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开元寺陈列的古船,曾悠悠驶进我无数个冒险故事。鲸状的船身微微摇晃,我和伙伴尽力往海面望去,海由澄蓝渐而蔚蓝,由蔚蓝渐而深蓝,最终融进了天的尽头——蜿蜒的、熠熠生辉的另一条海岸线。
再大些,我踏上万安桥坑坑洼洼的石桥面。比肩接踵的巨石,轰轰烈烈地跨过洛阳江,像渡口的坚硬脊梁,支撑着闽南文化的血肉。举世闻名的“筏形基础”,是一双双石靴,踏稳了无常的海浪,踩实了一方渔民的安康。石缝间白色的牡蛎,在这里生生不息地繁衍,桥基一年胜似一年敦实。古时的工程师,以超凡的才能把住了水的命脉,故蔡襄建桥的美谈,得以随海浪传了一代代闽南人。
直到现在,寻访蟳埔码头的“蚵壳厝”一一这些元朝水手的“家”,我才品出海风中的温度与羁绊。江海不仅庇佑着咱厝人,更让漂泊的游子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深深扎根于温润的水土。水手们从海里打捞的蚵壳,粗砺嶙峋,奇陋无比,然以其层层摞起厚重的厝墙,继以红砖瓦为檐、为宇、为棂、为脊,钟闽之灵气,聚海之浩瀚,最终成为历经沧桑而不摧的“蚵壳厝”。
故事越流越远,越流越长,故事里厚重的泥沙,渐渐沉积,成了闽地肥沃的土地。故事也越讲越老,越讲越淡,淡得钻进了洛阳桥的青石,像牡蛎一样紧紧依附着石缝;淡得融入了渔村的海风,咸涩地吹进粗砺的蚵壳,传来了一缕缕海的回声。
渐渐,城居者在海的怀抱里繁衍,故事成了海的摇篮曲。
楼下老伯录音机里,南音、老歌和歌仔戏交替着吟唱,时而是《常甫送》悱恻缠绵,时而是《爱拼才会赢》豪迈激昂。九日山上石刻依然浓墨重彩,偶然听同学讲起家世,方知匠人们祖辈登崖描摩,让海带来的故事一代代鲜活着。如蔡崇达所言,泉州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如地心引力,深深吸引着一代代“转究郎”。男人们粗犷的歌喉,饱含着当年水手出海的豪迈;名山上坐落的几家神祖,在泉州将根系深深地交织着,如桥将海的两岸紧紧连结。老城古街巷亦藏了许多海的老故事,它们含着比城市更为粗犷的生命力,深深植入闽地的文化命脉中。
海的故事,不止于渔民的歌谣,而如薪火相传的南音高甲戏,在贝壳的粗砺中焕发珍珠的光彩。我看见《丝海梦寻》在联合国的大幕上演,现代的精致舞步,演活了闽南的传统艺术,舞出了海的浩瀚、船的搏击、桥的羁绊,甚至于蚵蛎生生不息的坚韧。当主角红白披挂上的“海”字,在屏幕上第二次亮起时,我看见披着五彩“海丝”长袍的老泉州,向天与海的交界处,那一条璀璨的海岸线奔去。他恍如从辉煌的大梦中苏醒的老兵,新故事像闪亮的贝壳,老故事像硕大的蚵壳,都如徽章一串串挂在身上……
蟳埔村尾,端坐着一栋新宅。簇新的砖红,蚵壳的螺纹,精致的雕梁画栋、燕尾马背,在粗砺的老厝群中,既浑然一体,又独树一帜。我想,这就是“海丝”的标志:古色古香的门面,缀以新颖的风度,仿佛站立在历史与未来的节点,海风海浪的边缘。我听见粗砺的蚵壳间传来海的浑厚回声,我看见载着满船蚵蛎的渔船在夕阳中停泊在港口,不觉竟又做起那儿时未做完的梦——
海,依然是那片海。颠簸的老船,张满了五彩的风帆。年轻的我们哼唱着粗犷的老歌,在老船上彻夜舞蹈,在停泊的沙滩上一路捡拾贝壳,一串串挂在衣服上、斗笠上。海风歌吟着,把那么多炽热的目光吹向彼岸;海浪温柔漫过,以拥覆的姿态送别风起云涌的曾经,又迎头赶上一浪浪新生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