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何敏的丈夫去世之后,田俊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当初她丈夫病重时,他隔着办公桌,看着她每天焦急忧虑的模样,心里是充满同情的。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成为了一个忧伤的、美丽的寡妇,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他不会关怀人,也不愿和其他同事一样,说些相同的安慰话。他更担心自己压抑的、隐秘的、龌龊的情感会冒上来,冲破同情的面具,不合时宜地支配他的语言和行为。

他们工作的地方,是城里一间颇有名气的书店。不过近年来生意越发地萧条。图书的经营主要靠大学图书馆的招标采购在支撑,利润远不如卖文创商品与饮品。图书采购的工作只剩下田俊和何敏两个人在做。何敏管理一楼的大众图书,二楼的专业书籍则由田俊负责。狭小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对办公桌,一个文件柜,和两个人。她比他大三岁,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工作上他们配合无间。

办公室里的陈设与装饰都是何敏的审美,整洁而舒适,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女生办公室的样子。田俊默默地享受着这个氛围。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像她的,是她文件夹上的那排书签。每条书签的顶部都是一个被夹痛的动物卡通头像,齐整整地对着田俊在尖叫,让他觉得有些过于俏皮了。在他眼中,她的形象是温婉、成熟又禁忌的美女,难免令他偷偷心动和想象。每天早上他走进来,都看会到她站在阳光里给花浇水;每天午休时的静默中,都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回旋。太多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她头发的香味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凝结成一股暧昧的气氛,笼罩在他的周围。然而,这一切都将改变了。

葬礼后的第四天,何敏就回来上班了。田俊观察她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将从前披散的头发绑成了马尾,露出优美的下颌线和轻盈的脖颈。她一如往常地向田俊说了声“早”。田俊却过了半天才想到说:“你吃早饭了吗?”他想的是,如果她还没吃,自己就马上跑下楼去帮她买——他甚至有点希望她还没吃。但何敏只是简单地说她吃过了,就开始整理工作的事情。

田俊觉得她这么快回来上班是好事,寄情工作总比待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好。她家里面连只宠物都没有,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呢。同事们见到她回来,都小心翼翼地表达慰藉。不过份表现,又要让她感受到关心。看起来,她似乎和平时也没什么变化,每天照常找新书、下订单、催物流、对账结款。只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时话少了些,下班后也不急着走了。但田俊总感觉她哪里有些不对劲。不是外表的,而是内在的什么东西仿佛被抽离了。

一天下班后,他们一同搭电梯下楼。田俊走出电梯后发现何敏站在原地没有动。

“咋了,怎么不出来?”他问道。

何敏于是从电梯里慢慢走出来。

“走吧。”她对田俊说。给他的感觉是,她刚刚似乎忘掉了要向外走。

在办公室里,她依旧每天坐在他对面。他却总觉得她变得不真实了,不完整了。

不久之后,开始有流言在书店里传开。有人说看到何敏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你说这事儿,她老公才死了两个多月……”

田俊是店里最后一个听到的人。他对此不屑一顾。心想果然女人一旦离异或丧偶,谣言就会跟着滋生出来。之前,书店里还传过她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田俊也从来不信。因为那时的何敏看起来就不像一个陷入在痛苦中的女人。反而是最近,他发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显出憔悴的样子。以前的她会化一点淡妆来上班,现在则完全不加修饰。因此,田俊更加不相信那些她有男友的谣言。

一天中午,他和何敏请供应商的人出去吃饭。书店的惯例,每当有大出版社的发行人员来谈业务,店里的采购都会和他们一起吃个饭,增进联系。而这次田俊去得很不情愿,因为来的是发行圈里出名的讨厌鬼,一个叫于杰的下流男人。他戴着一副细框的眼镜,留着小胡子,衣着打扮都在极力证明着自己出版圈文化人的身份。然而他的事迹早就在各大书店中传遍了:借着经常出差的机会,到处勾搭女人,连楼层的助销员小妹也不放过。但总是会给他碰到几个并不在意这些的女人。让他有机会和男人们吹嘘着自己在多少个城市有情人的事。

