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情怀

雪栀终于明白,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挫败都蕴含着能令之后的人生美好起来的正面启示。

之一

这已经是今天第N次叶麟接收到饱含着指控和厌恶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坨没有被主人及时拣走的狗大便,令路过的人非常的困扰和鄙夷。

臭味,一波又一波,像小型的生化攻击。

相较于坐在他身侧的肤白瘦小清秀的林雪栀,五大三粗的他看上去显然更像是这股臭气的制造者。

虽然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但叶麟的体格已经是壮汉级别的,高人一等的体格身高带给叶麟高人一等的傲娇心性,所以他没办法为了澄清自己而跳起来指控林雪栀,你们都盯着我看干什么?屁都是她放的!

这和当众甩她一耳光没啥区别,绝对隶属“欺侮女生”这个范畴,这么LOW的举动他才不屑干呢。

可是从上午第一节课到下午最后一节,这层出不穷的噗噗声,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神奇的肠胃系统能制作出这么多不必要的废气。本来他还觉得新同桌清秀的侧脸颇为好看,现在只要他的目光掠向林雪栀,他就觉得像看见无数个“屁”字黥刑般刻了她满脸。

林雪栀心中其实非常的愧疚,她也意识到叶麟做了她的替罪羊,但——这个看上去目中无人的男生竟然一直没有出声揭穿她,这令雪栀感激莫名。

终于挨到放学时间,当雪栀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向叶麟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的时候,叶麟说:“林雪栀,你听过一个笑话么?”不等雪栀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有个人每次放了屁都要大声承认,这个屁是我放的!他朋友不理解问他干嘛承认得这么干脆?他说,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

听到这里,雪栀脸色红涨。叶麟再接再厉,“林雪栀同学,敢问你哈,你今天到底生了多少个‘孩子’?”

他没有在众人面前揭穿她不代表他就愿意吃这个哑巴亏。她至少欠他一句对不起吧,莫名其妙害他一整天都被人误解。

雪栀没有说对不起,她一个字都没说,默默站起身走开了。叶麟当然无从得知,他在雪栀心目中的印象已经在一瞬间由天使堕落成了魔鬼。

之二

叶麟,叶麟,叶麟,雪栀力透纸背地在日记本上写下叶麟的名字,然后又写下同等数量的“去死!去死!去死!”

雪栀喜欢写日记,与此相对应的是她不喜欢说话。惜字如金到不可理喻的程度,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明明知道答案却不回答,就是因为不想说话。

“如果吃饭的时候说话了,空气进入肚子里,最后就会变成屁噗噗放掉。”虽然已不记得是在哪里听来的,但雪栀奉为至理名言。

如果避免一切说话的机会,最大程度地避免空气进入肚子,她的P量是不是也会跟着锐减?

在过去的学校,因为小姨是那里的副校长,所以雪栀受到“优待”,可以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即使是最冷的天气,她也一定是开着窗户,她将自己是个天生的屁篓子这个秘密守护得很好。但同时,她也将自己从人群中彻底隔离了出来,“屁很多却没朋友”就是她悲凉的人生现状。

有时雪栀也会畅想未来,一想到在同龄人都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地拥抱大好人生的时候,她只能宅在家里,从年轻宅到年老,宅成养很多流浪猫的老太婆,雪栀不禁悲从中来,这种毫无指望的生活干嘛还要继续下去呢?要不是因为“因屁量太多而自杀”这种理由太惊世骇俗,雪栀真心是不想活了。

在新学校她无法再享有独自呆在角落的“特权”,林雪栀是个屁篓子哈哈哈哈,这个笑话肯定会很快风靡全校吧,雪栀不认为叶麟会替她保守秘密。

那家伙,嘴很贱好么?

之三

叶麟也觉得林雪栀特别讨厌。屁多扰民是其中一方面,可是这可被归类为无法自控的生理现象,也不是不能被原谅,但她那种超跩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替她做了一整天的挡箭牌,调侃她两句,她竟然甩脸子给他看?

她到底以为她是谁呀!

