你确定要站在我这里?”
“是。”
“可如今沈墨独掌大权,孤纵然有你相助,胜算也十分渺茫。”桓池澜并不对他抱太大的希望。
宋珏却一字一顿道:“来日方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桓池澜苦笑,“以他现在的势力,就算明天要了孤的命,孤都不会惊讶。”
是了,沈墨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皇位易主什么的只是看他心情罢了。
宋珏默了半晌,才轻声问道:“那陛下可曾后悔当初用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了如今的权臣沈墨?”
桓池澜垂眸不语。
宋珏错开了话题,君臣二人又商讨到半夜,宋珏才欲离去。桓池澜笑了笑,开玩笑道:“宋珏你如果当年也有现在的气度见识,兴许孤就不会认识沈墨了。”
宋珏先是一愣,而后看着女帝,眸中神色深如墨,他低声道:“我确实后悔。”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桓池澜也不甚放在心上,只让他小心躲过眼线出宫去。
郎中本就是随侍帝王左右的存在,宋珏处理起事情也是井井有条,张弛有度,过了春祭大典,桓池澜就寻了个由头将宋珏升成了侍郎,沈墨也不疑有他。
只是女帝过了十八的年岁,后宫却还是空空如也,因此有资历老的臣子在某一日的朝堂议事上,提了立帝夫的谏言。
桓池澜确实没想到这一方面,抠着衣袍上的明珠,半天没个声响,老臣只能再次出声上谏。她只好把目光投向沈墨,沈墨仍是一派平静的样子,既不阻止谏言,也不替她做任何决定。
她只好叹了一声,说了句容她想想。
其实老臣的心思很明白,立个帝夫,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拉拢一个世家大族。桓池澜如今孤立无援,多一个士族支持也多一分胜算。
也是她,偏偏在看向他的那一刹那,将所有的顾虑都抛弃了。她想,沈墨要是能替她拒绝就好了。
可是沈墨没有,至始至终,他未置一词,一点也不像平时杀伐果断,却又心思细腻到连女帝何时安寝都要过问的沈丞相。
宋珏问她:“陛下刚刚在朝堂为何不答应?”
桓池澜怔忡了许久,看着远处一池碧水荡漾,觉得自己的左眼又隐隐发热,“孤在想,孤从十三岁就想嫁的那个人,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孤与另一个人共度余生。”
宋珏凝视着她,眸中仿佛也有一汪水:“可是他没有开口。”
“是啊,毕竟他与孤之间……是血海深仇。”桓池澜弯起一点嘴角,却具是苦涩之意。
宋珏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太子在一场意外中离世,沈家被牵连,满门被抄,家未满十八的男子被流放,女子皆充为官妓,血从朱门中流出来,染红了长街。桓池澜跪在长清殿门前,一遍又一遍地哑着嗓子替沈家求情。
宋珏撑着伞站在远处看她,只觉她面色惨白,暴雨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她颤抖的身体,那么柔弱,那么卑微。她只求熙帝看一眼沈墨让她呈递的请罪书,可是熙帝只是闭门不见。
她在那场暴雨因为高烧失去了左眼,醒来后却只有一个要求,请求熙帝放过沈墨。熙帝看着她灰蒙蒙的左眼,又想起自己刚刚失去的唯一的儿子,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与她做了一个交换。
宋珏不知道那个交换到底是什么,大概是要留下沈墨性命的一场交易,因为原本应该被流放的沈墨留在了长安,且成了桓池澜的太傅,在宫中一留就是两年。
也许熙帝只是想给桓池澜留个可以教导她的人,但两年中沈墨悄无声息地在桓池澜身边布下了罗网,将她牢牢把控在手里。等到熙帝有所察觉时,沈墨在朝堂上已然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四、
桓池澜答应册立王夫是在那场秋狩后,本是绵绵的雨天,女帝意兴阑珊打算回宫的时候,忽有刺客拦路截住。宋珏为救她而负伤。
那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桓池澜抖着唇看向宋珏,眼中溢满了泪,“宋珏,他真的想要我死。”
宋珏看着她着仓皇又绝望的神情,感觉自己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别怕,宋珏会陪着陛下的。”
次日沈墨以御林军统领保护不当的罪名,罢黜其位,扶持了依附于自己的副将上位。至此,皇城的安危彻底掌握在他手里。
沈墨为她批阅奏折时,她把玩着他送的那支簪子,漫不经心地开口:“丞相,你觉得孤册立宋珏为王夫如何?”