他们坐下来不久,田俊就看到于杰一直在盯着何敏看。他知道很多男人都对何敏有好感,只是于杰的眼神尤其令人厌恶。但是今天于杰的态度好像不同了,给田俊的感觉是明显放肆了许多。聊了一会儿后,于杰就提议要喝酒。

“我们吃午饭时从来不喝酒。”田俊说。

“哎呀!没事,喝点啤的嘛。”

于杰不由分说,便叫了几瓶啤酒,随即给何敏倒了一杯。接着田俊惊讶地看到何敏拿起酒杯便喝了下去。之前一起吃饭时,她是从来不饮酒的。可是眼前的她却像喝水一样,神色淡然地一饮而尽。于杰马上又给她倒满。何敏抿了抿嘴唇,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酒杯。

“我就听他们说嘛,小敏其实挺能喝的。”

田俊忽然意识到,于杰一定是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今天才会是这副德性。只见他自己灌了几杯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和何敏聊起来,话题都是围绕着他对何敏的欣赏,越说靠得越近。何敏的脸在酒后变得红扑扑的,表情有些怪。她像是根本没有在听,想着其他的事情,又像被于杰的表演所吸引,于是对着他笑起来。于杰便更加兴奋了,说得兴起,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何敏的腿上。田俊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腾的一下沸了起来,像有闪电从血管中窜过。但那只手很快就挪开了。田俊诧异地看着何敏。她像没知觉一样看着身边的两个男人,眼神穿过了他们,不知在看向何方。

从饭店出来,何敏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醉了。于杰一直邀请她晚上出来继续喝。田俊已经不顾基本的礼貌,一言不发地拉着何敏上了出租车。

在车上,田俊问何敏觉得怎么样。她皱着眉头,眼神迷矇地看着田俊,笑着说:“我有点头晕。”

“以后别喝酒了。”

“哈哈……我头晕!”

田俊决定不回书店,而是直接把何敏送回家,一路送到电梯里。在电梯门要关上的时候。何敏忽然抬起头,眼眶湿润,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他刚要出声,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田俊问何敏回家后有没有不舒服。她说不记得了,自己应该是睡着了。田俊看着她,欲言又止。他想关心她,却又找不到适合的方式。

然而,几天之后,之前传言忽然被证实了。书店的会计大姐和何敏住在同一个小区。她宣称亲眼看到何敏被一个男人送回家。她还认识那个男人,是同城一间出版社的发行员,叫韩炯——而且,他是有家室的。这让田俊迷惑了。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呢。

田俊从小就被亲友们视为一个孤僻的怪小孩。他不爱说话,兴趣异常,只喜欢研究一般人不感兴趣的东西。到了三十岁时,还没有交女友。旁人理所当然地把原因归结为是他的内向与害羞。他对此十分恼火——他可不是一个用世间的庸俗归类就能定义的人,但是又实在拿不出什么精彩的东西来证明这一点。他当然幻想过自己像克尔恺戈尔一样写出一堆精妙的哲学专论,抛撒给那些误解他的芸芸众生。但是他早早就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也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专属于他的灵魂伴侣,给亲友们围观一下。而这个想法幻灭得更快。他渐渐习惯了不再理会一般人的看法。只是偷偷地努力,想证明给自己在乎的人看。毕竟不想发财的人往往更虚荣。只是他还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世界就变了。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一直为他介绍女友的大姨也中风卧床。现在,就连坐在对面的缪斯也变了。这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田俊认识那个韩炯。之前一起吃饭时,他就觉得这人开口闭口都在谈这个项目怎样、那个项目又怎样的说辞很有趣,还私下同何敏笑过他——只是来推销一些拼揍出来的跟风书,却搞得一副高端商务男的派头。他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呢?田俊实在难以理解。不过,他发现韩炯的书的确进货量增加了。而且由于量大,又不得不摆在书店显眼的位置。接着退货率也下降了,回款额跟着在变高。她会不会是被他骗了?田俊有时会这样想。但是这些他无从了解。

有时韩炯会来书店查库存。他坐在何敏旁边,认真地看着电脑里的数据,记录要补货的品种。田俊留心着何敏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工作时那种从容又赏心悦目的样子他太熟悉了——没变化呀。他不禁又怀疑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好几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都差点脱口而出地问道:“韩炯在追你吗?”他也很想去找店里最八卦的同事问个清楚。但是这些举动都太不符合他的人设了。绝不打听!