也不过就是普通程度的好看,功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课间雪栀离开座位,叶麟恰好瞥见她的课堂笔记,大致的重点算是都记下来了,但页面上一多半的地方都是她随手涂鸦的漫画。

叶麟仔细看了两眼,他忽然发现漫画中那个宽肩膀的小人,嗯,特别的神似他。

这个宽肩膀小人在漫画中的遭遇非常悲惨,被长矛戳中,被大刀砍中,最血腥的一张是被一把巨斧硬生生地劈开了脑袋!

叶麟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太恶毒了!他到底怎么着这个林雪栀了?她竟然画这种东西来诅咒他!

怒火中烧的叶麟暗暗下定决心,他要报仇!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里风平浪静,并没有像雪栀担忧的那样出现关于她是个多屁怪物的流言。叶麟竟然没有踢爆她?雪栀对叶麟的看法又兜兜转转回到了:也许这家伙只是嘴贱但心地却挺善良的,不是有个俗语叫刀子嘴豆腐心么?

这个看上去过于雄壮,绷起脸时甚至会给她狰狞感觉的男生,难道说骨子里真的是个好人?

“林雪栀。”

雪栀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时,叶麟忽然叫住她。

“啊?”雪栀捏着书包的背带,说谢谢,要说谢谢,她在心里这样敦促自己。

“送给你。”

礼物?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送她礼物?

雪栀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叶麟已经把用包装纸包好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拆开来看看。”宽肩膀少年友好地微笑着。

不得已,雪栀撕开包装纸。黄色的塑料小鸭子?这个送给小BABY比较合适吧?洗澡的时候用来捏着玩。

叶麟继续笑眯眯,“这个和你特别相配呀。”

为什么?难道说他觉得她长得像只鸭子?

叶麟伸手在小黄鸭身上捏了一下,噗唧,鸭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和你特别像吧!”

雪栀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叶麟是在取笑她。什么送礼物,他不过是在整蛊她。而片刻前,她还满心打算着要好好感谢他。

雪栀很想把小鸭子拿起来狠狠砸在叶麟脸上,砸掉他幸灾乐祸的笑容,但最后掉落的却是她自己的眼泪。

一直以来,那么严密地封闭自己,宁可被所有人孤立也不愿自己的缺陷被发现,就是因为不想像这样在别人面前软弱地流泪。这一刻,雪栀真是恨透叶麟了。

也太开不起玩笑了吧?叶麟不自在地想。他是想捉弄她没错,但绝没想过要惹哭她。

女生的眼泪什么的最讨厌了,总能无比夸大事态的严重性,让人产生沉重的愧疚感,叶麟抓起书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逃出去,快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高大的身躯陡然失去平衡,实在有点滑稽,雪栀泪眼婆娑地目睹这一幕也差点儿被逗笑,活该!门牙全摔断才好!

接下来的日子,雪栀继续画各种宽肩膀小人,踩狗屎摔倒,踩香蕉皮摔倒,踩西瓜皮摔倒,踩到水渍摔倒每次爬起来都吐出一口牙,好解气!

她并不知道偷看她笔记本已经成为叶麟戒不掉的不良嗜好,每次看到自己化身宽肩膀小人在漫画里被雪栀各种凌虐,叶麟都气到内伤。可惜又不能出手报复,因为对方可是动不动就能流出马尿的臭女生!

林雪栀真的很爱哭,很快叶麟就撞见了这家伙第二次迎风落泪。

之四

秋游选在市郊的公园。公园里有小型动物园也有游乐场。游乐场里有几面哈哈镜。大家都是跑过去搔首弄姿一番然后一笑而过。一直落单的雪栀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一个人走到哈哈镜前。

她盯着镜子里的影像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涌出泪水。

远远地,叶麟看见这一幕,天,什么叫玻璃心?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了吧?照个哈哈镜都能照得哭出来?难道说她不知道所有人都会在哈哈镜里扭曲变形么?

雪栀终于离开镜子向叶麟站立的地方走过来,本来叶麟是可以对她视而不见的,但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软,“喂,你没事吧?”

雪栀撤开仍在擦拭眼睛的手,这混蛋又在取笑她么?“关你什么事?走开!”