他站的笔挺的身子蓦然一僵,朱笔在宣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触目惊心。桓池澜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沈墨的眸中似乎略过什么莫名的情绪,但是他很快答道:“陛下喜欢就好。”
他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教桓池澜想起少年时,他教她读书习字,带她游湖泛舟,她当时顽劣,时常惹祸,可沈墨也只是笑着说,澜池喜欢就好。然后替她承担所有的过错。
年少时沈墨为她遮风挡雨,看尽繁华,到了终了,却要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次日宋府遇刺,宋珏再度受伤,病卧床榻,久不能上朝。
桓池澜怒气冲冲地上沈府兴师问罪,虽还是昔年亭台轩轾的沈府,阖府上下却只得几个仆人,空空荡荡地。
沈墨正坐在一树零落的木槿花下安静烹茶,面色玉白,一袭轻衫宽大。褪去了那身官袍,桓池澜才发现,他竟然已经消瘦至此。
面对桓池澜的质问,沈墨喝了半盏茶才缓缓道:“他不合适。”
“丞相明明说随孤心意的!”桓池澜争辩道。
“唯他不可。”
桓池澜咬着下唇,微愠,“为什么?”
沈墨紧了紧握着茶杯的手,撇过脸庞去,桓池澜依旧不依不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砸了青瓷茶盏。
“因为我嫉妒。”他一字一顿,神情明明冷静到了极致,嗓音里却是咬牙切齿。
这句话犹如惊雷凭空炸开,桓池澜怔怔看着他,心下一片茫然。
沈墨眼中是翻腾的怒火,目光灼灼,带着要将她拆骨入腹的恨意,“桓池澜,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和他一生一世!”
后来,桓池澜始终没能记起她是如何昏昏沉沉地离开了沈府,只记得那一晚她独自深埋在云朵一般的锦被中,彻夜难眠,脑中旧事翻涌。
她想起她被沈墨接在怀里,哭地一塌糊涂,沈墨揉揉她的头发,也不问她是谁,只由得她哭。到了最后,她哽着嗓子,眼前渐渐清明起来,所有的光华都聚成眼前少年的秀雅轮廓。他微微一笑,问她,“哭够了没?”
她瞅见他袖口一片湿漉漉,不由得红了脸,垂着眼睛小声说:“够啦。”
后来沈墨常常往来于宫中,为她带来宫外的新奇玩意,给她讲各地的风土人情,她没有一个正经的老师,于是沈墨就教导她读书写字。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桓池澜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少年光景,所有人都以为她这个不受宠的帝女,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就是及笄后嫁给沈墨。
桓池澜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场变故发生。其实太子的离世到底是不是沈家的过错,熙帝并不在乎,熙帝只知道这个曾经助他夺位的沈家,也许会成为大承最大的威胁。
她得知一切的时候,桓池澜揣着那封请罪书,平静到让她害怕,她颤着嗓音唤他,他迟钝了很久才抬起眼帘。
眼底是浓烈的恨意,仿佛无尽的深渊,潜伏着无数嘶嘶作响的毒蛇。
那一刻她就知道,此生她与沈墨,再无可能。
五、
王夫之事暂且被压下,或许是为了弥补,又或者是因为那天的失态,沈墨在政事上略略放宽了些。桓池澜也就此提拔了几个颇有才干,却地位卑微的士族子弟。
宋珏被擢升为尚书令,桓池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墨的脸色,“丞相觉得如何?”
