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6)
作者:吴 晨
第二章
王三好护梨园难阻倭贼烧炭
骆瑞德乱方寸反助外寇开炉
第三节 高炉点火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对于冻死过一回的骆禾来说,春寒已经不算什么了。眼看着,骆府西跨院,骆禾住的独院,草根儿已冒出了新绿。
去年入冬,骆禾在风雪中差一点被冻死。多亏洪寡妇派陈琳去送信儿,才由管家骆叶接回到骆府。但因内焦外寒,大病了一场。用他自己的话,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骆老太爷又派管家请医抓药忙活了半个月,才算好转起了炕。
骆老太爷话复前言,把西跨院赏赐给了骆禾。骆禾自然愿意接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带回来的《老虎下山图》高高地悬挂在西跨院正房的中堂。“猛虎下山镇山林,夸父逐日锁日月。”的对联,也分列两边。
骆老太爷重见《老虎下山图》,眼露喜色。这画儿本是他的心爱之物。当时重金购置,挂在家中,是为表达自己的某种胸臆。只是这种胸臆因时局所迫不能抒发,画儿才传到告状请愿的同道王三好之手。没想到这无用的侄子竟办了件好事,让它重回了骆府。
骆禾从外边带回来的衣服旧物,都被老太爷下令扔掉了。田山送给骆禾的两件东西,搪瓷茶缸和金属烟盒,被他偷偷地藏了起来,烟瘾还在他的心里隐隐做怪。洪寡妇给他盖在身上的大袄,不去还给人家,也被他私留下来,精心收好。见物如见人,袄上青花瓷般的蓝地子碎花图案,和上面似乎残存的体温,成了他的念想,空虚寂寞了就看上一眼。
过了年,骆老太爷领他到古城里最好的绸缎庄,做了质地考究的长袍。青灰色的绸缎面料,里子加了皮毛,又暖和又轻便。骆禾穿在身上,配上逐渐恢复的脸色,整个人显得特别的儒雅,再加上脑后残存的辫子上又点缀了小玉饰,这个骆禾,又现出了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样子。
月亮门那边,熟悉的少年声音传来。是侄子骆青才到西跨院来玩。眼看着这孩子又长高了半头,模样也越发俊俏了。
骆青才自打小学堂黄了以后,一直闲在家里,原因就是骆老太爷不同意他去奉天。在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上,骆老太爷和儿子骆瑞元的观点分歧越来越大。他坚持认为靠巴结日本人得好处,永远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恨儿子吃亏不长见识,还要跟着日本人跑。他不让骆青才去奉天上学,就是怕儿子从奉天直接把青才送到日本去。
骆青才见到骆禾就说:“老叔,一天到晚在院子里转,太没意思了!”
骆禾说:“你娘不是在教你读书写字吗?你要是愿意,到我这院儿来,我教你点啥也行啊!”
青才嘿嘿一笑:“好,下回你教我……今儿个天暖和,你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呗?咱们到小学堂那边去看一看吧,我想再爬到那块大黑石头上去坐一会儿。”
侄子的话,勾起了骆禾的思绪。闲赋在家这么长时间,倒真有些怀念在小学堂的日子。那时候,每天念念书读读诗的,有多惬意……
他叹了口气:“那地方被人占了,去不得了。”
青才也小小地叹了口气:“老叔,那你带我出去在古城里玩一会儿也行啊!”
骆禾说:“古城里也不安全,洪婶家的孩子都丢了。”
“我知道。我听爷爷说了,洪婶家的振海让人偷走了。你知道是谁把他偷走的吗?”
骆禾道:“是日本人!大白天的,用黑色的轿车,把洪振海拉走了!我跟你说,不能一个人跑出去,黑轿车来了,就把你拉走了,再把你卖到日本去……”
骆禾没发现青才嫌他话多,已有些溜号儿,继续说:“你跟老叔我学,就呆在这院子里,哪儿都不去……”。
青才听得无动于衷,骆禾被自己的话给惊动了!就呆在这院子里?我有多长时间没见到馥儿了?
