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开了一页纸。

“你总是活在你那小人书的世界里，什么时候能长大啊！”妈妈埋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知道么，那个和你小时候一起玩的宽仔，现在都结婚了。你还是天天不着调的。”

不着调的人心烦意乱地戴上耳机，决定屏蔽掉外界的声音。毕业之后，现实生活的推背感实在太重了，成为独立插画师的梦想，在身边人都投入到大厂就业时显得格格不入。

我做错了么？真的做错了么？

她试图从插画集中找到答案，画册中画满了岁月静好，没有给她解答。

耳机中传出来一段音乐：“去做风吧 做不被定义的风 去造梦吧 就算世界都不懂——”

她的眼里早已攒满了泪水，此刻落在翻开的一页上。

她约了一个朋友一起吃饭。阿乔是她第一本画册的读者，和她从小就认识。她看着阿乔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连衣裙朝她挥了挥手，戴着复古的金色耳环，活脱脱一个港风女郎的打扮。从高中开始，阿乔就是她的朋友中最为洒脱自由的人，她一定能给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个是我最新的画册，你看看，提点建议！”她把自己的画册翻开到第一页，递给了阿乔。

阿乔看的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沉思，时而轻笑。每一个表情都被旁边紧张的她收进眼底。

等到阿乔把一整个画册看完，午后的阳光已经过渡到了夕阳。她等待着评价。

“还不错，有你一直以来的水准。”阿乔终于回复到。她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这句话后面通常会跟着——

“但是？”她接着话茬。

“哪有什么但是，你对自己要求过高啦。”阿乔爽朗地笑着说，“我很喜欢你一直以来的风格，既幽默又天真，你画的都是生活中难以被察觉到的小事，但是画出来让人无端地觉得感动。”

她也笑了，能得到这样高的评价，她很开心。

“不过如果一定要说缺了点什么的话——”这时候阿乔接着说，她立刻竖起耳朵听着，“我觉得还少了一点点奇幻色彩。”

“奇幻色彩？”

“唉，其实已经非常好了，是一个很温馨的插画集。我大概又在胡思乱想。”她摇了摇头，耳环也来回荡着。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着阿乔的那句话：“我觉得还少了一点点奇幻色彩。”

什么是奇幻色彩呢？她反复思索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最终打算去广州这个大城市发展，那里有她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工作室，邀请她过来一起创业。

临走前妈妈去附近的寺庙里求了个签，买回来一个平安扣。这是她第一次以学生以外的身份远行。

“囡囡，这个是我请寺庙里的师父开过光的平安扣，你可一定得戴着。”妈妈给她把平安扣戴在了脖子上。

“唉呀妈，我就是去工作，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你非得整这么隆重。”她埋怨道。现在年轻人哪有还戴平安扣的呀，太土气了。她立马把平安扣塞进了衣领下。

“诶呀快呸呸呸，不能说这种话。”妈妈又念叨着，“你不懂，有的时候还是迷信一点好。囡囡居然也要工作了，我有时候想想真的......时间过得好快......”

妈妈的目光越过她望向挂在墙上挂着的爸爸的遗照，她知道妈妈又在想爸爸了。

她抱住了妈妈，说：“放心吧，妈妈，我到了广州就给你打电话，广州离家也不远，我尽量一周回来一次，你在家好好的。”

囡囡走了。妈妈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女儿这些年的画册，打发时间。电视空开着，切到的是新闻频道，这是她的老习惯，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开着电视当背景音。

电视上传来声音：“现在插播一条最新消息。记者从广西应急管理厅获悉，一架东航搭载133人的波音737客机，执行昆明至广州任务时，在广西梧州市发生事故并引发山火。目前救援队伍已经集结正在靠近，伤亡情况未明，总台将持续报道事件相关进展......”

画册翻到在地。电视里依旧播放着声音，妈妈却感觉脑子里只剩一片嗡嗡声。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睁开了眼。上一次她有记忆的时刻，还是自己刚刚登机，空乘人员用亲切的声音提醒她把手机调至飞机模式。没过多久，她好像就睡着了。

“我这是在哪里？”她揉了揉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间，凭空飘过去许多串的代码。好像是她看的那些未来科技电影里用到的增强现实投影技术。

“系统侦测到意识残留者，请008771号立即处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像是SIRI那样的人工智能的机器的声音。

“你是谁？”她有点慌了，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要不然就是自己的SIRI活了。她掐了掐自己，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依然没变。

