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周末黄昏,喜欢在唐城墙遗址公园散步。夕阳把青砖染成暖金色,墙缝里的青苔泛着微光。此时此刻,城墙内外都浸在柔和的暮色里,远处现代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最后的光线,近处老宅院的炊烟袅袅升起。
就在这新旧交错的景致中,我常想起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存在”——人始终是嵌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无法完全抽离,却也未必全然沉溺。
城墙的垛口很有意思,它们既不是完全封闭的堡垒,也不是全然敞开的平台。每个垛口都保留着观察外界的窗口,同时又筑起保护自身的屏障。
这让我想到人心应有的尺度:那未曾盈满的三分余地,恰似这些垛口的设计,既允许交流,又保持界限。
去年深秋,我在城南遇到一位做传统木工的老匠人。他的作坊里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里飘着杉木和樟木的清香。老人正在制作一扇花格窗,用的是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铁钉。
他指着即将完工的窗棂说:“你看,每个榫头都要留一丝空隙,这是给木头呼吸的空间。太紧了,天气变化时会开裂;太松了,又经不起风雨。”
这话让我沉思良久。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七分热忱是榫头的扎实,三分余地是留给变化的呼吸空间。
老匠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窗棂,继续说:“木头有木头的性子,人也有人的脾气。尊重这些性子,才是长久之道。”
这使我想起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的思考:“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我们用语言构建与他人的联系,但总有无法言说的部分,那沉默的三分,或许正是个体存在的最后堡垒。
就像此刻,站在城墙上眺望,我能描述眼前的景色,却无法完全传达内心的感受——那份独属于自我的体验,是任何语言都难以逾越的界限。
记得去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在护城河边看到一群晨练的老人。有几位退休教师,每天在这里打太极、下棋、拉二胡。其中有一位教古典文学的教授让我印象深刻。
他总是在练完太极后,独自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读《庄子》。书页已经发黄,边角起了毛边。
“您读了这么多遍,还能读出新意吗?”我忍不住问。
老人推推老花镜,笑着说:“每次读都觉得懂了,过段时间又发现新的不解。这三分不解,恰恰是继续读下去的动力。”
他合上书,望着结薄冰的河面,“人与人相处也是这样,总要保留三分不解,才能保持永远的新鲜与尊重。”
这话让我想起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人是在理解中存在的,但理解永远伴随着未理解的部分。完全的透明或许只是一种幻想,那三分朦胧,反而是真实关系的写照。
今春,我拜访城郊的一位陶艺家。他的工作室简陋却有序,架子上摆满待烧的陶坯。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烧制青瓷的工艺:在釉料将凝未凝之际,故意让胎体产生细微的冰裂纹。他说:“完美无瑕的瓷器像假花,美则美矣,没有生命。这些裂纹是器物呼吸的痕迹,是泥土记忆的延伸。”
他拿起一只茶盏,对着光让我看釉面下若隐若现的纹路:“你看,就像人与人的交往,那些适可而止的保留,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不是缺陷,而是让关系得以呼吸的缝隙。”
此番话语耐人寻味,让人想起维特根斯坦的另一个比喻:“梯子”。我们在理解世界和他人时,需要借助概念的梯子,但登上之后必须记得撤掉梯子,保持对不可言说之物的敬畏。那三分余地,就是撤掉梯子后留下的虚空,是让新的理解可能生长的土壤。
夏夜在城墙上纳凉是另一种体验。晚风拂过垛口,带来远处广场舞的乐声和近处蟋蟀的鸣叫。孩子们在城墙上追逐,手中的荧光棒划出流动的光轨。一对老夫妻搀扶着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歇歇,轻声交谈着。他们之间有种默契的宁静,不需要时时填充话题。
这种相处方式让我感动。就像夜空中的星辰,彼此照耀却保持距离,在浩瀚的宇宙中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这或许就是“清醒”的真谛:既不过度疏离,也不过分亲密,在七分热忱与三分余地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城墙根下的旧书市场,有位专修古籍的老师傅。他的摊位上总摊开着正在修补的线装书。我曾见他修补一册明版的《诗经》,书页脆黄,破损严重。他用的方法是“金镶玉”——在原书页的四周衬上新的宣纸,既加固了原页,又不掩盖岁月的痕迹。
“为什么不全换新纸呢?”我问。
老师傅头也不抬:“书有书的生命,修补是为了延续它的生命,不是让它返老还童。这些破损的痕迹,都是它经历的一部分,要尊重。”
尊重痕迹,保留记忆,这何尝不是为人处世的智慧?我们的心灵就像这些古籍,在岁月的流转中难免破损,但重要的不是抹去所有伤痕,而是在修补中学会与不完美共存。那三分余地,就是留给这些生命痕迹的空间。
记得去年冬至那天,我特意去了城墙。夕阳早早西沉,城墙上亮起灯笼,在渐浓的暮色中像一串温润的珍珠。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呵着白气,游客们裹紧围巾拍照,巡逻的保安踩着固定的节奏走过。这一切构成一幅生动的人间画卷。
我忽然明白,生而为人的清醒,不在于超凡脱俗的智慧,而在于对这种日常生活的深刻领会。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栖居”,是在大地上以人的方式存在,既投入又抽离,既亲密又独立。那三分余地,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不是冷漠,而是更深的关怀。
夜色完全降临,城墙上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我转身走下台阶,融入城墙下熙攘的人流。这份清醒,如同怀揣的明灯,既照亮脚下的路,又不刺伤同行者的眼睛。在这分寸之间的留白处,生而为人的尊严与优雅,恰如其分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