他突然问青才:“洪婶家又来了一个小妹妹,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青才一听,高兴地说:“要去!”
洪小乐到了洪家,感受到她的世界的变化!
不见了亲娘,来了个新娘!亲娘总把我抱在怀里,新娘却让我自己走路!亲娘时常亲亲我的脸儿,新娘却总是给我枣糕吃,甜甜的……
对了,我还有个大哥,每天和我做儿戏,逗得我格格笑!我还有个大舅,非常喜欢我,把我当成了他的亲闺女……
有一阵子,洪寡妇因为想儿子,每天做红糖枣糕。陈琳跟着就学会蒸枣糕的手艺。
那天陈琳的枣糕刚做好,田山闻着味道过来说:“我吃一块可以吗?”没等主人同意,抓起一块就吃。
陈琳说:“你这个人可真怪!我烙的牛庄馅饼,送到你眼前,你都不吃!这枣糕刚蒸好,你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让你吃都不行!”
田山说:“这枣糕,清爽可口,甜而不腻。日本人肯定爱吃,可以卖给日本人。你要是有经商的头脑,就到热闹地去卖枣糕!必定挣大钱!”
陈琳的心眼儿活动了。他就跟洪寡妇说要出去卖枣糕。
洪寡妇说,你的馅饼都没成功,还是先试试吧!咱们把小窗口打开,先在窗口卖,试一试呗!
骆禾带着侄子骆青才一到元兴客栈,就发现一个小小的变化。客栈东墙上的一个长年不开的小窗口打开了。
这种小窗户只有平常窗户的一扇大小,是古城里一种极具特色的建筑样式,也可以说是古时驿站在兵荒马乱时代的特殊产物。商家店铺为防匪患,都设有一个最小窗口,用于夜间售卖。元兴客栈当初也留有一个这样的窗口,如今被打开了。旁边贴了一张纸,上写:红糖枣糕,一个铜板一个。
窗口正开在大枣树下,骆禾一眼望去,这不正是那个风雪之夜,自己盖着馥儿的大袄,起死回生的地方吗?在获得新生的人眼里,小窗口衬在枣树枝下,好像一幅画儿。
骆禾再往窗里看,他就看呆了!洪寡妇守在大柜上看账本,兼顾着卖枣糕的生意。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此时是,骆禾看佳人,看也看不够,瞬间入了迷……
洪寡妇每天做了红糖枣糕,再帮着陈琳卖一会儿。好在洪家枣糕也不多做,买的人又多,每天没到中午就卖光了。剩下来的时间还可以做点家务。
经历了死丈夫丢孩子的一个女子,心里如一潭死水。似乎只有骆禾能让这死水起些微澜,可他竟有小半年没有来。
回想自己,出嫁前在牛庄古屋的深居简出,已养成了她的惰性。对外面的世界,眼不见,耳不听,鼻不嗅,嘴不说的,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出嫁后她还曾嘲笑过自己迟钝地面对现实,被动地体验嘈杂。当她真地抬脚迈出现实的大门,经历了诸多的磨难,心生出莫名的恐惧之后,又觉得深居简出的生活也没啥不好。自己是适于这种平淡的安定生活的。如果不是连年战乱和倭寇的侵扰,她也许现在还在牛庄过着平静的生活。或许已经嫁给了骆瑞德生儿养女,或许还在手拿婚约等这呆子留学回来……
骆青才叫了一声“老叔”,叫醒了骆禾,也惊动了窗里的洪寡妇。
洪寡妇隔窗看见骆禾,心里一热;又见他领着孩子,心里又是一抖。海儿回来了?待看清是骆府小少爷,她平复着心跳对骆禾说:“你来啦!”
骆禾说话有些吞吞吐吐:“馥儿!青才这孩子说要来看……看新来的小妹妹!”