沈墨微微勾起一点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让桓池澜颇为忐忑,总觉得他早已识破了她那点小心思。
他说:“你是天子,这些官员升迁不必问我。”
既然他这样说,桓池澜也放大了胆子,在一些要事上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沈墨每次都只是淡淡看她一眼,然后默许。
于是桓池澜开始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士族,许以厚利。而沈墨,却开始挑着朝里一些不服他的老臣开始下手。
由于沈墨排除异己的铁血手段,众臣之心渐渐向桓池澜靠拢。桓池澜竟也在某种程度上,说得上是与沈墨分庭抗礼了。
承安二年末,长安进入冬季,女帝生性畏寒,顾而提议前往西山温泉山庄小住,百官附议,御林军随同护驾。
一路上寒风凛冽,桓池澜即使被暖炉包围,也忍不住发抖。宋珏僭越地握住了她的手,桓池澜微微抬起眼眸,却见他眸子里一片深邃。
“别怕。”
沈墨曾经总是对她说的那两个字如今却是换了宋珏来说,物是人非竟已多年,桓池澜只觉得可笑至极。她拢了拢沈墨刚刚给她披上的裘衣,经过这两年的磨砺,桓池澜已经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她很快压制住了那一丝从心底深处蔓延出的恐惧。
“孤在想,这一次,孤与他到底谁能活下来。”
很快就到了西山行宫,山后是一片梅林,受温泉热气氤氲,开放地正是如火如荼。
桓池澜折下一枝孤梅,对着沈墨笑道:“孤记得丞相以前同孤说,西山的梅花是大承最美的。”
沈墨眼中映着万树红梅和树下那言笑晏晏的女子,如今她出落地容色倾城,青丝泼墨,颦笑间皆是万般风情。
他觉得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又微微一动,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他还曾许诺,带她来看一看。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扶桑花暗纹——那里更加毛糙了几分。
桓池澜站在孤峰上,负手看向西山脚下那片属于大承的辽阔疆土。沈墨看着她,她目光却越过他,投到更遥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黎民百姓,沧海桑田,却没有他。
深夜的时候,桓池澜乔装打扮一番前往了宋珏居住的院落。宋珏怕她冻着,连忙拿了个暖炉给她揣在怀里。
冰冷的指尖触及到温暖的汤婆子,桓池澜顿时觉得自己温暖起来,又饮了几杯热茶,才与宋珏商讨起日后的行动。
桓池澜打算等到这个冬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再动手,可是宋珏却摇了摇头,说最近她的行动太过密切,让沈墨已经升出很多疑心了。
“若不尽早斩草除根,恐怕后患无穷,陛下是知道他的手段的。”宋珏忧虑地看着她,“若是他狠下心来,你我皆离不开西山。”
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手里的暖炉,心下却是迟疑,临了末,她才道:“可是宋珏,孤想看完这一山梅花。”
宋珏喉咙一梗,莫名悲哀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即使沈墨变相地架空她,监视着她,甚至想要她的命,可是她,还是舍不得。
宋珏正待将那一腔悲愤倾诉出来,阁楼外突然飞进一支羽箭,疾旋着刺向女帝的咽喉。电光火石间,女帝甚至没有回过神来,宋珏已经一把推开了她。
桓池澜愣愣地看着宋珏胸口透出的那一缕属于精铁的寒芒,殷红的血瞬间就染红了宋珏的白衣。他忍着痛,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快走!”