碰了一鼻子灰的叶麟气得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女生到底怎么回事呀?他发誓以后他要再主动和她说话就让他肩膀再长宽5厘米!

下午搭上校车返回的时候,叶麟和雪栀仍坐在相邻的座位上。叶麟取出IPOD,戴上耳机,将音量调至最大。本来他是不可能听见雪栀自言自语的声音,但车子在行驶过程中颠簸了一下,一只耳塞脱落出来。

“那个纪录片就是请了一个供职FBI的肖像画家,画家和所有人都隔绝开,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然后让参与实验的人先和画家描述自己的长相,画家画一幅肖像,然后由别的人描述此人的长相,画家再画一幅肖像。最后,所有的参与实验的人最后都得到一组对比肖像画,看完对比肖像后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根据他们自己的描述画出的肖像和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的肖像相比竟然要丑陋很多倍。这个纪录片的名字就叫‘你比你想象的要美丽’。有人看过这个纪录片后评价说,有时当我们观察自身时,我们的眼睛会变成哈哈镜。”

叶麟简直不敢相信一贯寡言的雪栀能叽叽咕咕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她似乎是在向他解释为什么她照哈哈镜的时候会流泪。为之前她对他那种粗暴的态度感到抱歉了么?叶麟侧脸看着雪栀,但雪栀一直低垂着头,根本不接触他探究的目光。

好吧,可能他又自作多情了。叶麟把耳机塞回去。

雪栀确实是在向叶麟解释,她以为他在听歌根本听不见,所以她才敢说。“据说大多数女孩子在进入青春期后都会变得不自信,不知道怎么看待自己,会因为自己外貌上不符合世俗审美的小小瑕疵而感到痛苦,我也明白这很肤浅,屁有点多,实在算不上多了不起的缺点,但我就是无法停止地每时每刻都为此纠结着。认定了自己就是哈哈镜里的怪物,这种感觉真的好痛苦。真是对不起,今天吼了你。我想,嗯,怪物大概都是难缠的。”

虽然没听见雪栀后面的这番话还有她的道歉,但叶麟回家后还是从网上找了那个“你比你想象的要美丽”的短片来看。

他的观后感是这样的,这根本不对,他眼中的自己是很高大完美的好么?但林雪栀漫画里的他,那个该死的宽肩膀小人,那个身材比例超畸形好么?

林雪栀分明就是用她的随手涂鸦证明了“叶麟你个自恋狂,你比你想象的要丑陋”好么!

之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雪栀和叶麟所在的位置依旧是班级里最臭的“窝点”。看上去非常没有绅士风度的叶麟倒是一直没有跳出来为自己撇清。

雪栀还是会在笔记本空白的地方随手画宽肩膀小人。

小人大口吃鸡蛋煎饼。

小人聚精会神做题时严肃得几近咬牙切齿的表情。

小人骑在自行车上飞扬前行。

随着内心对叶麟怨怒的减轻,雪栀不再以笔为剑各种修理他。粗枝大叶的叶麟自然感受不到少女如此纤细的内心变化,每次他偷看雪栀的笔记本看到无所不在的宽肩小人时,他唯一的观后感依然是:不忍直视。

体育课上男女生分开活动,叶麟一个力道十足的投球恰好砸中正在做拉伸运动的雪栀。

雪栀的身体就像薄纸般没有抵御力,她直接给砸得坐倒在地上。雪栀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脸上写满愧疚的叶麟。

叶麟可以对天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对雪栀做出了祈求原谅的动作。

体育老师赶到雪栀身边,他俯身向雪栀说了什么,叶麟看见雪栀摇摇头,然后说了句什么,体育老师轻轻按按她肩膀,像是在确定她没事,然后老师搀扶雪栀站起来。

叶麟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却听见了一道直冲他而来的尖锐的口哨声。

体育老师点点叶麟示意他过去,叶麟赶紧上前,老师口气严厉地宣布处罚内容,“跑十圈!”

