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花开,将记忆锁定。
折尽了空谷幽兰,
唯独不能将梦靥保留在
你我执手的瞬间。
叹赤壁江山的伤情,
又怎惧兰亭渠水的流觞。
江南雨季的婉约,
被你用目光收起。
只在我肩头留下一点,
咸涩的雨滴。
楼兰古月的沧桑,
与你消失在黑夜。
照射在我额角一缕缕
泛白的清霜。
但愿你能记得我,
希望你能忘记我。
一如当年竹枝间落下的幽梅,
飘飘洒洒,将记忆凝挂。
长大后,他喜欢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表情冷漠地看着进城出城的人流车马,他偶尔也会浮现出难得的笑容,但仅仅是联想到自己主宰着脚下每个人的生死,这种血腥的满足感令他沉醉。
他叫寂,是这个国家王位的继承人,从生下来,这就已经注定。
名字没有赋予他安静的性格,在他刚能骑马的时候,他就站在城楼上对自己的父王指向更远处的地方。“那里,将来会是我们国家的疆土。”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已经在胜利归途中一般自信。
荣华富贵的生活并没有倦怠他曾对国家的承诺,岁月成长中他变得愈加锋利,也愈加冷酷。没人去质疑他在金殿上提出的出征计划,因为质疑过他的人都已被处死,首级挂在他脚下的城门上,和他一起冷漠地看着进城出城的熙攘人群。
十七岁,他亲自跨上战马,统领三军向疆域以外推进。他依然自信满满,不光有自己对父皇的承诺,也有父皇对他的承诺。
“此番得胜,归时即是我儿登基之时。”
大漠残月,血染黄沙。
他太轻敌,首战便中了埋伏,乱箭中在部下掩护下逃入深山。迷乱之中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月色深藏,东方渐晓,晨雾在林中升起,他才渐渐停下来。
他驻足查看四周,已辨不清方向。
蓦然间,一阵琴声响起,在浓雾包裹的林中愈显幽远。他循声而去,见再往前就是一片竹林,之林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他走近,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幽梅谷。
他淡笑,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向竹林深处走去。琴声断断续续,却越来越清晰,入林越深,他越感到一阵寒气在周围渐渐加重。直到脚下传来“嘎吱”的声响,他才注意到眼前一切的存在。
那是寂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美的景象,身后是望不见来路的竹林,面前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而他仿佛正处在一个春与冬的分割线上,伸手就能揽双季入怀。
竹林内一层是两排迎寒盛开的白梅,风过树梢,但觉沁人心脾的香气在空中游荡。透过梅树间稀疏的枝桠,寂看见一座高楼,通体乌黑,与这方晶莹冰冷的天地极不协调,而那空灵的琴音,就是从楼内传来的。
寂走近那座楼,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静静坐于窗口,那双手,正随着在空中四散的琴音抖动。那女子并未察觉寂的出现,直到一曲弹完,她双手伏于琴案,四下环顾时才看到梅树下寂的身影。她冲他一笑,仿若旧识。
白雪混着梅花,在风中蹁跹起舞。
而此时的寂,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已经回不去了。他的野心,他的江山,他的一切冷酷,已融化在这倾城一笑当中。
她叫落霜,是个青楼女子,因不忍清白之身遭世俗蹂躏,便祈仙人造此结界,只等这世上真心一颗出现时,才能打破结界,达此异境。
所以,和寂一样,落霜在见到寂的一刹,便已认定一生的归宿。结界中的风在两人相拥时停止,剩漫天大雪簌簌地落下,在每朵即将凋零的白梅之上重新绽放出花蕾。
自此,落霜那飘渺如歌的琴音不再一个人弹起,那绝美容颜也不再独自对镜嗟叹,她所有最好的都只给一人,看到寂每日站在窗前看着眼前大雪纷飞,偶尔在一曲奏罢时扬起嘴角,落霜便感到温暖如春。
落霜经常出神望着那些飘落的梅花挂在竹子枝头,可最后也还是被风无情抖落,她就会叹口气说:“寂,为什么它们都那么惹人爱惜,可最后却不能在一起呢?”