洪寡妇一听,娇嗔地说道:“你来就来呗,还用打着小孩子的旗号?快进来说话!”
骆禾说:“我愧疚啊,哪敢登门?”
骆禾叔侄进了客栈,陈琳闻声从里边出来,招呼骆禾和青才落座。他头回见骆府这小少爷。见他模样长得好,衣服也好看,缎面暗花的小夹袄,小圆帽上的玉饰熠熠生辉,就非常喜欢。小少爷几岁啦,叫啥名字啊,他亲热地乱问起来。
洪小乐穿着后边系带儿的花罩衣,迈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大舅的身后,跑到了大堂里。见人不少,挺热闹的!
从哪里来了一个好看的小哥哥?大舅非常喜欢他!我也喜欢他!小哥哥也看见我了,他也喜欢我!他蹲下身来,等我过去呐!
小乐笑滋滋地凑过去,伸手就抓青才头上的小圆帽……
洪寡妇见骆禾坐下,这才仔细打量起他。一个冬天没见着,骆禾的气色好多了,再配上新做的衣服,人显得挺精神。
“我这等了你也快半年了,天天在家蒸枣糕。就等着你来,把海儿给我带回来。”洪寡妇说着,眼圈一红,两行眼泪已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擦了一把,又泣声说道:“刚才见了你,我就以为你领回了我的海儿……”
骆禾心里也激动。
骆禾刚才说的,也是真心话。咱怎么不想来呀?咱做梦都想来!梦里还想着把你搂在怀里呐!咱不嫌你嫁过人,咱还想替你养你的两个儿子呐!海儿丢了,咱帮你找;小乐来了,咱也帮你管……可咱真是不敢见你啊!海儿是伊藤拐走的,他是冲着咱才干的!是咱对不起你啊!小乐是红姐的女儿。咱明明知道这件事,还得藏在心里。见了你,咱是说,还是不说呢……
“你别哭了,我心里难受!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去把孩子找回来!”骆禾这样说着,眼里也含了泪光。
陈琳在一旁,见两人彼此动容,他倒有些不太自然。忙扭过头,以招呼孩子遮脸儿。他对小乐说:“告诉大舅,你喜欢小哥哥吗?”
洪小乐格格地笑了:“喜欢,哥哥抱!”
骆青才听两个大人那样说话,还落泪,也有点害羞。忽听洪小乐“哥哥抱”的呼唤,他顺势抱起了她,羞涩地说:“洪婶,你放心吧,老叔说话可准了,他说海儿能回来,准能回来!”
洪寡妇擦了眼泪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和我的海儿一样……就当是我的海儿回来了!你看我都忘了,快吃枣糕啊!”说着,她关上了售卖的窗口:“这些枣糕不卖了,都给你们吃,就当我的海儿回来了!”
洪寡妇在屋里关了窗子,窗外却急坏了一个馋嘴的小孩儿,是丁文鉴的宝贝女儿丁小瑛。
小瑛,十来岁的胖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长得粗粗壮壮的,一看就知道家里吃得好!
她馋洪家的枣糕,就在窗前转悠。一见人家关了窗户,急坏了她,忙爬上大枣树,骑在树杈上往窗里看。
洪振山玩耍回来,看见丁家的丫头爬树,心里火了。喊道:“小瑛,你滚下来!别上咱家的树!”
小瑛吃不到枣糕正无聊,她故意不听振山的话,反倒在树上唱了起来:
“老牛破车疙瘩套,只有草,没有料!你不吃,我就套!你不走,我就造(打)!”
振山气得够呛:“你要打谁?”
小瑛也不示弱:“我爹说了,谁不干活就打谁!”
振山彻底火了:“你爹说的顶个屁,我先打你!”