叶麟体能一流,十圈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他越跑越恼火,这简直是不白之冤!他认定必然是林雪栀向老师告了他黑状,他脑补林雪栀可能说出的诬告:“是呀,叶麟肯定是故意的,他一向和我不合的。”

雪栀有点担忧地望着在跑道上迈动长腿的叶麟,她明明对老师说了她没事的,结果叶麟还是被罚得这么狠。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大部分同学都在下课铃声响起前回到教室收拾好书包,雪栀回来的也很早,她慢慢吞吞地一样样收着文具,教室的窗户望得见操场的一角,叶麟迈着长腿匀速跑动的身影时而掠过。

叶麟满头大汗回到教室时发现竟然只剩林雪栀一个人。她也不和他说话,和往常一样,他一坐下来她就站起来,拎起书包走开了。

叶麟也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生气了,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进书包,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雪栀。雪栀已经走到楼梯口。

“喂,林雪栀,你给我站着!”

他声音那么大,都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起来了,但雪栀连头也不回,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样子。

“喂!”叶麟追过去,雪栀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叶麟想也没想就伸长手臂推了她一下。

他全部的用意不过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迫使她回头看看他,结果雪栀像是受到多大的撞击,整个人刹那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向下栽倒。

叶麟机敏的运动神经令他不假思索伸手向前一捞然后狠狠一攥,雪栀的后衣领完全被他揪住。但是最终雪栀还是摔倒了,不过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她整个人都跌进叶麟怀里,然后和他一起摔成一团。

几秒钟的静默之后。

“你神经病呀!放开!”雪栀尖叫起来。

叶麟呆呆看着她,他觉得她脸红得就像被一只熟透的西红柿砸中了似的。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么?又没跌伤,不是有他给她做缓冲垫么?女生就是矫情!叶麟当时还颇为不服气,但回到家后,叶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情绪。

首先他真的没觉得自己使了多大的力气去推林雪栀,也就和平时推门的力度差不多吧,结果林雪栀却连这点儿力道都扛不住。小时候叶麟也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接受着老师家长的耳提面命,“不许欺负女生哦”,这已经作为必须遵守的戒律被全盘接受,但叶麟此刻才深切感受到女生真的不能欺负,因为她们实在太好欺负了。

第二天上课时,叶麟忽然察觉到雪栀放在桌面的手差不多比他的手小了一半。昨天她跌进他怀里那个瞬间莫名在他脑海中重演,轻若羽毛,随着画面在左边大脑栩栩浮现,他右边大脑跳出了这样的四字点评。

下课铃声响起,叶麟用自来水笔敲了敲雪栀的手背。雪栀诧异地抬眼看他。

“你多重?”叶麟脱口而出。

雪栀没说话,但从她紧抿的嘴唇后叶麟分明看见三个字的形状——神经病。

好吧,他也觉得他挺神经病的。

“昨天,”叶麟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对不起。”其实不道歉也没关系的,反正他们俩之间总是处在不友好的对峙状态,但是叶麟还是说出口了。结果,雪栀在同一时间起身,椅子腿擦着地向后拉动,发出的噪音恰好盖住了叶麟的声音。

雪栀抱着打满的水杯重新回到座位时,诧异发现叶麟竟从压得低低的眼皮底下阴沉而愤懑地望着她。又怎么了?心理的紧张带来的直接生理反应就是,噗~噗~。

坐在斜对侧的一个男生恼火地往这里剜了一眼,雪栀和叶麟都接收到这个嫌恶的眼神,雪栀的脸涨红了。

叶麟忽然拿起一本书向男生丢去。“看什么看?我就是屁多怎么样?有法律规定不许人在公共场合放屁呀!”叶麟嗓音洪亮,很多人都望向他。叶麟一计凌厉的眼风,回应所有的好事者。

莫名挨砸的男生只是把书又丢回来,但没有再多说什么。大约是慑于叶麟忽然爆发的疯劲。

坐在叶麟旁边的雪栀也有点被吓到,这种体格的家伙真的不能随便勃然大怒呀,那效果真的堪称石破天惊雷霆万钧。

惊吓过后则是无法置信。虽然雪栀是确切地听见了叶麟说的每一个字,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他这是公然替她顶了包呀。