终于,到了回款的时候,韩炯送来了一张巨额发票。书店老板收到后冲进了采购办公室。

“这张发票你让他开的?”他问何敏。

何敏拿过来看了一下,点点头。

“怎么给他结这么多,就他们家那些书?”老板问出田俊心里相同的疑惑。

“最近销量挺好的。品种也比之前多了。”

田俊觉得这个理由说服不了老板。谁家的书这么铺天盖地摆进来,都会卖得不错。跟风书没必要给这么好的资源去挤占好书的空间。

“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最近他家的书进货量这么大?”老板说,“都是些同质书,折扣又不是特别好。”

“当时他说有返点,回款的时候会扣掉。”

“那返点呢?”

“前几天他打电话来,说由于政策调整,返点没有了。”

老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被他骗了?”

田俊听出来,老板也知道了那些传言。他看看何敏,见她还是很有耐心的样子,眼神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愤怒,甚至没什么情绪。

“他骗我什么?”她问道。

老板无言以对。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票的事我来解决吧。不可能给他结这么多钱。”他说完走了出去。

书店的老板王崇浩是一个性情豁达的中年男人。他的主业是做医疗器械,多年前在朋友撺掇下一起开了书店。不久后书业萎靡,其他人纷纷逃离。他却没有收掉书店,而是一直开了下来。所有人都说他在赔钱,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在田俊看来,王崇浩属于那种有实力的好人。尼采说,善良是弱者发明的概念,用来抱团对抗强者。而一般的影视剧也都是这样演的。就使得一些善良的强者会自觉不自觉地隐藏起日常的善意,只专注于解决问题。仿佛那样会显得示弱或丢脸似的。田俊觉得王崇浩就是这样的人。

过了两天,王崇浩让田俊拿着那张发票,一起来到韩炯工作的出版社。他们找到发行部的主管,几句话就说服了对方重开一张发票。这类地方小出版社的资源有限,只能做一些孕婴、菜谱和字帖类的图书。这种书竞品太多,大多靠本地书店撑销量,不敢得罪。田俊想去找韩炯交待一下发票的事,但是没找到人。他在韩炯的书桌上看到一张小孩的照片,应该是韩炯的女儿,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这世界一片混乱,莫名其妙,而自己偏偏是那个最胆小、最没用的人。

他看到发行主管把王崇浩送了出来,表情严肃。不知道王崇浩对他说了什么。在回去的路上。老板问他:“你觉得何敏最近的心情怎么样?”

田俊发觉自己无法回答。他每天都在留意着对面,却说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太清楚,她就是话变少了,有时会对着桌子发呆。”

“哎——她老公是四月没的?”

“嗯,快半年了。”

“她也该振作起来了。”王崇浩握着方向盘,认真地说。

何敏对他去出版社的事似乎毫不知情,没有任何反应。但田俊注意到韩炯的书开始大量退货了。他本人也再没有来过。紧接着消息传来,原来他被调离了本地发行的岗位,转而负责外地的市场了,几乎每周都要出差。

这一切对何敏仿佛毫无影响。只是在下班后,她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了。田俊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轻描淡写地说:“待会儿走。”于是田俊就在下班后给自己找事情做,陪她待到很晚,再送她去车站。何敏对于他这样陪自己,既不抗拒,也不感激。不过她说要把自己的书签送给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送你吧,现在买不到了。”

田俊摇摇头:“我没有想要啊。”

“我看你总是瞅它们,还以为——”

田俊尴尬了,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不是瞅这个。

他猜到她是晚上没事情做,所以不想回家,于是建议她去看话剧或歌舞剧。他可以向文艺社的人要到赠票。何敏不置可否,看起来兴趣索然。他想到她之前对美术设计很感兴趣。因为她母亲就是教美术的老师。她曾经说过,她更想做图书封面设计或包装设计类的工作。于是他找了一个平面设计培训班,拉着她一起报了名。