沈墨已经等不及下手了。
很快,第二支羽箭飞射进来。宋珏抱着她就地一滚,才堪堪躲过。可是宋珏衣衫上都是血,她慌乱地伸手去捂宋珏的伤口,可还是止不住血的蔓延。
宋珏只是催促她离开。
她若是不走,苦心谋划的一切便要化为泡影,可是她若走,宋珏的性命便不知几何了。
宋珏定定看着她,“你是大承的天子,桓池澜,你不能死在这里。”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外走,忽然听到利箭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中,宋珏那一句低语。
呢喃如耳鬓厮磨。
“若是重来一遍,我也会在树下接住你。”
那个少女天真烂漫,他却偏偏不知如何表达,只知一味捉弄,待他回首,她却已经千疮百孔。
宋珏拼尽了力气,在她无依无靠时站在她身边,为她浴血厮杀,原也不过告诉她:年少的恶作剧不过是因着心中的喜欢。
她眨眨眼,突然落下泪来。
六、
沈墨踏入她寝宫的时候,殿内一片漆黑,香炉中袅袅余烟。
他在那一床云锦被子里,借着屋外清冷如水的月光,看见了她露在空气里的一截玉色颈项。
“宋珏遇刺,生死未卜。”
沈墨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却让桓池澜从心底深处升出一种恐惧,她翻过身子,浑身不可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沈墨看着她,她柔弱地就像受伤的小兽,眼眸含泪,面色发白。他听见她用一种几近缥缈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想,我把这个位置给你好不好?”
一抹寒气闪过,沈墨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手背上浮起狰狞的青筋,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为了宋珏?”
“不……”桓池澜呜咽着,“我太只是累了。”
大承的江山太沉重了,而她只想做回几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帝女,那个不用苦心孤诣谋划着一切,不用每天都会在噩梦中惊醒的桓池澜。
月光下她蜷成了一团,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他终于伸出手,将她柔软冰冷的身躯搂在怀里,就像多年前一样。
宋珏还是不知生死,桓池澜到了第二天仿佛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在温泉行宫里以赏梅之名宴请群臣。
酒过三巡依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桓池澜喝醉了,她看着底下空着的几个位置,叹道:“孤记得两年前寿诞的时候,陈柱国他们还是在的。”
群臣忽然沉寂下来,一瞬间氛围尴尬起来。众人都知道,这两年沈墨疯狂地打压旧臣元老,陈柱国早已举家发配到苦寒之地。
不消看,便知沈墨的面色不是那么好看,他举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桓池澜。
连虞急忙给女帝呈了一杯醒酒汤,“陛下醉了。”
桓池澜扯了扯嘴角,不语。到底是不是醉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到了宴席的尾声,百官告退,桓池澜依旧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沈墨一袭藏青色的宽袍,举着一杯清酒上来敬她。
桓池澜端详着那酒,再看看眉目清冽的沈墨,不自觉地蜷起了藏在桌下的手。
沈墨的笑仿佛暗夜里绽开的清昙,芬芬诱人,“陛下是要与沈墨疏远了吗?”
当然不是。
桓池澜接过来,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咽喉滚落,而后再看向沈墨时,却觉得他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昏倒前只听见沈墨轻轻道:“阿澜,你怎么还是那么笨呢。”
桓池澜再度醒来,已经是在沈墨的居住的殿中,正躺在沈墨的肩上。屋外不知何时已经飘了雪,大雪飒飒飞落下来,却遮不住重铠铁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沈墨任她倚在肩上,手中却在红泥炉上烹一壶茶,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
察觉她的清醒,沈墨微微垂了眼帘,“正好,喝点茶来醒醒酒。”
桓池澜跪坐在他对面,冷冷看着他。
沈墨将茶杯推向她,“我如果猜的不错,你应该想今夜联合御林军在这里将我乱箭射死。”
她抿了一口茶,还是他以前喜欢的味道。
“真是狠心啊,阿澜。”沈墨淡淡道。
狠心?桓池澜苦笑,“沈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狠心?这几年,你想杀我的次数还少吗?”
沈墨纤长的手指僵了僵,顿了顿,才道:“这几年,我只是想要江山,却从未想过要你死。”
是啊,他只是想要江山。当年熙帝令沈家蒙上谋反的罪名,沈墨只是想让这个罪名变成真实而已。可是桓池澜很快想到,那压抑的夜晚,熙帝疲惫却并不浑浊的眼睛从层层叠叠的纱帐中露出一种森然的神情,他沉着嗓音道:“池澜,沈墨不能留。”
若非熙帝突然病重,沈墨的性命恐怕也轮不到桓池澜来了结。
“那几年前呢?”桓池澜抚过左眼的阴翳,“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淋雨失去了这只眼睛,可只有我知道,你让我呈上去的请罪书上涂满了剧毒。你想杀死父皇,可有想过,我会死在父皇前面?”
