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鸡足山的大名,终于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得以成行。搭上宾川县到鸡足山的面包车,一路上长满包谷的农田绵延数公里,包谷地里成片成片的葡萄,果农们正将收获的葡萄装框等待售卖,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成群结队的牛悠闲地埋头吃草,风从车边刮过,吹乱了头发,蓝蓝的天上零落着一片片的白云,人说大理三月好风光,错过三月赶上八月,此时,云淡风轻,田野碧绿,正好。车行半个时辰后,群山就在眼前,绵延无际的山川一片碧绿,山脚下白花花的房子四处散落,山腰上散布的屋宇,时而露出全貌,时而露出一部分,若隐若现的,暗自寻思着,这大概就是鸡足山了。不一会儿,司机就把我们带到山门处,买过门票之后,继续上山之旅,山路弯弯,松涛阵阵,不知转过多少个弯,不知经过几家庙宇,终于在半山腰下车,凭着门票上的地图就开始了转山之旅。
上山的方式有三种,骑马、坐车、步行,我选择了步行,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步行最好。走了一会,地图上的大觉寺三个字吸引了我,就独自一人根据大概的方位找寻起来,地图上看似很近的一个地方,在偏离主线的山路上找起来并不容易,踌躇间,迎面过来一人,立住一问,原来大觉寺就在路下边,下了坡,山沟里水声潺潺,一旁就是大觉寺的山门。进了牌坊,拾阶而上,不多久就到了一个高台之上,门洞上“虚云禅寺”四个字金灿灿的,门柱两侧立着一副对联,门前摆着一些盆景,生机盎然的样子。我无心拜佛,就在庙里闲逛,偌大一个庭院,除了一个做饭的阿姨和一个值班的僧人外,再不见人影,这倒好,可以从容游逛。抵近大雄宝殿时,一双鞋整齐地摆在门侧,里面传来阵阵诵经声,进了门,在佛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念经的声音压低了,接着变成默诵,我看了看佛和从粱上垂下的经幢,忽地想去和女菩萨搭讪几句,念及佛堂庄严,女菩萨正在精进修学,叨扰并不甚妥,便怯生生地出来了。出了大雄宝殿,很快就到了寺院最里面的一个大殿,室内仅仅摆放着一尊塑像,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僧虚云禅师。此殿是专门用来纪念他的,右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展柜,里面是禅师讲经说法的文集,墙角的案桌上码着一堆书,是禅师的徒孙唯升法师写的《虚云老和尚的足迹》,我取走一本,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墙上的照片,疾疾地出了殿门。来到山门外,回眸一看,阳光洒在弥勒殿金色的琉璃瓦上,很美,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也许是为着道光、这景象,也许是为着这寺里的清净。我取出手机准备拍照,奈何它忽然很不给力,半天没个反应。忽然明白,也许此行应该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眼睛,应该用心去体验,而不是急于用相机捕捉,因为很多的地方在很长时间内可能只会去那么一次,很多的照片除了发个朋友圈求赞外,很长时间内摆在电脑里无人问津。
去玉皇阁的途中,遇到一对母女,女儿四十出头的模样,老人家六七十岁的样子,老人神采奕奕地走在这台阶无数的山路上,我放慢脚步,称赞老人身体硬朗。老人笑着说,早上八点多就从山脚下出发,一直走到现在,现在才走了一半的路。古云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现在眼见为实,此话不虚!想想洪堡先生60岁了,还去俄罗斯科学考察,从莫斯科到乌拉尔山再向东行至西伯利亚,虽有官方支持,但在那时的物质条件下,以这样的年龄完成这么远的行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念及此,信心大增,腿脚轻便,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颇有雄关漫道从头越的豪气,仿佛前面的路也没有那么坎坷。
从玉皇阁出来,面临两个选择,要么乘缆车上山,要么步行上山,估摸前程,此处设缆车,意味着前面的路必然更加难行。我想都没想就走上了步道,老人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眼前的路不是一马平川,但也不是畏途,要走就走个有始有终。不多时,行至一山坳处,此地凉风习习,空气中透着几分寒意,气温似乎要比别的地方低一点,见有一对男女往山下走,我向对方确认一下上山的路,女的很善意地提醒一句,要下雨了,赶快下山吧。抬眼望去,天上乌云涌动,天光从云层间透出,天色一片晦暗,正是要下雨的征兆!我回了句,我再往前看看,就匆匆离开。心中暗想,最坏不过被困山野,投宿庙宇,找一老僧围炉夜话,请其讲经说法,岂不是别样因缘。善哉善哉,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山上最难爬的一段台阶,那就是迦叶殿往下的一段,估计有五六百级台阶,阶上空无一人,摆明了等人去征服,抑或摆明了劝人自动放弃,未及多想,走吧,山就在那里。小腿哆嗦了一会,悄然到了台阶顶部,抬眼望去,风云依旧,只是天空明朗了一些,看不出要下雨,也看不出不会下雨,风云变幻莫测,大抵如此,回望来时路,台阶虽多,也不过是漫长山路中的小小一段。
