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的直播仍旧没有起色。
直播间每天都是些老面孔,也就仅仅只有陈浪和极少几个观众给她一点微薄的支持。梦梦告诉陈浪说,妈妈认定她一直直播下去不会有出路,于是已经安排了六月让她搬去武汉打工,因为有亲戚住在那里也好有个关照。而她的爸爸,她告诉陈浪他算来已经有七岁了。
那天陈浪在直播间聊起挑选手机的事情,他说苹果17本来考虑入手,但曝光出来的外观对他并没有吸引力。他鲜见地提起了他的父亲:
“对我而言,花掉一万块也就动动手指的工夫,可是要我老爹挣回一万来,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梦梦没有预兆地哭了起来,几欲失声。她手背擦过几把眼泪,又用餐巾纸擤过鼻涕,再往后薅顺了头发,才把情绪略略控制住。她告诉陈浪说,她爸爸七年前就去世了,因此她不想听到关于父亲的话题。陈浪再没谈起过父亲,也没法了解更多关于梦梦爸爸的事情。
五月底,陈浪违背了全家人的意愿,在端午节前一天订了去往成都的高铁。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此行的目的,也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拦。他去成都一方面是顺路,另一方面则是他觉得有必要去看一场演唱会——华晨宇火星演唱会——他人生第一次演唱会。
陈浪经过重重关卡终于落了座。还未开场之际,前排两位女生拜托他给她们以及预热的大荧幕拍一张合照。陈浪并没有多么认真,仅凭平常上网偷师到的一点点摄影构图经验,随意给她们拍了两张供其挑选。他没有多拍的真实原因是他并没有足够的底气多看她们的脸,因此到后来他也一直都记不起关于这两人的面貌特征。但作为答谢,她们中的其中一位递给他一个纪念品,陈浪不好拒绝但也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以免触碰对方的手。那是一张《量变·临界点》专辑的唱片微缩模型,吹一口气或者拨弄一下就可以看到专辑封面飞速地旋转。
如同陈浪预料的一样,那不单是一场视听盛宴,更是一场救赎。他购买了内场第二档的门票,因而落座在还算靠近舞台的位置。还没有入夜,演唱会已经开场。四面八方的观众千呼万唤之后,舞台的霓虹开始闪烁,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给他及他的所在造成极大颤动的音响。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主角终于在螺旋的升降台上登场了——粉红的灯光粉红的长发粉红的长袍,那不是他们调笑的法师,那是真正的音乐魔法师。他看到炸裂的彩带、飘浮的气泡,荧光棒汇集成汹涌的星海,合唱声凝聚成虔诚的吟咏,他看见他听见他感到,他们热泪盈眶,他也热泪盈眶……
陈浪把他的所见转发给梦梦,她深表赞叹。他预订了第二日的机票。从酒店醒来,他感到来自昨日持久仰望和擎举造成的颈肩的真切的酸痛,而这是他在头一夜里一丝也未曾觉察的。
去往武汉的航班已经起飞。
龙泉驿早晨的天气并不明朗,只不过大气还不至于凝成雨珠落下来。陈浪坐在飞机中部靠窗的位置。他估计飞机大致经过重庆上空的时候,窗外的光线开始明亮起来。飞机已经高过云层,透出窗去是一望无际的巨大的长绒棉团,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温暖与幸福。
广播已经在播报降落提醒了。航班上的人开始躁动起来。但距离飞机停稳毕竟还有好一段时间,陈浪并不心急。伴随一阵颠簸,飞机降落在天河国际机场的跑道上。窗外的地面湿漉漉的。这里的天气比龙泉驿还要糟,他想。人群熙熙攘攘下了飞机,陈浪循着指示牌到了地下候车室,叫了一辆网约车。目的地他很早就计划好了。车子驶出地面,机场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像瀑布一样从车窗顶部倾泻下来,雨刷跟流水线工人似的一刻不敢停歇。