之六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雪栀都心潮澎湃,始终无法平静。从来都是自闭的她,其实早已丧失了对于别人的信心。对于那些漂亮的总是备受欢迎的女孩子而言,被照顾被保护被优待,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但雪栀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恩惠。

放学的时候,雪栀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把她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让叶麟知道。

从来都是一到放学时间就像屁股上着火拎起书包就要往外冲的叶麟今天竟也破天荒地磨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得到,有些事要发生。这是叶麟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意识到他身上竟然也有“第六感”这种传闻中的东西。

终于,所有同学都离开了,耳边的喧嚣像扬起的尘土又缓缓沉落。

雪栀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叶麟,今天,谢谢你。”

叶麟看到偏头转向自己的雪栀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在她脸上形成两个小小的漩涡,真是特别的好看。

叶麟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气球,体内充满了能令他飘飘飞起的氢气。“哪里的话。”

“真的,谢谢你!”雪栀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叶麟体内的氢气似乎也更充沛了。他和雪栀认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这么和善地和他说过话。“林雪栀,其实吧,我觉得这个事,嗯,真不算什么事。”叶麟侃侃而谈的同时也尽量避免提到“屁”这个字眼,“你看吧,其实你,嗯,从浓淡程度上说,真心不算很臭,而且一般也不出声。”此刻叶麟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创造他的一项人生之最——他正在发表他此生最荒唐可笑的一番演说。“你真的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觉得这个真的没什么的。”

雪栀的笑容倏忽消失,震惊的表情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眼底浮起雾蒙蒙的泪影。

叶麟一愣,然后自作多情地以为雪栀是被他的话感动了,直到雪栀抓起一本还没收进书包的课本狠狠砸向他的脸。

今天莫名挨了叶麟砸的男生如果能目睹这一幕一定觉得特别开心,什么叫报应?这就是了呀!

之七

雪栀发誓她再也不会和叶麟说话了,她会矢志不渝地厌恶他,直到生命终结!

那个在过去的学校里曾带给她安全感的封闭的小角落似乎又回来了,不同之处仅仅是过去那个角落的屏障是不分寒暑晴雨总是开着的窗户,而现在她的屏障则是——叶麟。她可以肆无忌惮当自己是个小型生化武器般存在着,反正别人都以为臭味的源头是叶麟。

雪栀心安理得地暗暗诬赖着叶麟,他活该,谁让他没事嘴那么贱。

叶麟忍受着缭绕在他身侧的凝固般的沉默气场。自从上一次他的第六感忽然觉醒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归沉睡的状态,所以他感受得到林雪栀心中对他的强烈不满。

时光流逝,很快到了寒假,新年,然后是新的学期。班主任在开学第一天就提及调换座位的事,根据身高和视力的变化,有需要的同学可以自行申请。

雪栀感觉自己的神经像受到了某种锐利的触动。叶麟举起手,雪栀感觉她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她一直懵然不觉?她根本没资格在叶麟面前傲娇和摆谱呀,需要帮助的人是她,而他完全可以对她置之不理。

在叶麟举起手到班主任发现他举了手这短短的时间里,雪栀的呼吸完全停滞了。

结果,叶麟只是对老师说了他对上学期一门考试的成绩有疑惑,想查看一下原始试卷。

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勒住的心脏终于又可以舒展如常。

“你得了多少分?”

叶麟报了分数,然后才意识到林雪栀竟然主动和他说话了。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已经够高了呀。”

“呃,也许可以更高吧。”所以,他们这算是聊上天了?“你呢,考得怎么样?”

“不好。”硬邦邦的两个字终结了这场简短的对话。

不过,叶麟还是很高兴,他越来越敏锐的第六感雷达很快监测到林雪栀对他的态度变化。上课时如果他被叫起回答问题,雪栀也会下意识地坐得笔直,脸上的表情专注而警觉,似乎随时准备对他施以援手。一次随堂小测叶麟转笔幅度大了点,自来水笔划出一道弧线跌出去好远,叶麟不想在老师恶狠狠地注视下起身去捡笔,可是他的文具配备一向简单,丢了这支笔,他就没有其他笔可以用来答题了,正纠结的当口,一支笔身印满幼稚卡通图案的圆珠笔被推到他手边。还有,中午午休他有时会去打球,他已经不止一次察觉到雪栀路过时会停下来旁观一会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之八