如果不是那天的暴雨,如果不是因为她哭泣时将毒揉到了眼中,感觉到了疼痛,或许她那一夜,失去的就不只是一只眼睛。
沈墨倏然苍白了面孔。
那是他一生做过的最错的事,原以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做出的这件错事,会永远深埋地底,却不想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当年她依旧执意将他留在了身边。
她只是笑,笑的孤寂又绝望,“沈墨,我年少时那样喜欢你,喜欢到可以不在乎一切,可是我如今坐在这个位置,却不得不计较那些过往。”
脚步声越发接近,甚至可以听见弓被拉开的声音。桓池澜对御林军统领许以士族的身份,才换得他一时的倒戈相向。
原本的计划中,到了这个时候,沈墨应该死在乱箭下,可是没有人知道,桓池澜也在里面。
沈墨深深看着她,带着一点羸弱的苍白与解脱,“既然你还记得那些过往,又不肯放过我,那么黄泉路上一起走也是很好。”
桓池澜怔了半晌,笑道:“也好。”
她不会因为当年救他而后悔,但也不会因为今天要杀他而犹豫。
她倾身过去,深情款款地低声唤他,“阿墨。”
沈墨伸出两指钳住她袖中神过来的匕首,调转了刀尖,以一种不容她反抗的力量缓缓向着她心口刺去。
忽然间,他察觉到手背上一热,抬头,桓池澜笑着看他,眼中却滚出几滴泪。烛光交缠雪光,透过明纸窗渗进来,照亮了她乌发上那支玉白的簪子。
她本就爱哭,黄泉路上可不能让她再这样难过,沈墨这样想着,下意识地就要拿袖子替她擦去那些眼泪,却在瞬间分神中,感觉到一丝凉意扎入了胸口。
他闻到她衣上淡淡的梅花幽香,他并没有挣扎,只是依旧抬起了袖子,缓缓地替她擦去那些令他难过的泪水。
他袖上的刺绣已经斑驳不清了,可是桓池澜依旧知道那是什么图案,是她曾经调皮时在上面绣过的一支扶桑花。
“好了,别哭了。”沈墨嘴角流下一丝触目惊心的红,眼神中沉郁渐消,变得像年少时一样温柔,“你喜欢就好。”
你如果想要我死,那么,一切都依你。
七、
女帝踏出阁楼的时候,所有的人惊讶于她的出现,御林军不由纷纷放下了即将脱弦的弓箭。
雪肆意地飘洒,女帝仰着头看向那片藏青的天空——寥寥一片,唯有一颗孤零零的紫薇星悬挂天际。
承安二年末,女帝诛权臣沈墨于西山行宫,至此彻底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
次年春,女帝立宋氏幼子宋珏为王夫,在王夫的辅佐下,联合士族,整顿朝纲。
承安七年,宋珏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命不久矣。
桓池澜泣不成声,“宋珏,求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宋珏目光缱绻,“真是抱歉……不能给你下半生的依靠……”
桓池澜眼泪滴到他指尖,“你当年告诉我扶桑树能引来亡者的灵魂是不是真的?”
宋珏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道:“我骗你的……”
逝去者繁多,如浩瀚星野,不可追也,不可寻也。
王夫病逝,女帝厚葬。
宋珏死后,女帝励精图治,政治手腕越发铁血无情,大承在她的手下也越发昌盛,但这却也是大承国史上唯一一个丞相之位空缺几十年的朝代。
那一日女帝正在批阅奏折,却听得连虞低声道:“帝君,那株扶桑树枯萎了。”
桓池澜怔了怔,抚了抚鬓角早生的华发,苦涩一笑。
她年少那些光阴,终究是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