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伞是个娇小柔软的姑娘,长发乌黑油亮,嗓音软糯,说话时会直视别人眼睛,嘴角总是带笑。初识的朋友总会惊讶道,“许伞,你真的是北方姑娘?”
“那是。”许伞眼波一横,总是回答地那么骄傲。
没错,这对许伞来说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许伞11岁那年,上七年级。短短的青年头,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像个男孩子。
高年级的教室,楼层也高,阳光直直地照进来,乌泱泱的一片人。许伞坐在靠窗的位置,只觉被晒的犯困,闭上眼就是一团红影。
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什么,声音很大,却没几人在听。已经是开学第三天了,大家许是觉得七年级跟六年级也没什么不同,少了前两天的谨慎。
“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个新同学——”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门口移过去,许伞也不例外。
是个男生。短发,黑黑的,穿一件跟大家校服不一样的白衬衫。
“大家好,我叫七丸,来自XX。”男生一开口,许伞眼睛就亮了,她瞪大眼睛看过去,发现男生笑起来脸尖尖,唇红齿白好像小狐狸。
外地转学过来的七丸,带着奇怪的口音,在一个阳光热烈的午后,直愣愣地闯进了许伞稚嫩的小心脏。
许伞有了喜欢的人,这是个秘密,只有她最好的朋友铜钱知道。心里满满的欢喜,她忍不住要跟铜钱分享。
无数琐碎的小事,他昨天对她笑了,他今天换衣服了,他出现在校园的哪个角落里……都让她珍惜。
虽然没有互动,许伞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越来越喜欢他。她知道了越来越多他的事情,比如,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
每个周末,许伞会和铜钱一起散步,从两人住的小院一直走到十里外的学校。走过闹市喧嚣,爬出工地深坑,穿过一条条车流,两个女孩子一路走一路欢笑,更是怀着隐秘的期待。
那条路看起来长且笔直,平时去学校都要坐班车。铜钱知道,许伞甘愿走到腿酸也要到学校盘桓一会儿的目的单一执拗,只是为了获得一个相遇的机会。
万一走到学校那一刻,七丸刚好走出家门,那就真是太棒了,许伞简单计划的最终目标就是能够看一眼七丸。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许伞顾左右而言其他,拖着铜钱在校门口磨蹭好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时间并没有让许伞等太久。
一个微带凉意的夜晚,学校开家长会,许伞软磨硬泡蹭上了爸爸的车,一个人在黑乎乎的校园里溜达。操场和旗杆之间有一排矮小的松树,许伞的影子投在树上,她就着微弱的灯光,一步一步踏着路沿石移动。
一阵凉风带过,许伞身子一晃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也恰好回头望过来。
“是你呀”,明明看不清,许伞还是被那口小白牙晃花了眼。
“好巧”,许伞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快惊讶。
许伞终于有机会和七丸独处。她羞怯地走在七丸身侧,时不时揪一下衣角。七丸语气随和又像惊喜,聊了许多后,突然跟许伞说,“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你跟我初恋女友长得很像”,七丸带着怀念的语气,伸手比划了一下,脸上带笑,“不过她是长发,你是短发”。
“哗哗哗哗哗”,许伞听到了心花怒放的声音。她甚至无法分辨那话中的意味,只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由一张相似的脸拉近,亲切友好。
她惊喜讶然,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后座男生悄悄问她,“七丸好像喜欢你呀,你喜欢他吗?”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羞恼难堪,带着莫名的喜悦和忐忑,小意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心里知道是不可能的,七丸跟她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却忍不住期盼。
男生打个哈哈,“猜的呀”。许伞有点失落,却又如释重负。
许伞想起这件小事,心跳的更快。如果这是真的呢?她捏紧衣角,在一排排密集的摩托车中小心又不着痕迹的避开所有障碍,紧紧随在他身侧。
许伞一直很勇敢,在这个关键时刻也没有退缩。天时地利人和,缺的大概就是一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女孩的声音清亮坚定。
七丸“啊”了一声,似乎不知道如何反应。短暂的沉默中,黑暗中那颗小心脏渐渐凉了下去。
“我已经跟阿姜在一起了”,七丸站定面对许伞,似是想要补救破裂的气氛。
“他们总是拿我和阿姜开玩笑,开着开着,我们就成真的了”,七丸眼睛亮晶晶,说着话唇形还是那么好看,许伞默默想着。
“我之前蛮喜欢你,可是觉得你不喜欢我,所以——”
她不知道该回什么,该说没关系还是祝福你呢?还是该问你怎么不等等我或是问问我?