寂这时就会一言不发的抱住落霜。
结界的无意打破,也为幽梅谷带来了久违的生气,那些慕名寻找落霜的风流雅客、侠士巨贾,终于如愿看到落霜那倾城容颜,但却很少有人遵守约定离去,相反,聚集在幽梅谷的人越来越多,连终日不停的大雪也赶不及人群的践踏,楼前雪毯很快变得污浊不堪。
寂看出落霜眉间的忧虑。
这一夜,风雪大的出奇,湮没世间所有的声响。
次日,当落霜推开窗时,看见楼前依旧洁白如毡。而寂,正站在那天两人初逢的梅树下。
“他们人呢?”落霜喊道。
然后,她就听到寂冰冷的回答:“我把他们都杀了。”
这是落霜第一次感到寂的残酷,尽管她从未问及寂的身世,她却从没想过怀疑仙人的指示,此刻,她更有理由相信,寂,这个为她去杀人的少年,一定是这世上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她想到这儿的时候,就看到梅树下的寂笔直地倒了下去。
寂伤好的时候,梅花也忘记了时间,开得格外美丽。
若不是一大队人马闯入幽梅谷,若不是那个官员打扮的人物率众人在楼前跪下,若不是他们齐声高呼:殿下,请跟我们回宫,若不是落霜看到寂回头看她时脸上闪过的无措,她可能永远以为自己面前的少年只是个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的普通人。
寂不想离开,偏偏那个官员带来了皇帝病重的消息。
“落霜,你喜欢看雪么?跟我回宫,我给你一个万里如雪的江山。”他说这话的时候,和当年出征前一般地自信满满。
落霜答应了寂的请求,不是为了寂如此美好的承诺,寂口中的江山她不想踏足,而是因为她整颗心已经给了寂,不管寂走到哪里,哪里才是她的天下。
寂没能赶上见先皇最后一面,当落霜随他刚到王宫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一片悲呼声响彻天宇。
因为皇帝的死,全国宵禁三月。
三个月后,寂在盛大的典礼中登基。这天,民间出现百年难得的祥兆,人们纷纷传言,寂肯定会是一位好的君王。
寂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全国建筑全刷成雪白的颜色,并要全国家家户户门前种植两丛翠竹,他还下令将王宫内冰窖里的寒冰全部捣碎,派人分时辰将落霜的寝宫周围方圆百米内全部铺满,这样,只要落霜站在王宫最高点上,就能看到雪白与翠绿色的交融,和在幽梅谷中的景色一般。
“落霜,你看这万里江山,寡人已经为你装扮好了,你可喜欢?”寂抱着落霜,在城楼上看着夕阳将大地染成一片霞红。
“王,因为这江山是你的江山,所以不论它是什么样子,我都照样喜欢。”
寂为了落霜取消掉了母后的纳妃计划,但他仍无法给落霜一个合理的名分。而落霜也从不去计较这些,依旧每天在寂下朝归来时静静为寂守候,有时,还会和在幽梅谷中一样,她弹他听,然后寂回头给落霜一个微笑,温暖如春。
邻国得知先皇驾崩的消息,伺机出兵攻打。
由于国库空虚,将士们无力战争。寂的军队节节败退,转眼间,战火已燃到京畿边缘。
身为万民敬仰的君王,寂理所应当重新披上战甲,一如当年般神色飞扬,临行前他对身旁的落霜说:此番还朝,我定许你母仪天下。
少了帝王的庇护,落霜在这个偌大王宫里一下成了众矢之的,太后下令撤掉落霜宫殿里所有的婢女,除了每天派人给落霜送去一点点维持生存的干粮外,其余事物全都由落霜亲力亲为。好在落霜早已习惯了独居的生活,这些倒也没让她觉得有任何悲凉。只是宫殿外寂为她布下的冰雪,不消两日便化得一干二净,还好此时的落霜明白,她有一个宠她爱她的君王可以去等。
空荡荡的深宫里连风刮过都有声响,像个无言的歌者陪伴着落霜的等待,风等过一个又一个深夜,落霜等过一个又一个皎洁的满月,直到宫内的树木枝叶转黄,最后纷纷落下,直到落霜又看到久违的大雪将门外的平地落满铺平。
直到远隔几重宫门的市井传来万岁的呼喊,直到落霜不顾一切跑上城楼,一眼就看到自己苦苦等待的王身披战甲荣耀归来,同时,她也看到和寂并排,同样跨在战马上,笑容倾国倾城的一个女子,落霜心头感觉一阵抽搐,却强忍着不被城头的寒风刮倒。
很快,落霜便知道了这个女子名叫墨莲,是邻国的公主,而寂这次能在被围困数月之后成功突围,也全是墨莲的暗中协助。
