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野孩子
妈妈的出生地是我童年的欢乐的摇蓝。
妈妈在她娘家的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平辈人中小于她或大于她的人,管她叫四姐或四妹;长于妈妈的人,和我的姥姥一样,管她叫“老孙”。在这里,比我辈份大的人,不论年岁多大,我不是叫舅姥爷、姥爷、姥姥、舅舅、舅母,就是叫姨,到处都是亲属,我生活在亲人的圈子里了,有天高任鸟飞,海阔纵鱼跃的自由。
青纱帐起来了,我和大孩子进高粱地里打乌米,我不到七岁,不用手摸,一眼看去就可以断定那些鼓肚的高粱包那是乌米哪是高粱,劈下来保准没错。
屯子前有一条大河,夏天,在齐人深的一望无际地大河岸上,我和那些我叫舅舅的大孩子们去放马,放猪,在草丛中尽情地折把式。有时我猫在深草中,任舅舅们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他们找不到我,就喊“狼来了,回家啦!”我这才吓得从草丛中钻出来,向舅舅们的身边跑去。我和舅舅们在水中扎猛子、搂狗泡、摸鱼抓虾、逮蛤蟆,有时把河底下的黑泥涂在身上和脸上,光露一双眼睛,一个个都象刚果人似的,大人们怕自家的孩子淹死,来到河边上找孩子,都认不出来谁是自己的孩子。
秋天,生产队的场园堆得谷草垛高高的,晚上我们把它当成上天摘星的梯,你争我夺地抢着往上爬,爬上去往天上窜,窜不去,就从上边往下面的草垛上蹦,扑腾一声,人一下子就摔没影了,陷进深草堆里去,等缓过神来再从里边钻出来,往上爬,直到汗流夹背,衣服从里到外灌得全是草沫子,大人来找回家睡觉才不情愿地往家走。
秋天,大河套里的草枯了,我和大孩子去烧荒。一根火柴燃了,星火变成了火球,火球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顺着风势向前呼叫着推进。有的手里拿着木棍,有的手里提着锹跟着火走,事先在火要着到的地方用锹把草铲光,为的防备火无限度地着下去,这样,不管火着得多么旺,烧到了地方它就自消自灭。火烧得地上耗子乱跑,天上的小鸟烤得乱飞。
冬天,河结冰了,冰面像镜子一样光,打滑溜,像飞一样地快,美得两手展翅,一旦摔了,都是后脑勺先着地,摔得鼻子发麻,有时把鼻子震出血,还有时摔得没有了知觉躺在冰上半天才醒过来,不屈不挠,爬起来再滑。童年的玩耍中潜伏着死亡的因素,也不害怕,只要能开心,总是背着大人去玩冒险的事。
春秋,我和大孩子到野外挖野菜,总爱在沟帮子或坡地挖洞。有雨就钻进去;风平浪静的时候就当成小屋休息。一个孩子一个洞。孩子们在家没有地位,这个洞自己成一统。一个洞若不塌方的话,挖它的人一直可以统治它,这是我们自己在野外的财产。1961年的初春,向阳坡地吐绿,大地还有薄薄的积雪,我们一帮孩子去到朝阳一面的沟帮子找野菜,渐渐冷风嗖嗖,蓝天变得昏暗,不知是雨还是雪就要来到了。离家已很远,为了能躲过这场雨或雪,我们立马在背风的坡处掏洞。各自手忙脚乱地干,洞还没有掏成,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天昏地暗谁也睁不开眼睛。我们七八个孩子像筐似地被风卷得满地滚,不约而同地滚到一个河沿的一个土坑里。多亏这个土坑,不然非滚到河里淹死不可。风刹了,天晴了,我们没等往回走,各家的大人就结队而来呼叫着各自孩子的乳名,看见了我们好像失而复得一样地高兴。大人们说:“那风是妖风,专抓小孩子,这是命大,不然都进妖精肚了。屯子中的大草房的顶都让妖风给卷走了。长大了我才知道那风收龙卷风。
乡下的孩子手狠,抓住蚂咋和哈蟆小鸟,不是开膛就是扒皮抠眼睛,真是太吓人了。屯中有一个16岁的男孩子叫小栓,他每次抓住蛤蟆玩一阵子,然后就用针把蛤蟆的眼睛扎瞎了。小栓从小闹红眼病,两眼烂眼枯瞎的,他也不想让蛤蟆那鼓鼓的眼睛好好的,一见他拿针,我就惊叫着闭上眼睛。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为人而生为人而灭,但是残害动物的表现实在令我目不忍睹。我的天性使我不忍心看着它们无缘无故地遭到祸害。
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我差不多天天抓蛤蟆烧吃。我从不象小栓那样子去祸害死蛤蟆,要死就让它痛快地死:摔死了。吃蛤蟆越吃越胖,脸蛋子胖出了搭了斡来了。我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却天天眼见着见胖,引起了人们的好奇,问我,我也不说吃啥了。一天我又背着妈妈把蛤蟆偷埋在灶坑火堆里,然后就跑去玩了,玩够了就回来把蛤蟆扒出来吃。分不清生熟,吃起来总是滋滋有味儿,不敢在大人面前吃,就躲在背地里吃,这一天正坐在碾盘上吃,妈妈的老姑家的女儿,我的大姨从我们家门口过,好奇地要看看我在吃什么,我把那吃了一半的蛤蟆背在身后,她非要看不可,我把那没吃完的蛤蟆一狠心扔了出去。她看到我的嘴巴子上沾着血迹,就猜到了我吃的是没有烧熟的蛤蟆,她大吵大嚷地喊我妈,说:“四姐呀,你看这小寒吃的蛤蟆还带血筋呢,我说他咋这么见胖呢!”妈妈认为蛤蟆是埋汰玩艺,不准我吃,有了大人的这次告状,从此我被大人看管起来,没有地方烧蛤蟆了。
脱离了县城,到了乡下,这里政治还没有充实到儿童的世界,我的精神世界才有了自然、亲情、人性的体验,以至到后来的强化的政治教育年代,我才能凭着生活经历的感性认识来试探地接受着所谓教育,善良的先天的本性才没有被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全部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