前行几十米,前面一人,三步一叩首往山上拜去。定睛一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衣袖和后背上有大块黄布,手挽一布袋,脚下是一双解放鞋。以前知道西藏那些朝拜的人,是在书上或者电视上,现在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除了难以置信就是满满的震撼。经过他身旁时,我道了句师傅好,他回了句阿弥陀佛。接着就问我到昆明怎么走,然后又说路费太贵。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看了看他,只见他五指的尖部和根部以及手掌外侧的肌肉上布满老茧,额头上满是尘土,肤色与脸部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朝圣的路果然不一般。 上迦叶殿的时候,一位女菩萨在台阶上三步一叩首往前跪拜,这么多陡峭的台阶!心头一惊,快步轻声从她身旁走过。传说鸡足山是迦叶尊者的道场,道场不大,从墙上的壁画、颜色到庭院的陈设再到室内的布置,都显得古色古香、用心良苦,比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修葺一新的庙宇要耐看的多,也更有历史感一些。从迦叶殿出来,凑巧碰到方才跪拜的僧人,问好之后,匆匆别过。
出了迦叶殿,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之前,沿途人少,以为没人步行登山,现在才知人家早已走在前头。在铜佛殿附近,一面山崖几乎直立,很是险峻壮观,岁月改变了岩壁的模样,满面灰暗,与天空的颜色倒很匹配。
爬上一段长长的弯弯绕绕的台阶后,金顶寺到了。山顶聚了很多人。有人兴致勃勃地朝山下眺望,有人结伴转塔,有人拜佛许愿,有人端详着佛塔的装饰,有人抽签算命,有人在一旁休息看热闹……。刹那间,一个念头跑出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寺院是联系人间和极乐世界的中间地带,是人和佛的过渡地带,既有佛性的一面,也有人性的一面,历史上,佛教有过繁荣的时候,也有没落的时候,涌现出无数德行高尚的僧人,也出现很多操守很差的僧人,对人对僧都不可苛刻,人是向佛的人,僧是未成佛的人,我们彼此相安,彼此需要,各取所需。站在佛前,犹如站在镜子面前,看到的只是自己,那些画像、塑像、贴金的塔、放生的水池……,哪一样不是隐藏着你的影子?你要什么,佛给你什么,其实不是佛给你什么,是你借佛的手给你什么,不是吗?你哭你笑你忧你惧…,佛全看在眼里,他就在那里,沉默,沉默,就这样沉默了几千年,所以呀,不要学他们一路跪拜到拉萨!所以,如果你宣称信仰净土宗的话,我还是比较愿意相信。此时,你念一句阿弥陀佛,给人一个微笑就很好。
下山的路上,再次遇到了虔诚跪拜的法师,也许这就是缘分。我请他在《禅者的初心》上写几句话,他以字写得不好婉拒了。于是我请他帮忙解答一些问题,他就地坐下,我随之坐在道旁。这时,刚才跪拜的女菩萨到了面前,法师对女菩萨说,你不必如此辛苦。女菩萨答道,师傅说这段路我可以不用跪拜上山了。女菩萨走过来,从兜里取出一水果献给法师,法师推辞道,你辛苦了,你吃吧。女菩萨双手举着水果坚持献给法师。法师不再推让,连说了两声随喜随喜,便收下水果。女菩萨恭恭敬敬地盘腿坐下,双手结成手印摆在两腿间,法师问了一下女菩萨的修学情况,然后为她念了两段经文。法师随后说了些高僧大德在西藏开法会时的盛况以及一些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仿佛高人出现总会发生类似的事,比如玄奘法师西行求经几乎渴死沙漠,危急时刻,默念佛祖保佑,果然天降大雨得救,比如日本飞机在二战中要轰炸南华寺,虚云禅师在大雄宝殿默念佛祖保佑,果然狂风突起,炸弹偏离目标,接着又有两架飞机在空中相撞,日机狼狈逃走,这些事情,与小说中的某些描写无异,比如三国演义中写某些重要人物出生或死亡时天空出现异状,此类事情是真是假,是必然还是巧合?我见女菩萨眼神悲戚,感觉她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是我担心她走偏了。她的方向可能有问题,她注重的是相信和祈求,这是不对的。
机缘难得,我顺便向法师提了几个问题。问曰:如何在面对自己不能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或面对的问题时,不陷入忧虑中?答曰:寻求外部力量的帮助,如果实在不能解决就放弃它。问曰:如何克制自己的脾性,特别是面对很生气的事情的时候?答曰:一颗平常心以对。问曰:如何避免陷入是非对错的争执之中?法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还要赶路,如果有兴趣,可以随他一起聊天。于我,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几乎同时起身,他行他的朝拜,我下我的山。彼时,我正盘算着,等法师回答完这三个问题,也当敬奉一点钱和一个苹果,有意无意间,一次布施的机会擦肩而过。生命中有好多的擦肩而过,是缘分未到,还是我们不够坚持?