振山说完,上前一把从树杈上薅下小瑛,扔在地上,三拳两脚就把小瑛打得鼻口蹿血。小瑛从地上爬起来,哇哇大哭,撒腿就往家里跑。
洪振山打跑了丁小瑛,牛气地撇撇嘴,自己骑到了树杈上。
谁知没过一会儿,小瑛带着她爹丁文鉴杀了回来。振山一看,知道自己闯了祸。趁他们还没到眼前,赶紧像个马猴子,三蹿两蹿,爬上树高处。还向下面直做鬼脸儿!
丁文鉴气得没法,就拉着小瑛去砸洪家的门。陈琳开门,丁文鉴冲了进去。他抬头一看屋里人不少,更来了精神。也不用让,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嚷道:“你家小子,凭啥打人?”又嚷道:“爬到树上不下来,咱回去取了枪,一枪打下来。”
洪寡妇听懂了,是儿子惹了祸,赶紧赔礼:“浑孩子不懂事,看我狠狠地揍他!”
丁文鉴说:“这话不招人爱听!”
陈琳过来说:“这小子就是个驴脾气,你大人有大量!”
丁文鉴还是那一句:“这话不招人爱听!”
洪小乐从没看见过这阵势……
外面进来的大个子真吓人!娘怕了他,大舅也怕了他……
她也害怕了,赶紧把头扎进抱着她的青才的怀中。
骆禾一看这局面,不说话也不行了:“丁主任……”
骆禾不说话还好,他刚一开口,话就被丁文鉴打断了:“你个大烟鬼,没你说话的份儿。你也就吹吹牛还行!说什么伊藤要重用你。你才回骆府几天,又跑出来会情人!你给我远点扇着(离远点)!你这熊样的,永远也出息不了啦!”
骆禾被抢白得瞬间无语了。
丁文鉴一看众人都怕了他,拍桌说道:“把丫头打出了血,必须赔钱!”
谁都没有想到,丁文鉴话音未落,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小瑛出手一拳,正砸在他的鼻梁上。同时吼道:“我不要钱!我要枣糕!”
丁文鉴的鼻血刷地流了下来。
陈琳一看机会来了,满脸堆笑地过来说:“枣糕有的是!这一堆枣糕都给你!拿回家去随便吃!”
丁文鉴被她女儿打得没了脾气,坐在那里擦鼻血。
陈琳趁乱麻利地包了一大包的枣糕,交到了小瑛的手里。
小瑛手拎枣糕,又冲她爹吼道:“人家对咱不错,回家!”
丁文鉴前脚刚迈出门槛,又退了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金票,啪地一声拍在小桌上说:“咱家丫头不白吃别人的!”然后带着女儿扬长而去。
陈琳从来没摸过日本大金票,他抖抖地拿在手上说:“老丁家是真有钱呐!”
骆禾在一旁,心里也犯嘀咕:“这个丁主任,派头也太足了!他也就在城门口贴个告示,招个工啥的,咋像发了横财呢?”
骆瑞元满心欢喜地从奉天回到古城。
这个张作霖身边的红人,因创立中日合办的产业,被张作霖举荐,当上了奉天省议会的议员;碰巧又接到了伊藤发给他的参加高炉点火仪式的邀请。他有一种双喜临门的感觉!
他从奉天给骆禾带来西服革履,要为他换个形象。他现在只剩一件事:就是劝骆禾!
在西跨院,《老虎下山图》下,骆瑞元与骆禾长谈,话题自然是高炉点火。
骆禾的态度和以前一样坚决:“不给日本人干!”
他又增加了新的理由:“伊藤偷走了洪振海,不愿为干坏事的人效力!”
骆瑞元撇了撇嘴,脸上立刻现出那两道褶子:“堂弟呀,你太幼稚了!”
他说:“自打日本人打跑了沙俄兵,占了铁路,咱们这大环境就变了。到处能看到日本宪兵,强占地盘,没地方讲理呀!当个平头儿老百姓,离不开这个大环境。你不给日本人干,你给谁干?不说别人,就说你。跑到外边折腾了一圈,人都要冻死了,有什么结果呢?”
