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场凄凉的爱情

站在距地面十多米的楼层,向下看去,所有的事物都是一目了然的,行走的上班族、卖小吃的摊贩、送孩子的老太太,尤其壮观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车,它们走走停停,到了晚上,像一条条激进的火,或者像一团团缓缓蠕爬的血泊,真是迷离而奇幻的景致。

无论多么拥挤,多么喧闹,我还是能一眼认准坐在丁字路口的那个老人。他木雕似的望着来往的过客,左边的行人会把他向右看的目光吸引过去,右边一阵急促的车笛声马上又调转了他朝左的脸,他戴着一个过时的深蓝色的军帽,额上沟沟壑壑,似乎每一道都记录着一个故事。但是他面前的白色篮子是无人问津的。那种盛行于上个世纪的用白色编条编制的篮子,大小不一,一字排开,不过五六个罢了。在当今这个年代,它们早已经被充斥在超市的几毛钱的大袋小袋取代,很少看到追求方便快捷的现代人提着它去购物了。我很奇怪,这个老人为什么一天天伫候在那里,重复一件无甚意义的事情呢?

“大爷,空气这么差,怎么不带个口罩啊?”

“一大把年纪了,顾不得这些。”

“篮子是您编的?”

“也有老伴编的。”

“一天能卖几个呀?”

老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举动有稍稍的羞涩。他脸上恬淡自然,好像不愿意和人多交流,很快将脸扭向一边去了。

卖篮老人旁边有时会有一个修车的老汉。他比老人年轻不少,却总是“老头老头”的叫着他的“街友”。但卖篮老人没有放在心上。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老人罕见的没有出摊,修车老汉很有兴致地解答了我的困惑。

“一个活人,还活在死人的世界里呢。”修车老汉说着,点起了一棵烟。

王清水(卖篮老人)年轻的时候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清白,他喜欢用拳头摆平各种事,因此在当地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年乡里庙会,王清水在人流里遭遇了另一伙混混,仇人就在其中,双方的眼睛对上,互不服气,肚子里都埋着炸弹,只等一个动手的机会,人挤人脚踩脚,这就是最好的理由,对方仗着人多,首先发难,王清水吃了亏,他拿起水果摊上的刀子,在混乱的人群中挥舞,刀子摇摆不定,王清水急中失手,刺中了旁人,据说离大动脉只有一厘米之隔,也就是这一厘米,人活了下来,王清水要在牢里蹲十年。

“他老伴靠编席卖席养家糊口,顺带编篮子,没日没夜的这么多年,邻居们总见她走路像风一样。怎么过来的呀!——想想都难。可是,老婆子生生把孩子养育成人——两个学生,孩子们也争气,一个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另一个也乖巧得很……老头终于出来了,回家那天,他看见老伴那双手,跟麻绳似的,眼睛陷进去,像一对核桃,干巴巴的身子,老得不成样子,成才的儿女站在他面前,‘爸、爸’的叫着,他一个高高大大的硬汉——手还握过刀子呢——心一下子软了,在监狱里都没有流过眼泪,他一下子把持不住了……事后大家才知道,老头原本出来是要报复的,为了里面那十多年,——他的仇人还跟没事人一样呢,刀子都磨好了,他打算把半条老命也豁出去。

“可是看到老妻,俩孩子,什么恨呀,仇呀,跟冰似的,一下子化没了,他只想和老伴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

没过一年,他们坐落在郊区的村庄被规划,村里的人有了钱,有了房,个个都发财了。可是王清水的老伴却支撑不住了,早早白掉的头发开始脱落,原本消瘦的身体犹如皮包骨,王清水一下子也老了,他打算是要用余生赎罪的,可是天地无情,等回一个人,心愿了了,人也就走了。

“这都是命啊,老伴去世后的几年,老头接了班,篮子还是原来的篮子,心情已经不是一样的心情了,哎呀呀!他还是放不下呀!孩子不在身边,他一个活人,活在死人的世界里呢……你说,就这,他能忘了吗?”

一个人的执著与周围格格不入时,他的样子就会显得神秘,欲言又止,眼光坚定又迷离,着手眼前之事,心却不知在何处,——在超越凡俗的地方,在人生凄凉幽暗的地方。我的心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揪住了,最凄凉的爱情是什么,是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叹息,是时空在人心间挖的巨大的空洞。

从那以后,卖篮老人依然拿着破旧的小板凳守护在丁字路口。他有时痴痴地看着篮子,看看天空,有时嘴里嘟囔着什么,陌生的行人望他几眼,感到很奇怪,又匆匆地走了。后来,当我站在距地面十几米的楼层,想眺望远方滚滚的车流、缤纷闪烁的霓虹时,总是难以掠过卖篮老人头顶那片凄美而高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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