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横店的时候,同宿的姑娘,叫蒋荷花。
那部戏的导演是个外地人,用他独特的口音给蒋荷花改了新名字:姜发发,姜活发。
有时候名字特别容易叫也不好,一不小心被人叫顺嘴了,他就时不时喊你一声。
外地导演一会儿一会儿想到她,就在现场叫一声:
“发发你过来一下”
“活发!活发!活发!”
荷花在街道置景的另一头,隔着一百来米路,就听到她嘹亮的回应:“听到了!”
然后,看着那小黑点“扑棱扑棱”地一路小跑,突然间就出现在了监视器后面。
积极,乐观,就像春天里常开不败的花。
她在横店当替身,一般做“文替”,也就是偶尔给女演员试试光、替女演员走个位置、拍一些吧不露脸的镜头。后来为了赚钱多,也开始做“武替”,技术有限,只能做最次等的“武替”,替女演员完成一些可能会受伤的镜头。
偶尔回家,能听到她和妈妈聊电话。
妈妈说,花花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带个男朋友回来给妈瞧瞧啊。
妈妈说,花花,你啥时候上电视,也让妈看看啊。
荷花就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地答着,我过得很好,我今天还看到那个…那个刘恺威,就是妈你喜欢看的那个公子哥……
她没告诉妈妈,那天她做了替身。拍一段牌匾从塔楼上砸下来的戏,背上刚被道具牌匾砸了一块扎实的淤青。
镜头里没有她,也没有她被砸伤淤青的后背。
剧组给她包了个红包,她一打开,拿了钱就撇到包里。
“就这么点钱啊?”
但心里还是感激的,你看那些有钱人对咱多好,有总比没有得好。
擦擦离家的眼泪,明天继续背井离乡的日子。
荷花的弟弟不是读书的材料。一个16岁的小伙子,但凡在读书里不成器的,按他们村的人的惯例,就是要去工厂或是工地打工讨生活了。
她曾经拿弟弟的照片给我看,一脸得意地夸弟弟“皮相好、人白净、脑子活络”。我拿来一看,就是个相貌普通,问遍满街路人都说不上“好看”的男孩子。
“我也不愿意他去,工厂太苦了。”
“我先来混几年,混好了就带他来。他明年放暑假就可以实习了,我就带他过来。”
“我打点了很多关系,认识了很多副导演,”她自信地说:“只要他争气,只要他能吃苦,就一定有机会。”
荷花还对这个世界抱有很多纯洁而朴素的想法。比如说,她觉得她弟弟只要努力一定能红。
这种单纯又执拗的希望,使得我把那句藏在心里没来得及说的“不切实际、好逸恶劳”,死死咽进了肚子里。
荷花说,在她们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要嫁了。妈妈希望她早点嫁掉,也是希望她能有座靠山。
“我也想找个好一点富一点的人家嫁了,可那终究是他的东西。”
荷花说这话时候的神态,依旧固执如她。
“我妈想要什么,不能靠我,只能去求他。我弟弟遇了事情,也要靠他。”
“我不能让一家人都陪着我寄人篱下。”
那天,我们下戏早,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们一边聊着,又像是一边互相鼓励着。
我们这么努力寻求独立,不是为了有一天能放弃依赖,而是为了有力量去抱紧想要抱紧的人。
物质能够改变精神,阶级能够击退爱情。我想不到能用什么,来与这个世界的这些无理却始终存在的固有规则辩驳。
所以,我只能努力,让我拥有物质,让我成为更高的阶级,让我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站在食物链顶端不是为了吃更弱小的人,而是保护我爱的人,不要被吃。
不要去指望伴侣、朋友的成功,能对你起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改变。“他们的东西”,再多余也是别人的东西,再理所应当也是施舍。
他们的义务仅仅是对你好,那些爱屋及乌,是情理,而不是道理。
所以电视剧里才有那么多凤凰男高攀后因为拖家带口,从女方家捞好处而惹人烦的桥段。男方的家人,捅破他们是男方的亲人这层皮,和女方不过是只有施舍和得到关系的陌生人。
男女互换,同理。只是社会规则暂时对女孩宽松一点,觉得女人在婚姻中得到靠山是理所应当。可是,这又能宽松多久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非常认真地和我母亲谈过,希望她提前退休,不用出去工作。
她有自己的梦想和想做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她说起以前在学校里设计衣服的快乐,摸着街上各种材质的衣服说着“我小时候给你设计的衣服,肯定比这个好”,眼睛都是闪闪发光的。
我不想她等到更老、更需要照顾、更走不动的时候,才开始践行年轻时保有的梦想。
但母亲一直坚持还是要继续工作。
我知道她一直想保护我。
她不靠我,我才会有后路。她独立了,我才能心无旁骛走自己的路。
她知道,若她不独立,这大梁我一个人撑着,肯定会面临放弃的犹豫,更好的机会不敢争取。
亲人与亲人之间,没有谁要放弃什么去成全谁,母亲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我没有放弃自己,去成全她的必要。
前一段时间,好久没有联系的学姐,突然发短信求我帮她转发一天众筹微信,她的母亲被查出重症,在网络上筹款。
我在钱上有些谨小慎微,随即给她打了电话确认。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些,最后说起“我能解决,也不靠你了,就是希望你认识的人多,帮我四处问问”。
我一点不觉得她们是网络上四处声讨的“贱人”,都只是被现实逼迫的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啊。
可是我除了晒一张杯水车薪的捐款记录,还能做什么?
我做媒体,可我只是其中最渺小的一节螺丝,没有恣意求助的发言权。我曾在医院工作,可我不是院长也并非主任,挂号也一样要去排队取号。
在亲人朋友遭遇困难时,因为自己的无能,会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母亲老了,偶尔会说起,腰不好,或者拿着检查单问我上面的箭号是什么意思。
遇到以我浅薄的医学知识并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也像学姐一般疯了似地打电话、发微信、求助朋友圈。想要弄明白箭号下的各种可能性。
之前母亲持续头痛,整宿整宿睡不着,到医院也找不出原因。
我比任何“贱人”都“贱”地开始打朋友的电话,企图从他们那儿获得相似的医案。有些朋友辗转几轮给了我其他医生的电话,而我握着电话,连拨号的勇气都没有。
——我呆过医院,我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地惹人厌烦。
我们素未谋面,却想要用“情谊”去交换别人宝贵的时间。
那时候,我总想着,我要是在医院多好,要是我学业精专多好。
再不济,要是我钱财万贯,能带着她四处求医,摆通上下关系也成啊。
这就是为何我们要奋斗,为何我们要独立。
是让他们不在求人办事的时候看人脸色,为了他们不在夫家人或是丈母娘家面前受白眼,为了不让他们在被不共欺凌时,有我们可以真心实意地伸出援手。
这不是“钓个好老公”或是“娶个千金女”可以解决的问题。
你的好伴侣,是你的底气,而你的强大,才是你身边人的底气。
我们都是这么这么平凡,却是那么多人眼中的中流砥柱。
我们缘何努力,不过是,因爱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