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琴巴图
题记:生长在东北农村的70后,哪个不认识牛,哪个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闻着牛粪味长大的,哪个交学费时不是用牛的生命换来的?
1992年,大暑已至,骄阳如火,热浪包裹住万物,树上苍鹰灼热难忍,振翼翱翔入云端,品味着清凉,久久不落。
午后三点多,布拉和村草原上,庄家父子奋力挥舞杉刀,打着羊草。父亲五十出头,白皙瘦弱,戴着土黄色草帽,穿深蓝色半袖,浑汗如雨,后背泛出一圈盐碱。青草被放倒后,惊起的蚊虫嗡嗡叫着,落在身上,他左右摆着头,脸蹭向耸起的肩膀,算是驱赶。二十多岁的图露,不时停下来拍打蚊虫。
不远处有一头青牛,摇着尾巴,低头吃着青草,那是庄家的母牛叫朝鲁,是蒙古语石头的意思。人与牛的相伴,可追溯到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野牛被驯化后,拉车挽犁,成为祭祀的“牛牲”,牛奶可饮用,牛肉是美食,牛的肩胛骨是古人记录“卜辞”的原料,人与牛的故事,是一部人类发展史。
庄家是淳朴的农民,而朝鲁却性情暴躁,她比村里所有牛都健壮许多,拉车耕犁不逊公牛,浑身无一根杂毛,力大无比,遇到挑衅,从不退缩,出了名的好勇斗狠,一只牛角因为争斗断掉,依旧性情不改,左村右邻都叫她“独角大王” ,老庄也十分“护犊子”,几乎从不鞭打朝鲁,帮她打仗是常事。
庄家有两个男孩,老大在省城读大学,图露今年考取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红字,让全家人喜上眉梢,但学费又让人愁眉紧锁。庄家有四十多亩耕地,一头牛,十几只羊,三间土房,妻子身体不好,常年求医问药,同时供两个儿子读大学,让老庄的呼吸都变得窘迫。
傍晚时分,在烈日下的草原上,鏖战一天的父子,体力已经透支。老庄找到被草覆盖的塑料桶,仰头喝下桶里滚烫的水。两人坐下,儿子磨着刀,父亲点燃旱烟,飘起淡蓝色的烟雾。青牛朝鲁慢悠悠走来,站在几步外,用身躯遮挡住阳光,没有语言,默契而温馨。
朝鲁昂起头吼叫,声音沉闷,无限惆怅,她已十五岁,普通黄牛超过十三岁就已达到老年,基本丧失役用性能,也不能生儿育女,牛的自然寿命能达到三十五岁,可是有几头牛能颐养天年呢?日渐衰老的朝鲁性情大变,遇到挑衅,转身离开,庄家父子气不过,拿着鞭子,追赶着来犯者。
图露擦着额头的汗水,四周没有一丝风,蚊子从四面八方扑来。图露起身,抓一把青草,为朝鲁驱赶蚊蝇,朝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脉脉注视着,用粗糙的舌头,舔着图露的手臂。
图露十六岁那年,暴雨里牵着朝鲁,在村后的河坝上走,滑到河里,幸亏他把缰绳绑在手腕上,朝鲁奋力拉住他,才没被河水冲走。朝鲁因救过图露的命,更受家人的喜爱,宁肯卖掉产下的牛犊,也舍不得卖掉她。
在落日余晖里,父子结束劳作,远处村落里,百十家土房上的炊烟笔直升起,两人扛着杉刀一路向西,朝鲁跟在身后。快到村子的时候,朝鲁突然停下脚步,任凭催促,就是止步不前,图露上前抓住仅存的牛角,朝鲁慢慢跪在地上。图露回头对父亲说道:“爹啊,朝鲁想让我骑上进村,能行么?”晚霞里的天地间,父亲扛着杉刀,图露坐在牛背上,村庄树木都被涂抹成温馨的粉红色。 距离开学越来越近,老庄跟亲朋借钱,可没到秋收季节,没人有钱借给别人。老庄跟妻子反复商量许久,最终无奈的决定,卖掉老牛朝鲁。不能生育的母牛,只能当菜牛卖掉,自己杀掉卖肉能多赚钱,舍不得用鞭子打一下,怎么能对她动刀动斧,宁肯少赚钱,也要卖给牛贩子。
那一天,老庄和妻子彻夜未眠。天刚亮,丈夫拿着刷子,蘸着淡盐水,从头到尾的梳理着朝鲁的身体,妻红肿着眼睛,拿出豆饼,搅拌好,端到她身边。朝鲁仰天长啸,声音依旧沉闷,令人无限感伤。
老庄离家去找牛贩子,图露听母亲说要卖掉朝鲁,诧异而焦躁的说道:“我哥没回,能同意么?”母亲低下头,缓缓说道:“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咱家养不起两个闲人……不卖她,拿什么交学费?”母亲找到绳索,让他把朝鲁牵到村外树林拴好,不想看到朝鲁被带走。
朝鲁看到绳子,变得烦躁,向后退几步停住,温顺的低下头,让瘦弱的图露,把绳索缠绕在宽阔的脖颈上。清晨的朝霞里,朝鲁被留在林边溪水旁,百年来从未干涸的泉水,喷涌着流向东方,滋养着村民的庄稼。
图露回到家,扛起杉刀,带上水和干粮,头也没回的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放下杉刀,跑到房东面的牛棚里,没有看到朝鲁,只看到早上用过的长绳。
牛圈里飘散着朝鲁的味道,图露不停的喘着气,他想起暴雨里,朝鲁把他从河水里拖到堤坝上,他想起夕阳下,父亲牵着缰绳走在前面,自己坐在牛背上,他想起自己与人争斗不敌,被人骑在身下,朝鲁用头撞开对手救他起来……
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轻声说道:“下午牛贩子才开车到村头,朝鲁疯跑回来,嘴里吐着血沫子,眼睛瞪的像铃铛,一直流着泪,前院的牛被卖掉的时候,跑回来跪在院里不肯起来,朝鲁没有跪下,只是一直哞哞叫着,用舌头舔我和你爹,你爹后悔不想卖……”
图露似乎看到希望,急切的问道:“后来呢,朝鲁在哪?”母亲哽咽了,啜泣着说道:“牛贩子说不能白折腾……不卖给300元车费……朝鲁是自己跟着走的……他们怕反悔,把朝鲁赶到村旁的河边…说好不在村里的,你爹跟他们打起来了……”
图露跑出院子,快跑到村头溪水旁,突然停下来,落日的余晖里,天地变成血红色。图露站立良久,缓缓转身回家。
父亲赤膊颓然坐在饭桌旁,身上满是伤痕,喝着闷酒。母亲擦着泪,收拾着院子。“图露,吃饭!”母亲催促道。
“娘,以后,叫我朝鲁,朝鲁还在……”图露大声喊道,似乎想让全天下人听到。第二天,父母同意叫他朝鲁,老庄家从此没有吃过牛肉。走进大学校门的朝鲁,醒里梦里总能听到朝鲁的嘶吼,似乎是期盼着他回家的脚步。
第二年,村头的泉水竟然干涸了,村里人怪罪牛贩子不该在那杀戮,惊扰到泉神。很多年以后,老牛朝鲁流过血的地方,牛经过的时候,总会颤栗着嘶吼,不敢往前。
四年后,朝鲁大学毕业,放弃在城市教学的机会,回到村里,当上一名农村教师,他从此睡的踏实,他经常带着自己的学生,到村头溪水边,讲他和朝鲁的故事……
本文完成于2020年7月15日13点2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