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叫庄子,他活在很多年以前。
他在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开了一家客栈,这地方远得没有名字,穷得只剩下山水,来往的客人不多,每年更有四个月大雪封山,鸟兽绝迹。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这样的地方开客栈,但他好像并不在意,也许只要有阳光,有书和琴,就怎么样都可以。很多次我见到看门的只有土狗阿黄,柴扉虚掩,客栈里空空荡荡,下午的阳光从屋檐之间透射而下,无数淡金色的粉尘飞舞。
这时候他一定在山上,那里有一块石头,恰可以看遍山川,河流如同玉带缠绕山间,他也一定带着琴,有时候弹,有时候不弹,冥然默坐,到了傍晚才会回来。
当然不是每时每刻都这么冷清,背包客来了又去,有些是旅人,看山看水,有些是信徒,带着祭礼去膜拜神灵。
庄子客栈里的人,有一半是捡来的。他捡到过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唱歌的,这三个人分别成了他的厨子,收银员和吧台总管。
厨子是一个愤怒的青年,给每一个看不顺眼的人上菜的时候,都下很重的辣椒,因为这种习惯,他被扣过三个月工资,还被人从街的这头撵到街的那头。连土狗阿黄都不喜欢他,因为剩菜总是阿黄负责。
画家画过很多裸女,来到这里,突然没有裸女可画,他只好开始画满天神佛,大多数还是不穿衣服,男神肌肉虬结,雄壮高伟,女神个个妖娆,千娇百媚,看了就让人想要还俗。不到一个月,客栈的墙壁上就都是这种东西,意外地吸引了不少人气——当然,也带来了一张勒令整改的罚单。
唱歌的人挺正常,但不能喝醉,喝醉了就跳上桌子开始表演,弹着摇滚,唱着民谣,声音高亢入云,每个人都虎躯一震,每一面玻璃窗户都瑟瑟发抖,为了保护客栈的财产,我们总是迅速将他抬走。
庄子是他们的老板,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老板从前是做什么的。
画画的说老板是个码字的,因为他总在看书,诗人说不可能,“码字的人没有这么正常”;他认为老板是个搞音乐的,因为那架古琴,但唱歌的不以为然,他说老板的乐理奇差,五音不全,上台两分钟就会被人砍死。
这个问题让众人纠结了很久,后来唱歌的代表大家去问,得到的结论令人瞠目结舌。“据说老板是退下来的官员,级别还不低!”
当然,庄子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听说他们也是从聊天之中推测出来的,这位貌不惊人的老板,似乎对于当地的官场情况十分熟悉。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总归是客栈的老板,博学多识,文章极好,书法有柳颜风骨。正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向来嚣张的诗人只能躲在厨房,夹着尾巴念诗,而来往的客人之中,有人不远千里来求墨宝。
相信只要庄子愿意,以其才情,求得一点名利是容易的事情。屈居于此穷山恶水之间,又何苦来哉呢。
这是众人的疑惑,有一日天晚欲雪,众人围炉取暖,我以此问他。庄子笑笑,并不回答,却反问大家流连在此的原因。
唱歌的说:“台上有个唱摇滚的很酷,但如果是邻居,就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画画的尴尬道,因为有伤风化。大家都露出了然的微笑,哦了一声。
诗人别扭了半天才说自己是混不上饭吃,这才流落他乡,“诗集卖得不太好,别人家的孩子都比我强。”
庄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为了离开。”
我们一头雾水,他一解释我们才明白。所谓的离开,是离开现代人的身份,以及那身份所承载的复杂和不纯粹。
现代人的身份,代表着一种价值观。它逼迫着你要努力奋斗,过上在别人看来值得羡慕的生活,如果不能如此,就会被贴上失败者的标签。
为了被贴上成功人士的标签,人们如潮汹涌,奋不顾身,要从那座叫做名利的窄桥上挤过去,顺便将其他人踩在脚下,全然不顾可能存在的风险。
“可惜啊,”庄子说道,“你们只是离开,却依然认同那样的价值观念,所以才会感觉到困惑。”
的确,在座的都只是暂时以失败者自居,谁敢说内心里没有卷土重来的想法?
我记得很清楚,庄子接下来是这样说的: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就是不断向外求索,求索那些名利、情爱,何时是一个尽头呢?可曾有满足的时候呢?作为一个现代人,注定是难以满足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一种“在别人看起来你过得好”的生活而已,用别人的价值观来规范自己的人生,甚至于拼上性命,岂不是可笑吗?
诗人连忙提问,什么是“别人的价值观”呢?
庄子指着墙上的一副题字,诗人凑近了念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这就是别人的价值观啊。一棵青草和一两黄金谁贵谁贱呢?牛羊吃草,对于黄金看都不会看一眼,对它来说,岂不是青草贵于黄金吗?”
炉火将每个人的脸膛照亮,我隐约觉得,在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的确被这一番话改变了,如同坚冰消融,发出咔咔的响声。
庄子终究没有说明他流连在此的原因,他的厨子、收银员和吧台总管却一个个离他而去,这是好事,也许每个人都有了新的想法。
于是客栈重新冷清,恰在秋季。正在我以为要和往常一样进入冬天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几辆车,当地的官员簇拥着一个披着大衣的中年人,七八个随从,皆是白衬衫黑西服。
客栈照样是阿黄看店,我问明来意,知道是为了庄子而来,连忙上山去找他,看见他在老地方坐着,没有弹琴,眼望远方,似乎神游物外。
“老庄,来了大领导了!”我喊他。
他摇摇头:不见!
“你几个意思?”我急了,掰着指头给他数,来陪同的有谁谁,车都是什么型号,车牌各种不凡。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他终于说。
“那好歹去见个面,说两句话?”
“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我的哥,说啥呢?”
“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大道,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所受教育的束缚,说起来也是白费口舌。”
我吓了一跳,又有点受宠若惊。吓了一跳,是因为他把领导称为“见识浅陋的人”,受宠若惊则是因为他既然肯和我说这些,显然我在他看来,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领导们没见到人,失望而去,庄子继续过着他的看山弹琴的日子。因为整条街上都没有客人,我和阿黄也搭不上话,索性上山和他一起看山。
秋已深,满山黄叶,我们看到一群鸿雁从很高的天上经过,渐渐隐没在云层里面,就像飞到了天宫中一样。晚霞随风缓缓西流,那是天上白玉京,那是五楼十二层的南天门。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了解庄子在看什么。
这的确是难以言说的美景,是内心真正的感动。当目送鸿雁越飞越高远的时候,你忽然觉得你的精神和它们一起,向着那虚旷无穷的高天上飞去,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吧。
庄子已经死了多年了,但每当看到案头那本《南华经》,我还是会想起他,在那本书里,有他全部想说的话,还有他送我的题字:
青衫消瘦,人如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