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色即是空”,你可能以为我要说一些色的事情。
其实这篇还有个副标题,我发布前把它删掉了:中国的佛学和佛教。因为我觉得这个话题太大了。
“色即是空”出自《波若波罗密多心经》,“色”好讲,“空”却难说。
零、佛学和佛教
“每种大宗教就是一种哲学加上一定的上层建筑,包括迷信、教条、仪式和组织”,“每种大宗教的核心都有一种哲学”。这是冯友兰对宗教的定义,我觉得很贴切。
中国自古有“三教九流”,“三教”即“儒、道、释”。按上面的定义,儒家不能称作宗教。道家是哲学流派,道教是宗教,但二者相去甚远。“释”是佛家,其中有作为哲学的佛学和作为宗教的佛教。
对于宗教的意义,我想从两个方面作为出发点来说。一是在普通生活里,一是在精神世界里,某种意义上它们其实是一样的。
从普通生活来说,人做事的目的通常是达成某种幸福:饱腹是快乐的,饥饿是痛苦的,所以要进食;丰收是快乐的,匮乏是痛苦的,所以要劳作;安逸是快乐的,劳累是痛苦的,所以我们努力工作想要财务自由。我们常常主动选择承担痛苦,为的是获得更长远的幸福。可是吃饱了还会再饿,得到了也可能再失去,即使生活没有痛苦,前面还有死亡在等待——所有的幸福终究是短暂的。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终极的幸福,一旦达到就成为永恒,不再消逝呢?如果有,这才是最终值得追求的东西。宗教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东西。
另一方面,人类的先天欲望之一是追求超出现世的价值。道德价值终究会随着个人的死亡或者人类的灭亡而消逝,假如是这样,似乎应该有种超道德的价值存乎天地之间,若不然,这宇宙又有何意义?这种欲望驱使人类不断求索,宗教则给出了答案。
价值观和世界观是紧密相联的,永恒价值和终极存在是一回事。这个答案,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在找,伽利略和爱因斯坦也在找,宗教则声称他们已经找到了答案,但宗教的答案正日渐受到科学的挑战。一切确切的知识都属于科学,一切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宗教,介乎它们之间的是哲学(罗素)。
这里有点题外话,对永恒的信仰似乎是我们的天性,但是不是真的存在“永恒”这样的东西呢?赫拉克利特说万物都在流变中,但流变本身却是永恒的。科学是在变化的现象中,寻找某种永恒的基础,近代物理试图寻找一种统一的理论来描述自然。但正如罗素发问的:“……究竟有没有自然律呢?还是我们信仰自然律仅仅是出于我们爱好秩序的天性呢?……善,为了能够值得受人尊敬,就必须是永恒的吗?或者说,哪怕宇宙是坚定不移地趋向于死亡,它也还是值得追求的吗?”
我以为佛学广博的一个体现就在于思想的庞杂,各个宗派学说虽出同源,但是发展出不同的方向,同时又在不同的文化环境里吸纳融合,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几乎所有东西方出现过的哲学思想在佛家都能找到呼应。
佛学和佛教的区别,正是哲学和宗教的区别,但在这里我不打算把它们区分的太明确。佛家的概念和思想浩繁纷杂,远不是我这个只接触了皮毛的人能概括的,也远不是一篇短文能够概述清楚的。我只打算表达一些我自己的认识到的观念。中国的佛教有很多流派,它们之间有或大或小的分别,我的认识并不深入,也不加赘述了。
一、佛 - “无缘不能度”
佛不是神或者上帝,而是了脱轮回、悟得真理的人。因此释迦摩尼在佛教里被称作“至圣先师”,而不是“上帝”或“圣父”。 释迦摩尼曾言:一切众生均有佛性,皆当成佛“。佛教的目的,便是教人如何成佛。
成佛是目的,但成佛的方法却各有不同,这正是佛教各宗的差异所在,也是不同的修佛者各自的差异所在。禅宗讲求顿悟,见性成佛;性宗说缘起性空,悟空而成佛;净土宗则称可借他力,念佛即可往生净土……正所谓”一师一经一法门“,似乎有种说法说修佛有 86400 法门,乃因一天有 86400 秒。
对宇宙真理的领悟,便是成佛的过程,这个真理就是所谓的”佛性“,也是”宇宙的心“(冯友兰)。一个人因为有佛性,因此可以领悟宇宙的心,使自己的心与宇宙的心达到同一,就达到了佛的境界。这似乎有点泛神论的味道,像斯宾诺莎的神。
二、业 - “因果不可改”
业是因,报是果,业报亦即因果。业,是一个人的所说、所做甚至所想。他所有的一切动作都是因,而因一定会产生结果。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一连串的因果,而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因缘造成的结果,而又成为新的结果的原因。万法皆由因缘而生。
这种因果论,与物理学里的因果论似有不同。如果我们认同拉普拉斯或者爱因斯坦的那种机械因果论,一切现象都能找到原因,而原因又能找到新的原因,最终导致我们追问那个最终极的原因,也就是”第一推动“。这样的因果律里面,没有自由意志的位置,一切发生的现象都是因为那个第一原因。但佛教的因果认为人心也是因,人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想法,这些想法都是业,也是因,会产生后果,正所谓“心念不空过”。
与因果相关的,是轮回的学说。
佛教认为众生在“涅槃”成佛之前,都在六道中轮回循环。而一个人所种下的业,都会在未来得到果报,可能在今生,也可能在来世,也可能是更远的来世。因果是不能变更的,有业一定有报,而善业和恶业也不能相抵,它们各有果报。
宗教从根本上来说是出世的,因为宗教提供的幸福或价值不在现世。如果一个教徒追寻宗教价值,那么他的目的应该不在现世。但完全出世的宗教是不能普世的,因此探寻出世价值的方法一定要能够在现世里实践。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终极价值值得追求,很多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这种追求。因果和轮回的学说提供了一个好处:如果种下善因,便能得到善果。如果知道能够在来世得到报偿,那么今生的苦难便不再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在绝望中的善良人带来希望,让眼前的生活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耐。反过来想,如果一个人想到今生所受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前世作恶而造成的,也会觉得心安理得一点吗?