“以后我也可以给我妈修照片了。”他说。

然而上了两堂课之后,她就不去了。他问她原因,她说觉得太累了,学不会。可是他记得何敏之前学过,是有基础的。

“那些我早就不记得了。”她说。

田俊绞尽脑汁地在想下班后的节目。王崇浩却宣布了,他在附近的羽毛球馆订了一个时段。员工们可以在休息时去打球。他还让自己的妻子来一起玩。而她特地来找何敏,把她一同拉了去。

起初几天,何敏只是坐在一旁看同事们打球。还是老板的妻子把她拉到了场上一起玩。她打羽毛球的样子很有趣。别人是跟着球满场跑,她则是伸长手脚尽量去够,但绝不迈步,像是在球场上做体操动作一样。田俊看着她打球,正在想皮肤白的人运动起来也有一种美感时,忽然见到何敏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晃了几下,便向后倒去,像是晕过去了。

众人急忙围了上来,发现她还有意识,但是手脚无力,站不起来,便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里检查了一番后,医生下了诊断: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了蛋白质和维生素缺乏,另外还有点贫血。

“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吧。”医生好奇地打量着何敏,问道。

“我有吃饭。”何敏说。

于是医生让她回去多补充营养,调整饮食习惯。这下同事们的关心有了具体可落实的项目,各种健康食物送到采购办公室里来。田俊也查了资料,每天不同样地买一些含钾含镁的水果给她吃。何敏也不抗拒,直到吃得旁人都觉得她有些变胖了。

何敏身体好转以后,似乎变得活跃些了。她主动和同事们一起去球馆,也会上场打球,这变成她下班后的习惯了。过了一段时间后,王崇浩带了个朋友来一起玩。他是大学里的采编老师,叫梁霈,是书店的大客户。虽然老板夫妇看起来并没推波助澜,但店里的传言已经开始把他和何敏捏在一起散播了。因为无论是样貌、年纪、身份,各方面看起来都太搭了。

果然在一天打完球后,梁霈在众目睽睽下提出要送何敏回家。何敏答应了。

大家都在讨论这是不是太快了。只有田俊凭借近来和何敏相处的感受,觉得这些事还很难说。

入秋后,城里一年一度的书展又要开启了。很多出版社和书店都会去设置展位,宣传品牌和新书,顺便再卖点书,提升些销量。以往王崇浩都是自己负责这些事的,今年他决定让何敏去搞,其他人协助她。这样何敏就要在书店和展厅之间两边跑,忙碌了许多。田俊有时会看到梁霈在来回接送她。

他看到这段时间的何敏,虽然很忙,却反而有些胖了。头发越来越长,也没怎么修剪。他私下里问她是不是很累。她想了一下,说道:“做事不累。见人有些累。”

在书展期间,田俊也得去帮忙,做调拨补货的工作。出发前,他发现窗台上的花都已经枯死了,叶子一碰就纷纷掉下来。原来已经很多天没人打理。于是他收拾了一下,拿出去扔掉了。

这一年的书展由于发了消费券,逛的人很多,到处人潮涌动。田俊一上午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他故意摆到前面的那几种小众书也卖光了,要从店里补货。王崇浩看着旺盛的人流也很开心,觉得今年的位置选得真不错。他还特地联系了电视台的人,来采访他们的展位。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才留意到何敏还没有出现。这几个展位都是她布置的,书也是她备的。然而书展的第一天,她却迟到了。田俊已经偷偷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他知道她近来经常会忘记给手机充电,但还是有点担心,正当他想着要不要趁午休时去她家里看看时,何敏来了。她皱着眉头,一脸倦容,走进展位就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田俊问道。

“我头痛。”她说。

“要不你请假回去吧——”

田俊话音未落,就看到王崇浩铁青着脸,手里握着电话,直冲到何敏面前。

“你怎么回事?”他斥问道。

“我有点头痛,所以——”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昨晚到底在闹什么?”

“昨晚怎么了?”何敏说。

“你真不记得还是装傻?”王崇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昨晚你们打架的事,现在大学和出版社都跑来质问我。”

旁边的同事面面相觑。何敏一脸不解的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田俊心底升起一股知道事情要变坏之前的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昨晚,梁霈本来约了你去看舞剧,到时间你却不接电话。”王崇浩看她的样子好像真不记得了,只好咬牙切齿地接着说,“于是他去你家找你,却看到你在楼下的饭店,正在和出版社的那个于杰喝酒。你记得吗?”