数学课始终是雪栀最提不起兴趣的一门课,即使她已经拿出最大的克制力,思绪还是如天边的流云一样飘散出去。

今天中午吃过饭她又看见叶麟在球场上打球,大约因为叶麟的动作特别的敏捷流畅,雪栀感觉到一种酣畅淋漓活力四射的美感扑面而来,她不知不觉提起笔在本来应该记笔记的地方用最简单的线条记录下她看到的每一个动作,奔跑跳跃腾挪,人体在运动时各种微妙的平衡。

叶麟听课的时候随意向雪栀那边瞄了一眼,乖乖,她真是越来越“丧心病狂”了,过去不过是在笔记本边边角角画几个宽肩小人,今天她干脆画满整张纸!

下课铃声一响,雪栀手中的铅笔被人夺走了。

“你这是诅咒!会让人头痛的!”

雪栀诧异地看着叶麟,完全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叶麟真的越来越受不了雪栀动不动就画以他为原型的宽肩小人,就像某种符咒,他认为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越来越频繁地梦见林雪栀,然后,嗯,梦境还越来越有不纯洁的嫌疑,所以,他真的很头痛!

啪嗒!铅笔被叶麟单手掰成两截。

雪栀的眼睛都瞪圆了,叶麟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然后默默地把断成两截的铅笔放进了自己的铅笔盒。

这到底是啥意思呀?这人真的是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吧!雪栀忿忿地想。第二天,雪栀发现她的笔袋里多出一支崭新的2B铅笔,应该是叶麟偷偷放进来当做赔偿的。

要不是因为雪栀深知叶麟同学粗暴简单率直的性格,她真的会怀疑他特意赔她杆铅笔其实意不在笔,而只是想讽刺她是个“2B”。

“我不是故意弄断你的铅笔的。”看到雪栀并没有把铅笔直接丢回来,叶麟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解释。

“知道。”

叶麟彻底松下一口气,他想这个风波算是平稳跨过了。

天气逐渐和暖起来,一天中午雪栀路过球场,阳光正晒得地面明晃晃地发亮,玩球玩得满头大汗的叶麟干脆脱下了身上最后一件棉T,雪栀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忽然被一道过于强烈的光束击中了。

之九

雪栀主动找到班主任,说她视力下降了,她想向前调几个座位。

雪栀和叶麟分开了,她的新同桌是个女生,圆圆脸很和善的样子,但过了没几天,这个和善的女生就爆发了,“林雪栀你怎么回事?你是肠胃有问题么?”

林雪栀是个屁篓子的秘密终于被曝露了。

叶麟远远望着雪栀窘迫又羞愧的样子,他忽然不知道要不要同情她。他完全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被撇开了。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那么诚惶诚恐,还各种违心讨好,结果呢,竟是被弃如敝屣。

之十

雪栀心里有一个疑问,她不知道可以去问谁,于是她问了搜索引擎。

女生是如何喜欢上男生的?这就是她的问题。

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网络信息海洋里,她打捞出很多答案,比如“直到上大学后我才发现那个中学时我偷偷喜欢了很久的男生,我竟然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因为我根本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这个人的存在朦胧却完美,我想与其说我喜欢他,不如说我喜欢的是‘喜欢’本身。”

还有,“因为只要一靠近那人三米范围内,我的脸就会红得像涂了血一样,所以整整三年我都对他敬而远之,当然也没有机会告诉他,喂,小哥哥,很喜欢你哦。”

每个答案都是如此纯情,传说中的少女情怀大抵都是如此,如梦如诗嘛。所以——那天她撞见叶麟裸出上身后忽然醍醐灌顶般领悟到心动的感觉,这和正常的少女情怀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看来除了屁多,还有这方面,她也是万里挑一的奇葩。

至于叶麟,这个莫名在她心中引发无限绮思的男生,无可选择的,她必须远离了。

过去,她借用叶麟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封闭的角落作为藏身之所,现在不管她是有多少缺陷的见不得光的怪物,她都必须走出来接受众人目光的残酷审视了,雪栀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绝境。