只不过——我常常想——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我们并没有在今生保留任何前世的记忆,可以想象来世的自己似乎也不会有今生的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说,前世的我和今生的我,说到底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我要承受一个自己对其毫无所知的人作恶的后果?而我又为什么要为一个不会知道的人的幸福而承受痛苦呢?
还有一种好处是:一个人如果相信业报,在行为上可能有所忌惮。按照佛教的说法,善恶虽然不能相抵,但结善因却可以“重报轻受”。这间接帮助了寺庙里香火旺盛,因为斋僧供佛是毫无疑问的善业。
佛教弟子除了自身修佛而外,还有一项职责是”普度众生“。”普度众生“是出于佛家的慈悲心或义务呢,还是出于种善因的功利目的,又或者是一种悟道的法门?可能兼而有之,又或者人各有别,我不是很清楚。
三、无明 - “智慧不可赐”
众生的一切痛苦,皆因对宇宙本性的无知,这种无知叫做“无明”。因无明而生”贪嗔痴慢疑“及”不正见“,这是所有烦恼迷妄的根本。
修佛的过程就是要摆脱无明,证得“菩提”。一切佛教宗派的教义和修行,都是为了“菩提”。修行其实就是积累对“菩提”的贡献,避开贪恋的业,最终结果是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即“涅槃”。
禅宗等一些宗派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教义。一般来说,修行是个人的事情,他人是无法代替的。禅师常说一句话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人最多能启发,但参悟全在个人。
开悟这个事,让我想起坐禅的时候,大家问师父如何算进入到了“禅定”的状态呢,师父答曰:达到了状态自然就知道了,如果你还不确定,那就是还没有达到。说实话,我倒觉得这真有点像女性的性高潮。
一个人如果修行到了顿悟的边缘,一些机缘可能促使其突然觉悟。”某位禅师要他的弟子考虑某个问题,然后突然用棒子敲他几下,或向他大喝一声。如果棒喝的时机恰好,结果就是弟子发生顿悟。这些事情似乎可以这样解释:施展这样的物理和生理动作,震动了弟子,使他发生了准备已久的心理觉悟“(《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
近代著名的高僧虚云大师,据说是在茶杯落地时开悟:“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禅宗有种修习的方法,叫做“不修之修”,就是不做任何修行。不修就是不造新业,就是道家的“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事实上人无法什么都不做,而是无心做事。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为,就是有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而无为则是不刻意成佛,“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语录》)。
四、空 - “真法不可说”
从上面可以看到佛家与道家的相通之处。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翻译佛经里的形而上学的概念,常常借用道家的哲学观念做类比。到了 5 世纪,佛经的翻译大量增加,鸠摩罗什等大师翻译佛经,依然使用道家的术语,但表达的是佛学的内在观念。道家的思想对中国佛学影响深远,可以说中国佛学就是印度佛学与道家哲学的综合。
“空”就是“无”,在中国佛学和佛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佛家的悟道和道家有一个相同的过程,即从“有”到“无”的过程。这个过程从禅宗著名的六祖之争的故事里可见一斑。
禅宗初祖即菩提达摩,没错就是创立少林七十二绝技、易筋经和洗髓经的那个人。禅宗传至五祖弘忍,弘忍在指定继承人的时候,要求弟子们做”偈“概括禅宗要义。神秀作偈云: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而慧能针对此偈,作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弘忍赞赏慧能,指定他为继承人,是为六祖。
那什么是“空”呢?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经第五 如理实见分》
“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尔时,慧命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于未来世,闻说是法,生信心不?”佛言:“须菩提!彼非众生,非不众生。何以故?须菩提!众生众生者,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
《金刚经第二十一 非说所说分》
众生皆空,诸相皆空,万法亦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这个意思。“五蕴皆空”的“五蕴”指“色、受、想、行、识”,“色”指物质,即现象世界,“受、想、行、识”指各种精神。
然而说到底,“空”是不可说的。一般来说,可思的对象也是可说的,不可说的对象也是不可思的。“空”或者“无”是这样一种概念,朦胧中你觉得已经思想到它了,但是当你试图把它明确起来的时候,它又已经不是它了。
“相”是虚妄的,“空”才是真实的,但“空”需要在“相”中领悟。悟道要先学诸法,这边是“有”,然后万法皆空,达到“无”。像不像张无忌跟张三丰学太极拳的桥段。
有个成语叫“不落言筌”,出自《庄子》:“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语言是表达意义的载体,一旦领悟了意义本身,就不必拘泥于言语表达。诸多对“空”的类比、比喻,都是为了帮助人领悟“空”的含义,一旦领悟,语言上的比喻则皆可抛开。
又好比学习算术的时候,为了学习 2 + 2 = 4,拿两个石头和两个石头放在一起,得到四个石头。然而 2 + 2 = 4 的理论并不需要石头的存在来支持,领悟了数学的道理,石头便不再重要了。
然而我还是很好奇:无法表达的观念的存在本身是如何确认的?以及,不同的人之间是否能确认悟到的是同一个“道”呢?
“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