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雪寒、白夜两位真人杀入怀丘的时候,这座曾且算得上繁荣的边境城池已然落成一方地狱。成百上千只妖兽横行肆虐,西杀东掠,戾叫盖过哭喊,腥血埋去花香,绝望浸湿了每一寸砖隙。人息已散,然道上却无一具尸首,即便偶掉出些断躯残肢,也很快会被一众小兽瓜分殆尽。
但这血却总舔不干净。
“我们来迟了。”雪寒真人是位清瘦而风雅的老者,簪一头银发,着青花道袍,踏云纹白履。他面色阴沉,振臂挥袖,寒气一抹,几只作势要上的埋狼便被侵冻成邦邦烂肉。
一旁的白夜真人手挽剑花,左劈右刺,直杀入怪堆之中,剑光四起,锋芒毕露,一袭素衣却不沾染丁点儿血污。她听到了雪寒真人的话语,皱眉道:“尚不算太迟,我需去帮我朋友个忙,你先去青乌关,我随后就到。”
“好。”老者不多废话,脚下轻点,踏着妖物的头身便向前飘远了,所经之处,冰凌自妖物内穿身而出,一时血肉飞溅横死无数。
闻名江湖的雪莲步。
余光瞄到雪寒真人年纪虽大却身法轻灵,白夜真人不禁有些懊恼。同为云溪九石的她,因早年偷懒,疏于研习身法,尽管之后恶学苦练,但在此种上百妖物合围的态势下,万做不到那般万花丛中过的飘逸洒脱。
不过她自然有她的办法。
那便是用剑将挡路的牛鬼蛇神尽数清理干净。
从隆隆号角声起到现在,不过两夜一昼,代表着南国“坚不可摧”四字的青乌关转瞬即破。这群妖物之中,显然不缺乏善于谋略的角色,其在大军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得这次入侵攻得有板有眼,进退井然。
而反观人类一方,傅攸之的消失,不仅在战术上大大削弱了关隘防守,同时也如一团阴云笼罩于守城士兵心上。
连云岭大将军都不战而走,这些普通的小兵仔又何必再这般抗争呢?
消极,撼惧,崩溃,失守。
如今城中,除却三两散伍,几无幸存。御马逃撤的,企图反抗的,都没能活了。昔日最为繁闹的寅街光景不再,铺坊邻里的血泼溅青砖,又很快被一簇一簇的凶物踏散。一颗人头咕噜噜地滚到街边,头发黑长,不知是隔壁王婶,还是斜对门的钱姨。
杂铺的阿奇还活着,尽管手里的刀已砍得粗粝弯折。
凭铺子敛息法阵迂回,他杀了三头权儿牛,一只朴蜥,一只曲镰蜣。而它们礼尚往来,在他内臂留下一条近尺长的血口子。此刻,他倚在杂铺木台后头包扎伤口,冷汗直下。他的右小臂筋血发紫,完全失去了知觉。
掌柜人呢?我这儿可有点撑不住了。这不,正两头烦躁着,他斗地感察到另一丝异样。一条黑影如长蛇般慢慢游到了他的脚边,随地砖纹路微微纠转。
有人!
他心中一惊,赶忙箍紧布条,抓起手边长刀,缓撇过头。是人吗?是掌柜吗?
举目间,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姿透入眼底。来人背光而立,与躯干相比有些浮肿的脸沉于阴影之中。
不是掌柜。
那是敌是友?
既然妖物察觉不到这间小平房的存在,那他该是个人类吧。
“很有意思。”正想着,他突然说话了,虽是男声,音色却如漾风琴样温婉,“这个结界是你设的吗?”
阿奇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话,手中的刀却不由握得更紧了。
“看来不是了。”他自说自话道,“蛮可惜的,如果换做别人,也许真被骗了去了。”说着,他手往前凌空一抓,整个房子随即一阵战栗,墙上几幅挂了数年之久的“古董画”登时如被无形巨力撕扯,在高火烧亮中化成了碎屑。
法阵被破,被破得甚是轻易。
“所以,”那矮个子往前走了一步,有些费力地跨过了门槛,“在这种破地方大费周章地弄个结界的意义是什么呢?”他左顾右盼,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小杂货店。然而,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困惑地挠了挠脑袋。一颗岖崎不平的脑袋。
他不是人。
阿奇的手在发抖,汗已经凉了,冷冰地粘在手上。他想举刀,平日纵横狩猎的勇悍豪野却莫名蒸发了,身子有如山石压顶,动弹不得。
“既然不是保护什么东西,那就是要保护什么人咯?”一直喃喃自语的矮个子掉转过身,现出满脸凹凼坑洼,毫无情感的眼光落在了阿奇的身上。
这一眼,如带透骨恶寒,只一霎便蚀入了他的身体。他一抽搐,当即佝倒在地,嘴巴不住粗喘,却阻不及脸颊攀上苍白。
阿奇想骂人,却痛得一句也骂不出口。他拼尽全力大吼一记,手里的刀旋即横劈来人脚踝。矮个子见状一声轻哼,抬足便将刀刃踩下,另脚一撩,狠狠踹在了阿奇脸上,顶得他血光喷溅。
“好好一个法阵,就保护这么个废物,人类可真浪费呀。”
矮个子本自顾狞笑,他蹲下身,糙麻而不成比例的大手按住了阿奇头颅:“再见了哟,小朋友。”话音未落,矮个子脸色一阵急变,猛起扭头。
可惜迟了。一束白光卒然自杂货店大门透刺而入。锋芒之盛,道法之纯,威势之壮,这细薄平直的白芒一路贯通小半怀丘城,不知又穿杀了多少妖物后,才堪堪停住。
白夜日无冕,剑照半边天。
惊诧武林的白月吟。
矮个子仍旧立于原地丝毫未动,但青灰色脑门上却多了条不长不短的细线。他的脸尚留存讶异,而眼睛却已黯淡无光。
他死了。
“没想到妖将也不过如此。”白夜真人收剑回鞘,有些得意。跨进这小杂货店,和死去的矮个子妖将一样,第一次来到这儿的她先好奇地环视两遍屋子。
他就住在这种破地方啊,真可怜。
收回目光,她低身扶起逐渐从方才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少年:“你就是阿奇?”
阿奇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受住一阵阵头痛,勉强应了声。
“周笑尘让我来带你走。”
周笑尘?
周笑尘是谁啊?
白夜真人见他仍面露苦痛神色,忙伸出青葱玉般的食指,轻点他太阳穴上。道元一出,残留在阿奇识海的几缕冰寒即被和煦春风拂去。白夜真人又反手一指点在他右臂,以纯厚道元暂压虫毒。
“好点了吗?”
“恩,”从死亡边缘被救回的阿奇,几乎没有多想,便向前扑倒,起势要拜,“多谢,多谢神仙姐姐救命之恩!”
掌柜说,知恩图报,嘴巴要甜。
“不必不必。”白夜真人伸手阻住了他,脸上起了几分笑,“时间不多,我且先带你离开这里。”话落,不再多言,她一个横抱托起愕然的阿奇,足下轻点,不过几步,便飞出门飘掠远去。
恩,我的轻功其实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