许伞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七丸说,“你做我妹妹吧”。许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兄妹这种拙劣的遮掩维系不住表面的平静,似乎只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接近的机会。
许伞依旧每周末跟铜钱散步到学校,巧合碰见七丸的次数多了些,遇见后三人就一起走一段,路上随意说说话。
许伞拒绝了妈妈带她去理发的提议,一头乌黑的短发慢慢留长,清晨起床后可以扎起两个小小的羊角辫。
她在日记里写道,“也许只是错过了呢?如果哪天还能再次遇见……”但许伞着实觉得希望渺茫。
七丸的女朋友阿姜是当时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皮肤微黑,身材匀称,性子野,齐肩短发拉的直直的,看起来格外利落。
小学频繁转学,让许伞练就一副坚硬铠甲,融入到新环境除了成绩优异,还要拳头够硬,性格够强。五年级若是有男生拿小石子丢她,许伞会立刻捡半块砖头眼都不眨的砸过去。可她到底是怕的,也欺软怕硬。
阿姜在六年级时就很受欢迎了,好几个小痞子都喜欢她,有一个比阿姜低一级,跟跳级前的许伞一级,每次上学遇见他,许伞就会胆战心惊的躲的远远的。这样的小痞子都喜欢阿姜,许伞很佩服阿姜的魅力和勇气。
所以,她对捡漏实在是没有什么期待。
许伞的心情阿姜并不清楚,自从有次周末,阿姜的朋友撞见七丸三人一起散步后,阿姜就对许伞上了一点心。
若是平时,阿姜才不会把许伞这样的小孩子看在眼里。但涉及到男朋友,再淡定的女孩子也会掉点智商,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体育课上,当许伞远远瞧见阿姜带着两个女生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心虚的要逃。可她最后还是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近。
“许伞,我们去那边聊聊吧”,阿姜指了指旗杆。
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夹着许伞,不待许伞说话就把她领到了台阶那里。
许伞倚着白石栏杆,头顶是今早全校注目升起的国旗,对面阿姜脸上没有笑意。
“你喜欢七丸?”阿姜没说话,旁边的女生直接开口问道。
那一瞬间,许伞连思考都没有就脱口而出,“没有啊”。说完她就在心底默默鄙视了一下自己。
那女生似乎很惊讶,接着问,“那你喜欢谁?”阿姜转过头,看着许伞。
“我喜欢五年级班里的一个男生,可他转学走了。”许伞顺嘴瞎编着,想着也不算是骗人,那个小猴子样的男生跟自己玩的就是蛮好。
“哦?”阿姜来了兴致,或许是恋爱中的女孩子喜欢分享,又或许是她还不太相信许伞瞎诌的话,顺着话题问,“你喜欢他什么呢?”
短短的一节体育课,许伞压榨着自己的脑细胞,跟阿姜斗智斗勇。下课铃响起时,本来可能要挨揍的许伞非但没有被揍,还被阿姜三人友善地拍肩示好,许伞受宠若惊地暗自感叹,女孩子的友谊来的真快。
初中三年在欢笑嬉闹中临近尾声,九年级的许伞、七丸和阿姜皆已不同班,长大一些后,阿姜不再那么让人爱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七丸换了几任女朋友,最后钟情于九年级的白富美同桌阿琴。许伞没能和阿姜保持长期的友情,也没能等到七丸的爱情,她在一个普通的班级里,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一次逛街,许伞和铜钱看中了一个孔雀吊坠,上面镶嵌了五颜六色的水钻,看起来就像最美丽骄傲的雄孔雀。她俩掏光零花钱,一人买了一个,许伞的偏绿,铜钱的偏蓝。
两人慎重的把小孔雀挂到脖子上,觉得这就像某种仪式,孔雀就是某种符号。不知道铜钱有没有许愿,许伞每天都会对着小孔雀许愿,“让我等到想等的人”,握紧吊坠,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坚定。
路越走越远,眼看着山穷水尽,却又峰回路转。
九年级下学期,Z市预中考,选出200名实验班学生提前进入高中就读。
许伞和七丸再次同班。
3月的一天,飘着小雪,许伞扎一条长长的马尾辫,穿着粉色的小袄来到了高中的学校。这是她第一次住校,能够独立居住在外让她觉得很骄傲。
这也是她第一次军训。天寒地冻,风比刀硬。教官要求不能穿羽绒服,毛衣领不得露出迷彩服。大家冻的狠了,胶鞋里要套好几双棉袜。
许伞个子娇小只能站在队尾,隔着重重脑袋,她仍旧清楚七丸的方位,但阔别已久,她已经不熟悉他了。
她很少跟他说话,遇到会像陌生人一样寒暄。跟他的关系还没有新同学那般熟稔。
她会听到其他男生调侃,大晚上的七丸还窝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日记,说是写给某个姑娘的。她知道,那是写给阿琴的。