“这次我从奉天回来,明白了不少道理。连张大帅都要和日本人周旋,就别说我们这些小人物了。我对日本人的一些做法也不满意,可还是要先求生存啊!”
“堂弟啊!咱们不为别的,只为生存。我和伊藤打好了招呼,你就在鞍山制铁所填个名字,先挣上大票,解决你的吃饭问题。”
“我不能昧了良心!我不能委屈自己!”骆禾说。
骆瑞元一看骆禾还犟,就使出了杀手锏,说:“你不是要找洪家的小孩吗?在那儿有机会当面问他!”
骆禾果然中招。心想,自己东洋也去过,世面也见过一些,真不应该太幼稚啊!堂兄也许说得有道理。我若跟他去参加开工仪式,就能见到伊藤,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
这样想着,他勉强同意了。说道:
“那咱得先说好,是为了孩子!”
骆禾同意跟骆瑞元去参加高炉点火仪式,骆瑞元兴奋之余,又提出新的要求。要换上新的西装革履。辫子和西服不配,又逼他去理发,剪了辫子。
骆禾的形象变了,穿着西装梳着分头去见洪寡妇,亮了个相。
洪寡妇一见骆禾这模样,愣了一下:“你弄成这样,我差点都没认出你来!”
“馥儿,吓你一跳吧。为了找到海儿,我也豁出去了!”
洪寡妇听说他要去找振海,还为此变了装束,连辫子都不要了,就很受触动。她眼光中闪出感激和期待:“看你这模样倒是挺精神的!冲着你这份新鲜劲儿,找到孩子,我就有希望了!”
高炉点火这天,是个阴阳天。古城上空本是晴天,向北一望,却是满天的浮云,一条云线很分明地划了两界,伸向远方的天际……
骆瑞元带着骆禾出了骆府,管家骆叶和车老板早备车等在门外。
临上车,骆禾忽然想起什么,说:“等我一会儿!”
他回到西跨院,翻出一小包堂兄给的烟土,又取出搪瓷茶缸,一起揣在了西装的口袋里。
黑色轿车带着一路黄尘,来到一号高炉前。
伊藤弥助身着礼服,从轿车里钻出来。同车前来的,是炼铁技师平川常三郎。他是伊藤从日本国内请来的顶级专家,被任命为鞍山制铁所的次长。他们的到来,预示着开工仪式快开始了。
一号高炉,一个黑漆漆的,浑身缠满管道和铁梯铰链的庞然大物,草草地立在光秃秃的黄土堆上。它看上去虽然有些压抑和丑陋,却能让伊藤眼前一亮。
这是他和平川二人心血和荣誉的象征。为了建造它,伊藤特意请来了平川与他合作。伊藤负责规划和选址,平川负责设计和安装。这一切的合作,全凭着他们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共同信仰。如今大功告成,是无比的荣耀。
伊藤今天看这高炉的感觉,就如同当年举目向骆驼山崖张望,看见裸露的铁矿石时的那种兴奋感觉。他暗自得意起来。当年的设想在今日已成为了现实。
再往上看,炉顶最高处,是他早派人插好的日本国旗,想像中那是他必须占领的阵地。他自认为是一个成功的占领者。至于战利品……一长串百吨的铁水罐车停靠在高炉平台下面的铁道线上。它们将承接的是第一炉铁水,然后是第二炉、第三炉……从今以后,这里将变成生铁的源地,无尽的生铁资源将从这里运往日本……
与伊藤的踌躇满志不同,与他同车而来的平川却是郁郁寡欢。苍白的脸色配上紧皱的眉头,更显出心情的低落。
一号高炉马上就要点火了,平川作为技术负责人,本来精神压力就很大。谁知在他临来之前,又出现了意外的情况,他的夫人生孩子难产,被送进了满铁医院。此时的平川,担忧自己被家事分了心,便暗自不停地祈求上苍,保佑高炉点火时别出什么事……
骆禾跟着堂兄到了鞍山制铁所开工现场,只见到处黄土露天,乱石堆地,一片仓促施工,急于求成,顾头不顾腚的狼藉。只是在高炉前收拾出一块平地,搞了个鸟居门和一个搭台。
骆瑞元也在观瞧,他是带着采矿所仪式上留下的积怨四下瞧的。他先指着鸟居门上方,一个写着会标“式场”二字的大牌子说:“看,不讲中国话吧!还说什么中日合办?”