目的地在一个T字形路口,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这是陈浪是有预料的,毕竟不是很靠市中心的位置。他下了车,在一个便利店门口老旧的红得发黑的雨棚下面躲雨,用手机在地图上寻找旅店的具体位置。其实旅店就在便利店隔壁,只不过招牌并不显眼,以至于没有他一眼看到。陈浪很快便办理了入住手续,前台说不需要押金的,离开时把房卡退还即可,他因而觉得方便。
陈浪到房间最要紧的是把手机先充上电,不然恐怕很快就要关机。手机电量基本充足,也到了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他预备在附近吃顿晚餐。雨并未停,陈浪照例仍没有带伞。还是曾经那套祈雨时穿的疏水面料的外套,他把帽子戴上系紧绳扣,沿街寻找合适的店铺。较近的位置都是些较大的餐馆饭店,看起来都是适合请客办席的类型,并不适宜一个人用餐,于是他往更北的方向走。一处很逼仄的位置隐藏着一家兰州拉面馆,他点了一碗拉面吃下。
旅店的位置距陈浪预备租用的房间大概八百米远,这是他先前就在一款青色软件上看到的。不过他还没有联系房东,毕竟时间也不是很早,就没有选择打扰。往后还有很充足的时间,他这样想,并劝慰自己说明早再联系也并不算迟。于是决定当晚就此草草睡下。
陈浪模模糊糊里看见旅馆南面不到百里,是连绵的湖泊,一段细流穿过一座公园注入长江,货轮在江面上沉着地漂流,两个赤红的太阳在一望无际的水线处越靠越近。木桥两边边长满了芦苇,一对情侣手挽手从桥上走过,把紧握的两手高举伸向夕阳,两串手链闪着金黄的光……
第二天一早陈浪就起来收拾行装。大概早上九点多的时候,他联系了房东。房东说他人在汉口,不方便过来,会叫他的父亲来和陈浪碰面,并且发给他详细定位。陈浪跟着定位来到一处住宅区。四栋古铜色墙砖的高楼由北向南纵向排列,1、2栋在低处,3、4栋又要高出一段台阶。主路两边搭着铁皮棚子,棚子里紧密地排布着许多摩托车,一只白围脖黑背毛的大猫在坐垫上悠闲地小憩,琥珀色的眼球里裂出两条细细的黑缝。
许是并没有和父亲谈好,于是房东直接让陈浪从2栋超市隔壁的大门进去,坐电梯上十楼。陈浪找到了九号房间,依电话指示开了门进去看房。房间其实和他在平台上看到的并无差别,除了面积小和采光差点以外没什么可挑剔,毕竟他是特地找的极低的价钱。很顺利地完成了签约,陈浪确定正式住下。他在附近搜索了一家餐馆,吃过午餐,才回房间休息。这个时候,陈浪联系到梦梦,说他已经安顿下来的事情,她有些惊讶,毕竟从飞机落地,到他租好房之间,还不到24小时。其实陈浪之所以来武汉,有一部分她的原因,但又不全是。
下午的时候,陈浪简单清点了一下房间物品,然后列出一串需求列表来——因为除了手机、电脑和两套衣服,他并没有带其它什么物件。清单列好之后,他搜寻了最近的比较大型的超市,去买了些食材和生活必需品,买到什么便在清单后面打“✓”,当然有新增的,也有暂时没买到的或者不方便买的。
其实这么多年来,陈浪并未真正独自生活过,因此到这里头一次自己做晚餐,并不算十分顺利。红薯的个头有些大,又忘记了买刀,放到锅里并不能很好的密封,蒸的时候热气逸散出来许多,所以耗费的时间比较长,熟度也不很够。不对他来说还算可以接受,加上生食两个西红柿,晚餐就算解决了。实际上中午或者更早的时候就他预备了往后的一些事情。为了减少下馆子的花销,他网购了两箱全麦面包、一箱非油炸面饼。另外还有一架钢琴——一架电钢琴——入门级罗兰fp18。陈浪打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学一种乐器信心以及耐心。他回忆起大学时候近两千买的吉他,自己摸过几把,就再没如何碰过,等到毕业也是仅仅放到家里,现今大致变成小孩儿的玩具,或许也早已随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被摧残得破碎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