阿琴家境优越,教养良好,皮肤白皙,长发大眼,看起来像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脾气却好。只是没能跟七丸一个学校。
许伞已经放下了等待的念头,那个珍惜的小孔雀,在某次跳皮筋玩闹中脱落,掉进了下水道。她跟铜钱一起趴在地上,用树枝用铁丝拨弄好久,黑漆漆的看不清,垃圾黏作一团,真的找不到了。许伞扔了树枝,呆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铜钱喊散了一起玩耍被吓坏了的同伴,仍旧低头沉默的拨弄,良久才开口,“找不到就算了”。
许伞哭的满脸泪,她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征兆,小孔雀就在那里,她甚至知道它掉在了哪一块淤泥里,她能看到它的栖身之地,可她却再也拿不到它了。就像七丸,就算她能时时看到他,知道他所有的人生轨迹,那又怎样呢。
慢慢的,许伞发现有很多男生都很友善,她甚至要喜欢上其中一个。
那时候就已经高二了。学校管制严格,男生女生不能做同桌,不能对面吃饭,体育课上一起散步都会被叫去办公室喝茶。
只要不面对喜欢的人,女生总是格外自信。许伞爱玩,上课也会传纸条说悄悄话,颇少顾忌。同桌女生爱学习,对许伞这样的行为极其不能忍,几次抗议失效后,要求换同桌。
理科实验班女生少,来回几次后,就没有女生跟许伞同桌了,许伞一肚子委屈,她并不知晓原因,同桌皆觉得这原因尴尬,没人说出口。
最后一个女生要换位置,但没有女生要换过来,许伞像一块大垃圾,孤零零的杵在那里。班主任也很为难。
就在这时,七丸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和许伞同桌,班主任对七丸这样的解围举动表示满意。
阴差阳错,班里有了两对异性同桌,许伞也是第一次离自己年少的憧憬如此之近。她已经很久没关注过七丸了,只隐约听说阿琴并不怎么回应他,他大概也蛮难过的。
许伞的平静生活在一个晚上突然崩裂。
七丸跟许伞说“在一起吧”,那时候许伞的心情像满足又像惊惶,多年沉淀,这份喜欢早就不知不觉变了味道,一张彩票大奖飘落眼前,许伞已经没有捡起的兴趣。
许伞拒绝后,七丸沉默以对,一天的沉默,一周的沉默,眼看着要变成一个月的沉默。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七丸赢了。
恋爱中的许伞很欢喜,她从来都是欢欢喜喜的笑着,只是这时傻笑多了些。虽然随之而来的烦恼不少,她也不觉厌倦。高中知识简单,年少的精力无处安置,如果那时候每个人都有手机,许伞也许能想点更复杂高深有益于人类生存的问题,但那时除了每日的跑操,就只能想些琐碎的小事。
高考前几个月,七丸情绪不高,在给许伞的同学录上写满对高二的怀念。许伞很担忧,她写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你不好好学习,要带我种地去吗?”这张当时出于善意的激励,如今看来莽撞幼稚。
17岁的许伞还不懂。她甚至不理解,为什么看到纸条后的七丸居然就想要分手了。
最后,七丸说,“如果高考后你还喜欢我,我们还在一起”。
要多蠢才会相信这句话?
许伞居然毫无怀疑。
炎热的三天结束,许伞把所有东西搬回家,想着以后终于不算早恋了欣喜不已。
与此同时,七丸不见了。
等到许伞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孩子,白皙瘦小,嫩生生的。
“你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什么?”许伞第一次觉得七丸的语气冷到透心凉。
她蹲在学校里抱着手机哇哇大哭,说着些孩子气的傻话,“你不要跟她一起,快回来”。
“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伤害她,她是无辜的。”
“那我呢?”
“你比较坚强,很快会好的。”
“去他喵的坚强”,许伞讲着讲着突然转了调子,把正在专心记录的我吓了一大跳,可就算是说着这样的话,她仍旧语气软糯,带点俏皮,脸上挂着笑,欢喜的,让人一看就想跟着笑的那种。
“然后呢?”我暂停敲字,偏头看她。
她眨眨眼,手托腮望向窗外,天空湛蓝,只有零散的几片云,微微荡呀荡。
“开学前,我把他抢回来了,可费劲呢,争的要死要活的。”
“然后?”我再接再厉。
“然后……”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怀念,“我不要他了,就在一个月后。”
“啊?为什么啊?”我有点懵又有点好奇,许伞讲话从来实事求是毫不夸张,她说费劲就是费劲,“费了老大劲,怎么就不要了呢?”
许伞娇笑一声,斜睥我一眼,“我干嘛要告诉你?”
我扭着脖子,被噎的目瞪口呆。
“这个重要吗?”许伞跪坐在软椅上,撩着头发玩儿,丝毫不顾我的感受。
“那你的头发?”我终于又想到一个问题,献宝似的问出来。
“当然剪过,又剪成了当初的五四青年头,没办法,长太快,哈哈!”
许伞总是这么骄傲。
感谢时光,把我们变成如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