落霜还打听到,封后大将在三天后举行,而落霜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已经猜到未来母仪天下的到底是谁。墨莲不喜欢这城中满目的白色,所以,隔天所有百姓家的墙壁统统换成了墨莲喜欢的红色,那满目的猩红淡化了每天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深深刺疼了落霜那明亮的双眸。
于是,每到深夜,落霜都会弹起她和寂相逢时的曲子,总想着这曲折的宫闱里哪天寂迷了路,能顺着琴音再次找到她。
落霜没有预料错,寂果然听到了琴音。
只是,转天过来的并不是寂,而是寂下的一道圣旨。
“朕念落霜有救驾之功,特赐黄金万两,即日遣侍卫十名护其回乡省亲。”摇头晃脑的公公将圣旨读完的时候,已有一队侍卫从殿门外闪了进来。
落霜谢过这浩荡的皇恩:“烦公公转告陛下,落霜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家乡,幽梅谷自来人烟鲜至,这万两黄金于我来说不过黄泥粪土,公公自可回呈陛下。”
风雪正紧,裹着落霜单薄的身躯走向城外,她没有回头,因为不会有那个为她杀人的少年站在哪个角落看她,这时的江山真的万里如雪,却不会再有谁在高处拥着她看大雪纷飞,寂曾在她耳边刻下的承诺,也像极了此刻大如鹅毛的雪花,落在那些红色的墙壁上,化作一小朵云霞,然后淡去。
落霜消失在来时的长街尽头。
而墨莲理所应当的接过了寂曾经对落霜所有的宠爱,她显然较落霜更像个王后,她不断地向寂索取一切常人听来匪夷所思的要求,而寂也都会一一应允,当夜风吹痛寂的双眼时,他望着落霜住过的宫殿,偶尔也会记起曾有个雪一般的女子,在无边的深夜里为他弹琴,然后他报以一个微笑,温暖如春。
寂不知道落霜为什么离开,就像他不知道墨莲为什么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国家来救他,所以,他无法拒绝墨莲的这份感情,就像一份对恩人必须履行的回报。
当火光映红寂的王宫,厮杀声将黎明前的曙光再次驱散,他看见荡漾在微光下墨莲的笑,鬼魅,妖娆。
“我从来就未曾爱上你,我的心早已给了一个叫做炙羽的男子,我爱他如草原般的胸膛和蓝天般的笑容。”
寂想起一个人,在那个足以湮没一切声响的雪夜,寂手中的的利刃洞穿他的胸膛,然后,寂看见在他在最后的时刻用鲜血在地上画下一朵莲花。
寂淡笑,他已明白落霜离开的原因。“你既已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墨莲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
“你必须活着,我要你亲眼看着你视如 生命的女子与你决绝此生,你的江山覆灭在我父王的军队下,我要你所珍重的一切都支离破碎。这比夺去你的性命更令我喜悦!”墨莲对冲进来的两个随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所以,我不杀你,你走吧。”
寂看着墨莲邪魅的笑,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一无所有。
晨雾升起,寂跌跌撞撞的走过满目尸横遍野,嗅着沾满血腥的空气,他突然就想到落霜,只是此时却没了琴音的指引。凭着堆砌出的记忆,他终于在日落前找到一条荒草掩映的道路,寂犹豫片刻,还是沿着那条道走去。
他又看见幽梅谷入口出的石碑,只是已被交错纵横的藤草覆盖,顺着林中溢出来的寒气,寂很快就找到幽梅谷的深处,倚竹盛放的梅花还在,漫天纷飞的大雪还在,只是那幢高楼里再也没了落霜动人的琴音,那个身穿蓝衣的女子,已经成了最遥远那天一个模糊又清晰的画面。
寂瘫在地上,抬头望着交织生长的梅树和翠竹,凋落的梅花一次次挂在竹子枝头,却最终一次次穿过稀疏的枝桠,落入尘寰,混在地上的雪泥中,不辨模样。他似乎明白了落霜曾经的话,而他和落霜,就像这梅花和竹子彼此依存,却挡不住风雪的打搅,无法把美丽延续至永生。
想到这里,寂起身呆呆伫立,然后,狂笑声穿透风雪,随着寂的身影飘向未知的荒芜。
此时月色初现,一枝玉竹被风折断,悄然落地。
竹林雨过千声寂
断弦饮歌指上结
落日飞霞裙袂移
幽谷深楼始衬寒
梅香尽处风吹絮
曲音袅然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