“我知道,他说来参展,要找我吃饭。”

“他找你吃饭,你就扔下梁霈,和那个混蛋去喝酒了?”

“他也是客户啊。”

“好——好——你把他们当客户。那于杰对你毛手毛脚,梁霈冲过去和他打架,你也完全不在乎?”

何敏努力回忆着。

“我记得好像有警察……但是我喝醉了,真的想不起来。”

王崇浩愤慨极了。

“你要是不喜欢梁霈,你就直说,别这样耍他好吗!”他说,“你知道大学一年向我们订多少书?”

“我没有耍他。”何敏用手扶着头,“我为什么要耍他?”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王崇浩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表达。

何敏抬起头看着老板,用轻轻的——甚至很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不喜欢看歌舞剧,我喜欢喝酒。”

王崇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有毛病,你应该去医院看——”

何敏突然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地上满是呕吐物,腥臭味瞬间弥散了整个展厅。众人赶忙向后退去,慌乱中还碰倒了展台上陈列的书堆。

王崇浩嫌恶地看了何敏一眼,转身走出展厅。这时他才发现外面站着两个扛着摄影机的人,后面是他联系的那个电视台的女记者。


田俊扶着何敏,把她送回家。在电梯里,何敏几乎都无法站稳,总往地上坐。田俊只好一直抓着她的肩膀。

进入家门,田俊发现客厅的窗帘都拉上了,房间里有些黑。他按下灯的开关,却没有反应。

“坏了。”何敏说。

于是田俊扶着她坐到沙发上,然后去拉窗帘。

“别开,阳光好刺眼。”

田俊有些手足无措,他看到何敏扒着沙发站起来,向洗手间走去。

“你又要吐吗?”

“我洗把脸,你回去吧。”

“没事,我请假了。”田俊说,他想起刚刚给王崇浩打电话时,对方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两声,就挂断了电话。他忽然意识到,何敏与他的采购二人组,可能就要拆伙了。

何敏关上洗手间的门,剩下田俊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他环顾四周,发现她的家整洁得异常,甚至有些诡异。客厅里只摆着沙发、茶几等大件的家具。其他任何零碎的小摆设都看不到,连一包纸巾、一个垃圾桶都没有,像是个样板房。唯一的生活痕迹是扔在沙发上的一本相册。

“她还在悼念她老公。”他想,“再这么下去……”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急迫的责任感和保护欲。她已经没人可以依靠了。如果继续把她丢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他不敢想象。看起来老板已经放弃了她,但是无所谓,他不过是一个庸俗的外人,自己才是那个可以和她心灵相通,最有诚意的人。

他留意到洗手间里已经许久没声音了。他走过去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回答。他推开门,看到何敏趴在洗手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他把她扶起来,拖到沙发上。

“敏姐!”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眼神哀怨。他很久没有在她的眼神中见到如此明显的情绪了。这一刻,他觉得她很动人。

“你何苦这么折腾自己。”他大胆地说,“你老公已经——”

“别提他!”她打断他,“他是个混蛋。”

田俊怔了一下。接着,他感受到何敏向他靠了过来,头枕在他肩膀上。

“他是个混蛋。”她低声说。

田俊叹了口气。“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呢。”他说,怀中柔软的身体让他有些意乱情迷,“待会儿我帮你把灯修上吧。”

“好呀——好好啊——”何敏呢喃着。

她的发丝撩动着田俊的脸,令他不禁心动起来。接着,他发觉她的手顺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地抚摸上来,捧住了他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抵御身体的颤动。然后她吻了上来,仿佛是吻到一片湿润的花瓣,冰冷、柔软,又带点苦涩。他抱住了她,感觉身体里的荷尔蒙都朝着相同的方向化作了箭头。可是她比他更主动,热切地在他的脖颈上亲吻着。随着两下扣子被解开的咔嗒声,他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沉醉的呢喃。

“老公——”

他顿时全身僵硬了。是错觉吗?