下山途中,遇到一对结伴游山的老僧和老尼,老僧下山极快,远远地把老尼摔在身后,嘴里时不时地抱怨几句老尼腿脚太慢。老僧操着一腔北方口音,这引起我的好奇。在通往迦叶殿的路口,老僧停下休息。问好之后,我问师傅是哪里人?老僧笑言忘记了。我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僧坐在栏杆上,脸庞被皱纹深深犁过,头发渐染秋霜,一言一笑中,露出下排缺了一颗的洁白牙齿,慈祥有神的眼睛紧盯着下山的老尼,嘴巴冲她嘀咕些什么。作别老僧,我连忙往山下赶。心头一直浮现老僧的样子,这大概就是心无挂碍,自由坦荡,这大概就是金刚经里说的无所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对老僧来说,何时不是好时节,何处不是好风景,何事不是欢喜事。
几乎是一路小跑,很快到了上山时的山腰处。此时,大瓶的矿泉水喝干了,衣服又湿透了,双腿笨重的不愿意再多走一步。地图上,祝圣寺的名字吸引了我,于是,决心一看究竟。闲逛中,偶遇一中年僧人,礼毕谈了起来。先请教了法师寺里一些宣传语的意思,再说明了自己的学习经历,末了请教法师一些问题。问曰:如何在面对自己不能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或面对的问题时,不陷入忧虑中?答曰:(答案忘了)。问曰:如何克制自己的脾性,特别是面对很生气的事情的时候?答曰:反向思考,以慈悲心克服。问曰:有时会执着于是非对错的争执,如何解决?答曰: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情况不同,理解不同。应当远离是非对错的争辩,学会放下。问曰:是否遵循过午不食?答曰:根据自己的身体条件而定。问曰:达摩祖师面壁十年,他是怎么面对孤独,如何克服表达的欲望?答曰:境界很高,自有他的解决办法,不可测度。问曰:人有惰性和懈怠,如何才能精进?答曰:累了就休息,不强求。问曰:你们是属于南传佛教吗?答曰:佛学院有公共课,也有自修的部分,每个人的修行都不太一样。问曰:迦叶尊者并没有到过鸡足山,怎么会说这里是迦叶道场?有很多地方都有这种情况。答曰:身未至,灵魂到了。问曰:缘起律和因果律是佛教的两大理论基础,是佛教理论中的公理,别的都是推论,都是建立在这两大理论之上。佛教是实践性的宗教,关键还是在做。法师笑而不语。
返城的路上,闲聊中,司机说了他人生的几个遗憾:1、两千零几年的时候,没有勇气办自来水厂。山里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泉水,谁占谁得没人管,一个香港的香客愿意免费提供设备,他只需筹集资金盖厂房。但是,那时候老百姓家都是饮用山泉水、井水,谁会花钱买水喝呢?他思量一番,还不如跑车稳妥呢。2、两千年前后,某著名歌星到鸡足山开演唱会,十几万人涌到山上,下山时,山上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很多人困在半路,下不了山。那一天跑车的、做小买卖的人,据说都赚得盆满钵满。他头天和人约好了载客,日程都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有时间跑这条线,要不然,拉一车水、一车方便面上山,这得赚多少钱呀,当时,有外地的卧铺旅游车过来抢生意,50块一个人,车里满满一百多号人,交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赶紧疏散人群,安全驾驶就行。3、没有学大车驾照。那时候学车多容易,多便宜。现在年纪大了,想学又要从头开始,哪有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好几次,朋友介绍了开大车的活,没证跑不了,后悔呀,年轻时不多学个技艺,技多不压身嘛,不然一把年纪哪里还会开个破面包车。命啊,这就是命。司机连连叹息。
鸡足山归来,读了一遍《虚云老和尚的足迹》,老和尚的事迹让人景仰。阅读中,意外得知学诚法师的事,不禁掩卷叹息。如果有学佛那么大的决心和愿力,何事不可为,又何必出家?如果没有,出家了又能修为几何?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毕竟不离世间,毕竟是人,怎么可以追求一种脱离世间的身份?烦恼才是菩提,世间才是菩提,当下才是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