一个月内瘦了三公斤的后果就是洗澡的时候觉得无聊的话可以数自己的肋骨玩。

周末又有无聊的大家族聚会。雪栀受不了烟味,一个人悄悄从包厢溜出来,坐在大厅拐角处一张实木扶手椅上,拿出随身包包里的素描本,就信手涂抹起来。

这家饭店入口处放了一尊比真人还要高的财神爷,肥嘟嘟的,满脸笑容,身上到处披挂着铜钱串,看上去傻萌傻萌的,雪栀正在画的就是这个。

“画得真好!”

雪栀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大表姐正弯腰站在她背后。

大表姐家里是所有亲戚里最有钱的,她人长得又特别美,功课也好,又比雪栀年长好几岁,所以平时一般不怎么搭理雪栀。

“给我看看好么?”

雪栀下意识地握紧拿笔的手,当然不好,她很想这么说,却不敢。大表姐将素描本接了过去,她翻页时的动作很轻,好像手里捧的不是纸张而是蝉翼,略微用力就会扯碎似的。大表姐堪称敬畏的态度令雪栀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

“你没专门学过吧?”翻了两页后,大表姐问。

雪栀摇摇头,除了在学校美术课上学的一些基本技法,她都是通过网上找来的教学视频、旧书摊上买的二手教材自学的。反正只要不占用正经的学习时间,她父母对她这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倒没有太大意见。

大表姐不再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在两人之间缓缓地流动。

“哇,”大表姐终于长长吐出口气,“真是!”她小心地将素描本合起,还给雪栀,“你真的很有天赋!”

面对这样的夸赞,雪栀有点不知所措。她基本不会把自己的画给别人看,根据她自己的评判,她应该也就是画得比较像那种水准。天赋?这么虚无缥缈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东西,她真的有?

“你想过以后上美术学院么?”

雪栀瞪圆眼睛,当然没有!

但大表姐却把她的提议当了真,聚餐结束后还特意找到雪栀的父母说雪栀画画太棒了小姑小姑丈你们好好培养她以后当画家吧。雪栀看到爸妈只是呵呵笑着,嘴上应酬地说着“那要考虑考虑。”

实际上,他们绝对不会考虑。因为只是普通的家境,所以雪栀父母希望雪栀能好好念书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以后找一份稳定又实在的工作。

雪栀从来也不觉得爸妈对她的未来这样的安排有任何不妥。

大表姐似乎真的相信她在自己的家族里发掘出了一个天才,那次聚餐后没几天,她就给雪栀送来一堆昂贵的画册、各种伟大的艺术家的生平传记,甚至还特意抽时间带雪栀去看画展。

天气越来越热,从展厅出来后表姐买了冰激凌请雪栀吃。

雪栀像小孩子一样专注地用舌尖舔掉冰激凌上的花纹漩涡。

“对了,你画的那个男生是谁?”

雪栀手一滑,大半冰激凌都贴在了脸上。“那个,呃,是学校里一个不认识的人,有一天凑巧看到的。”

表姐没听出雪栀声音里的异样,“我觉得那一幅你画得特别好。画画其实我并不是太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暗阴影运用得特别好,总之那张画,明明是铅笔素描,却给人闪闪发光的感觉。真的是有种彩虹般明媚的视觉冲击。”

是这样么?

那天无意撞见叶麟脱去棉T,雪栀后来回想她当时的反应,绝对是和“见鬼”一个级别的。

恍恍惚惚支撑到睡觉时间,却因为无法入眠又不得不爬起来。那个影像侵占了她每一个脑细胞,不断膨胀,如果她不将其付之笔墨,脑袋似乎就会因此爆炸。

画完后,雪栀的睡衣完全被汗湿了。然后,这幅画至今她没有再看过,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觉得心虚和羞愧吧。常识告诉她:一个正常的少女才不会这么强烈地欣赏和向往一个男生的身体。