“老公——”

他猛地推开她。跳起来站到一边。

“我不是你老公。”他大声说。

她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双手揽住他的脖颈。

“这重要吗?”

他甩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

“好吧,你既然在乎。”

田俊既伤心又愤怒,多年背负的情绪莫名其妙地积聚在这一刻。

“我就是我,不是你老公,也不是他妈的随便任何人。”

何敏坐倒在沙发上,不再看他一眼。

“你走吧。”

田俊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强烈的失落感与被欺骗的感觉包围了他。

“我不明白你老公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你走吧,别说了。”

“再这么下去,你会变成一个疯子。”

“滚!”

田俊见她终于生气了,有了种胜利的感觉。“你从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人,你只是一个脆弱的空壳。”他总结道。

何敏看向他:“你总是自以为高明,其实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于杰。”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田俊,他一定要找一句话来伤害她。

“至少我还活着。”

何敏发出一阵神经质般的笑声。“我们迟早都是一堆白骨,不是吗?”

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怕。田俊转身离开了。


经过一夜的愤闷、纠结和反省,田俊第二天来到展厅的时候,心中最悔恨的是他暴露了自己最丑陋、最丢脸的样子给何敏。这个曾经的白月光,如今的破碎幻象。他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面对她。也许,经历了昨天那么多事。她今天不会来了。他猜想着。但是当何敏到了中午还没有露面时,他又有些失望。

午饭时,他希望能从同事们那里听到一点她的消息,或者讨论一下昨天的事也好。然而大家都默契地对她讳莫如深,毫不提及。王崇浩也整天没有好脸色。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敏始终没来上班。之前每天在他大脑中占据着很大一块空间的人,忽然就消失了。这让田俊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个月过去了,这种空虚感丝毫没有减退。他甚至开始担心她了。直到有一天,书店的会计大姐走进他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怎么了?”田俊问道。

“何敏死了。”

“啥?”

“何敏死了,被车撞死了。”

田俊站了起来:“怎么会?你搞错了吧。”

“她从我们小区对面的超市里出来,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货车给撞倒了。超市的人都看到了。”

田俊瘫坐到椅子上。会计接下去说的话,他全部没听到。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无法接受又不能挽回的感觉在他脑子里来回碰撞,释放出越来越多的痛苦,流遍了全身。当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空椅子上时。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冲出书店,沿着路边的一排铁栅栏快步走着。那天吵架的场景在他脑中不停地回荡,带起一阵阵强烈的愧疚感,冲刷着他。震惊、懊恼和恐惧,让他莫名地生出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走到附近的幼儿园外面,听到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齐声唱着儿歌。他忽然觉得受不了这个声音,于是转身走回书店。

他在书店门口蹲了下来,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的情绪逐渐安定,脑中只剩下何敏的画面在闪现。他想起她说的话:“我们迟早都是一堆白骨。”如果那天他顺从她的意愿,一直陪着她会怎样?如果那天他把她硬拖出那个房间会怎样?如果那天他没有和她吵架,而是给她抱着用力地哭一场?如果那天……


七年之后,这条路变成了另一番景象。书店已经消失了,被一间富丽堂皇的饭店所取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被重新粉刷为蓝色,看上去多少有一点扎眼。幼儿园还在,依旧装饰的五彩缤纷。田俊和妻子有一天从这里路过。他告诉她,他从前工作的书店就在这里。

“嗯——”妻子不太感兴趣,“那边有一个幼儿园呢。”

他想起了当年离开书店的那个下午,自己蹲在门口的样子。如今这里一点书店的痕迹都找不到了。他改行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田俊目前和妻子一起在做电商,经营手账、书签等一些文具用品。生意很好。他有时会遇到一些书店的旧同事。他们都说想不到田俊会去做生意,而且做得不错。同时他们也会缅怀一下在书店工作时的旧时光,不过从来没有人会提到何敏。田俊更不会。只是在告别同事之后,他还是会想起她,想起那个激烈又奇怪的下午。他至今也不理解她当年的想法和行为。毕竟在世间的规则里,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这才是我们每天走出家门时,需要看到的那个井井有序的世界。不过他不会再为了这些事而陷入到无意义的苦恼中。因为他知道,他再也不会遇到何敏这样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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