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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期我修了一门《解剖生理学入门》,这是我将来申请专业的先决条件课。无论怎样,它只是一个入门。然而,实际情形超出我的想象。
这种课程通常配有实验课,在课堂之后去实验室看看载玻片、模型,用用各种仪器、设施,最大的极限是解剖羊心、羊脑。所有的实验课都有讲义,写明了目的、步骤、数据记录与分析之类。普通的一次实验课的讲义在6-8页。但是,当我翻到最后一次,却只有寥寥几行:
实验课14 :cadaver观察日。①本周你有最后一次实验测试。②我们将回顾整个学期所研究的身体系统,并通过观察cadaver来检验这些系统是如何相互关联的。
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认识cadaver这个单词。我查了词典,吓了一跳。激动又恐惧地去问同学。她认为将是观看视频里的cadaver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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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我与邻居谈起cadaver,他这个地道的美国人似乎不是很熟悉这个单词,只有说了dead body,他才恍然大悟。我问他,是否前者更书面,后者更口语?他不置可否。
写作课上,我与英语老师谈起cadaver。她说,她知道我们学院有这个,是真的cadaver。并且告诉我,cadaver专指用来供医学教学所用的尸体。不同于一般的dead body。
隔天的生物课上,我神秘地告诉同桌,第14节实验课,我们要看的是真的cadaver,她还是不相信。
但是,老师很快提到了最后一节实验课的内容和要求。信息得到确证。大家既兴奋又害怕。
老师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有的人因为新近有亲人故去,有的人只是胆小),或者你的文化和习俗禁止你观看dead body(有的印第安部落有此禁忌),你可以在最后一次实验课测试完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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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问我,你们会去哪里看?葬礼现场?殡仪馆?我想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普通人怎么会让你如此参观呢?再说了这是cadaver,不是普通dead body。
我也对将要参观的场所和情形做了种种猜测和想象。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其实这个cadaver就在我们每周都做实验的实验室的柜子里。他不在哪个单独的地方,他一直在实验室里陪着我们上实验课哪!
那天,我从教室转到实验室,推门进去,就看到白板前一张不锈钢推床,上面一个大红色的袋子。看外形也就知道是什么了。虽然我对这节课的内容早有所准备,但是对这样冷不丁的相见还是吓了一大跳。一丝恐惧涌上心头,我本能地大叫:“噢,不!”也许我的反应过大,太戏剧,好几个同学回头看我。我的好朋友笑翻了,她说,Zona, 你像个十足的戏精。
老师笑了笑,她说她的上实验课的乐趣之一,就是在每学期最后一节实验课上观察进入实验室后同学们的各种表情和表现。
老规矩,实验课之前先考个试。完了,老师问:有谁需要离开吗?我们很快就要开始了。
4
我斜对面的那个双臂满是纹身的壮壮的男生却紧张的不行,他双手紧紧拽住一个饮料罐,承认很害怕。
但更多的同学是兴奋。很多人掩饰不住她们的笑容。那个满身肌肉像斯瓦辛格一样的小个子男生更是跃跃欲试,他握着拳头,举着双臂,似乎想要表现点什么。对,后来他是所有人中第一个触摸cadaver的。
没有任何人离去。
女生们开始走向柜子拿手套。老师说过,如果要触摸,确保你已经戴上手套。
结果,我发现所有人都戴上了手套。我也去取了两个戴上,但是,我又去拿了纸和笔,我想记录一些所见所感。或者,也许潜意识里我想借此逃避触摸。我还是胆小。
大家戴着手套围向cadaver。老师扎起了她的长发,戴上了皮围裙、橡胶手套。她拉开了红色袋子的拉链。不想,里面还有一层白色袋子。再拉开,是白色全棉的裹布,把Don裹得严严实实。
是的,老师就像聊一个朋友一样聊Don,她一边打开一层层的包裹,一边告诉我们这个cadaver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种族、国籍。她还推算,Don今年83岁了。是的,74岁去世的、仓库主管、罗马尼亚白人Don在我们实验室的柜子里已经住了9年了。他直接的死因是吸入性肺炎(aspiration pneumonia),潜在死因是帕金森病(parkinson disease )。
在老师拉开拉链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但是,恐惧随着酒精的挥发渐渐散去。有的只有严肃、认真和尊敬。对Don将自己捐献出来供我们参观学习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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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解开了Don所有的包裹,除了阴部的一块白毛巾。
Don的皮肤已经不在了。对于解剖学习来说,重要的是看皮下、内部。因为外观看活人就可以观察得清清楚楚。
从肌肉到筋腱,从骨骼到血管、神经,再到腺体,最后是脏器,老师一一触摸、讲解。我们就真像放电影一样把之前所学所考的内容又都重新回忆了一遍。
之前,无数次地触摸模型,观看图片,虽然直观而形象,但是跟真正的人体还是有差别。印象最深的颠覆是主动脉、下颌腺、脾脏和肝脏的尺寸,实际都要大于模型和图片或者说印象中的尺寸很多。
我问老师,这个肝脏那么大,是不是很重。她将Don的肝脏从他的身体里取出,递给我,想让我自己掂量掂量。但我说了声谢谢,没有接。倒是旁边的一个女生接了过去。很多人在传递Don的器官,他们在研究上面的血管和神经。那一刻,整个实验室不存在一种叫害怕的情绪。科学显得神圣而庄严。
有一位同学提出想看膀胱和前列腺。但是老师说,盆腔和阴部不开放,为了Don的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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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在看过一个纪录片之后,我曾经想过捐赠自己的遗体。但是,之后又看到媒体报道国内医学院如何糟践遗体就断了那个念头。
如果像Don这样被善待,被尊敬,我还是有这样的念头。
我所在的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社区大学。我修的还没有到真正的医学专业课,可我却有条件观摩cadaver来学习我的解剖生理课,真的非常幸运。感谢Don! 感谢学院!
Don的灵魂已经远去,他的肌肉和器官已经变色,但是他的指甲和趾甲都还安好,他的睫毛仍然清晰可见,我甚至还可以从他的脸颊上看见他的微笑。他是欣慰于自己死后还能对这个世界作出有益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