从远处飘过来一个淡绿色的圆点，圆点越变越大，直到变成与她等身的一个圆型。

“您好，我是008771号机器人，很高兴为您服务。”圆型突然说话了，声音仍然是人工智能那种不带音调，冷冰冰的声音。

“机器人？为什么会有机器人，我在哪里？”她更加疑惑了。

“是的，我是专门处理意识残留者的机器人。您现在所在的地方被叫做世界线修正集成中心。”它只是在忠诚地回答她的问题，每说出一个字，这个平滑的圆就会出现波形。

“世界线修正集成中心？我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她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因为她心中的问号实在太多了。

圆型变成了数字1的形状：“回答您的第一个问题：世界线修正集成中心，是专门处理错误世界线的代码运算中心。简单来说，每一次灾难，都会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线，让这个世界得以在无数灾难后正常运转下去。许多人不理解，没有关系，这并不影响。”

它随后变成了数字2的形状：“回答您的第二个问题：您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是因为在您原先所处的世界线中，出现了需要修正的错误事件。出现错误事件时系统启动应急程序，创造出了一条新的世界线。在重组世界线的过程中，参与到错误事件的人会暂时进入时空缝隙，就是世界线修正集成中心。”

她忍不住打断了圆型：“开玩笑的吧，我现在一定是在做梦。醒来就好了。”

它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继续变成了3的形状：“回答您的第三个问题：发生了什么事。简单来说，就是您在世界线00011076中所乘坐的MU5735次航班发生了坠毁，机上所有乘客包括您在内，在原世界线都已坠亡。”

“什么？”她确信自己在做梦。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给您么？”机器人又变回了圆型。

“不用了不用了。”她摆摆手，“你可以回去了，让我冷静一下。”

“在解决掉您的问题以前，我不能回去。”机器人说。

“我的问题？”她心里想着，我的问题可太多了，你解决不完的，“那如果照你所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1、程序预测修正结果 2、程序选择进入最优结果 3、进行修正。”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机器人一定要用这么难以理解的话与她沟通么？“我问的是，我接下来会怎样？”

“程序修正以后。您会在新世界线中正常醒来，错误事件会被抹除。按照目前程序更新的预测结果，MU5735次航班将进行起飞前二次排查，最终会取消航班。您醒来后，不会留下在世界线修正集成中心中停留的任何记忆。”

“啊这......”

“请问是否解决了您的全部问题？”

“等等，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们这些在航班中的人都会在这个什么集成空间中醒来咯？”

“一般不会，发生意识残留的可能性是0.0000012%。只有极少的人会醒过来，我的任务就是解答意识残留者在此空间中产生的问题。”

“那为什么我会醒过来呢？”

“存在一种可能性，您的贴身物品中存在与上一世界线强绑定的物品。比如您的项链。”

她从衣领中掏出来这个平安扣。平安扣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在这个空间里泛着幽绿色的光。

“平安扣！”她突然醒悟过来，“如果是这样，原来的世界线里我会死么？”

“是的，在原来的世界线中，您会于公元2022年3月21日15点23分遇难。”

“那原来的世界线还会存在么？”

“世界线00011076仍会存在。”

她颓然地坐了下来，想到了妈妈，想到了许多人和事，闭上眼睛，都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

她闭着眼睛，就如同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刚出生时的那一刻，她哭了，妈妈笑了。

许久之后，机器人又问到：“请问是否解决了您的全部问题？”

“我能在原来的世界线中，见妈妈最后一面么？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抬起头，脸上已全是泪痕。

圆型变成了一串正在加载的省略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变了回去。

“可以，但是您的母亲可能看不到您。”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再看看她。”

屏幕突然有了全景的画面，画面上是一处被烧焦了的山坡，天空正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落在山坡上身着雨披的人身上。她意识到这里是他们坠亡的地点。她在画面中快速搜索着妈妈的身影。

很快她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瘦削苍白的女人的背影。但她不敢认，在她的印象中，妈妈一直都是很年轻的样子，她们母女俩走在一起经常会被认作是闺蜜。

如今画面中的女人，鬓角几乎全白了，深陷的眼窝，深深凹进去的脸颊，让她不愿意相信她是那个年轻又爱美的妈妈。

女人跪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上，旁边一个救援队的工作人员扶着她一直在颤抖的肩膀。

雨一直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中的女人。她虔诚地捧起来地上的一滩泥土，默默地灌入了一个玻璃瓶中。

她继续看着，直到奔涌而出的泪水让她看不清画面，直到机器人说了一句：“时间到了，该去新的世界了。”

泪眼朦胧中，她对着屏幕，说了最后一句。

妈妈，醒来后，我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爱你。

跪在泥土中的人抬起头，任由雨水落在她的脸颊上。

过了很久，雨终于停了。

她也合上了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