之十一

每个少女内心都一定暗藏这样的渴望,“哇,那个女孩子好漂亮。”“声音好好听!”“眼睛真美像星星一样亮晶晶。”希望被这么评价和传诵,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比如雪栀。“那女生屁很多”成为她的关键词和记忆点。

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受到了嘲弄、耻笑,她曾经深深恐惧的一切全部发生了,然后,奇异的转折来临了,她忽然发现她没什么好怕的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释然的感觉令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如同窒息之后呼吸到了雨后清新的空气。

而更奇异的是,当她不在乎之后,这个困扰竟渐渐自行消失了,也许是因为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剧烈变动的体内循环矫正了这个不良的身体反应。

最大的缺陷消失之后,雪栀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容易,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报名上了美术培训班。

雪栀并不是听信了大表姐的鼓动,她始终不认为她具有所谓的天赋,就算真的有,也许也只有很微小的一点点,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成名成家。

但她还是想专门去学画画,以后当一个也许永远无法得到认可的画家,雪栀知道这种和大多人都不同的人生之路会令她饱受挫折、非议和白眼。可是不知为何,遥想这样的未来,雪栀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的成长之路给了她预演的机会。她已知道当异类的滋味,如同注射过疫苗,自然而然获得了免疫力。

表姐在送给她的梵高传记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有的人害怕自己和别人活得不一样,有的人却恰恰相反,最怕自己和别人活得一样。”

雪栀其实一直想当前者,但命运却指引她踏上后者的征途。雪栀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当她提笔画下令她惊艳了的有着阿波罗似的健美身躯的叶麟时,她血管里每滴血都在沸腾的感觉。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这样足以改变整个人生的瞬间,只是有的人意识到了,有的人并没有。

雪栀深吸了一口气,翻开素描本,纸上的叶麟略侧着头,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蕴藏着浅浅的笑意。

他发现她在看他,于是他微笑了。

尾声

蝉鸣的声音令叶麟想起无限拉长的口香糖。天气已经到了最酷热的时候,即使他这种运动狂人,午后的时间也不敢贸然出门去接受炎炎烈日的炙烤。门铃忽然响起。

叶麟狐疑地打开大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林雪栀。

如果叶麟没记错,他和林雪栀已经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可以用“形同陌路”来形容。她竟然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大门口?叶麟不免开始怀疑其实他午觉还没醒,眼下一切不过是他想入非非的梦境。

“叶麟?”叶麟脸上恍惚茫然的表情让雪栀有点不知所措。

“林雪栀?”叶麟也用疑问的腔调喊出雪栀的名字。

“啊,我来是送你一样东西。”雪栀将一个很大的牛皮信封递给叶麟。

叶麟接过,感受到信封的重量,他仍觉得眼下的一切很虚幻。林雪栀送他东西?还用信封装的,难道是情书?她到底是写了多冗长的一封表白信需要用到这么大的信封?叶麟心中遐思联翩,但想到上次说错话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努力闭紧嘴巴,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装的竟是一张画。因为之前只见过雪栀在笔记本上画那种简单怪趣的宽肩小人,叶麟刚开始完全没想到这幅画也出自雪栀之手。“我?”

“嗯,我画的,送给你。”主动登门来送这幅画,雪栀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叶麟直接把画撕碎了砸在她脸上再一脚踹她下楼之类暴烈凶残悲情的结果。

“你画的?”叶麟不由更仔细地看向画中那个家伙,是很像他没错,但是叶麟忽然想起那次在旅游车上雪栀说过的那个“你比你自己想象得要美好”的实验结果。画上的男生显然比他每日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要更英俊一些,似乎多出一种说不出的光彩。“我——”叶麟捧着牛皮信封和素描纸,他忽然意识到眼下是和林雪栀彻底和解的良机,所以他谨慎地措辞,一字一顿很慢很慢地说,“我很喜欢你”

叶麟想说的完整的句子其实是“我很喜欢你的这幅画。”

“我也很喜欢你,叶麟。”雪栀并不知道自己截断了叶麟的话,她认真回应说。

呃,这一句真是完全超越了叶麟的想象,但又并非不是他所企望听到的。“啊,那很好,嗯,非常好,不是么?”无法遏制的,他又开使语无伦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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