又说:“你看高炉顶上,只有日本国旗,没中国人什么事。”
骆禾翻眼上望,若有所思,说道:“那地方是煤气的放散口,在那儿插杆旗不是好事,没准儿一会儿有好戏看!”
伊藤在人群中看见骆禾来了,他特意驻足凝视穿西装梳分头的骆禾,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能在这里看到你,也是一件好事。这是你堂兄的功劳啊!”
他转身对身旁心不在焉的平川说:“平川次长,今天我正式介绍骆瑞德君加入你们鞍山制铁所。他留日学过钢铁冶金。让他在你的手下担任炼铁技术员,这样安排可以吗?”
平川精神不集中,他愣了一下说道:“当然……我马上就将骆桑录入花名册。”
伊藤又转向骆禾:“这样可以吗?”
骆禾想说,我是来找孩子的!
骆瑞元急忙在一旁低声道:“先解决吃饭问题!”
“命运如此,随它去吧!也好快找海儿!”骆禾缄默了。
见骆禾哑口默许了,伊藤笑了。
平川忙乱中把骆氏兄弟让上了搭台。骆瑞元凭参加采矿所典礼的经验,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平川递上了水杯。骆禾掏出自己的搪瓷茶缸说:“我有这个!”
骆瑞元刚端起水杯,伊藤过来说:“你们做错了位置,这是炼铁股东的席位。请骆总代坐到骆兴公司嘉宾的位置,在下面……”
骆瑞元错愕地看着伊藤……
伊藤知道他在想啥,一笑,说道:“因为瑞元君堂弟的不配合,骆家错过了高炉的筹建。所以炼铁的股份不能再给骆家了。”
骆瑞元如遭当头一棒。
典礼开始了,会场上彩旗飞舞,鼓乐喧天,随之响起一片欢呼声。正像骆瑞元所预料的那样,这欢呼声,不说中国话!
对于骆瑞元来说,这就是刺耳的鼓噪,带动不起他一点点的兴趣。他的幻梦已被伊藤的当头一棒击得粉碎。
伊藤弥助站在搭台上,用日语说:“鞍山制铁所第一熔矿炉火入式祝词……”
骆禾坐在堂兄的身边,见他一副落魄的样子,说道:“你听不懂日本话,我给你翻译。伊藤他说,今天是日本钢铁实业的新纪元,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骆瑞元上来了倔劲儿:“我不用你给我翻译。他说什么都一样,我都当鬼话听!”
正说着,忽然天空乌云密布,遮住了太阳。毫无征兆地就刮起了大风。风,打着旋儿,将裸露的黄土旋向天空。天地间黄土飞扬,对面不见人。典礼现场上,相继上演了“黄土蔽日”、“飞沙走石”两幕剧之后,却奇怪地偃旗息鼓了,仿佛只是想给人点颜色瞧瞧。
伊藤感受到了老天的脸色,他从黄土中露出脸时,典礼现场已是一片狼藉。再看在场的人,仿佛转瞬间戴上了同样的黄土面具,忙不迭地抖动起衣襟,扫兴至极!
平川常三郎……站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脑子里一片混乱,精神非常紧张。奇怪的大风给他带来了不祥之兆。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更担心起在医院里的夫人……还有,高炉马上要点火了……
趁着太阳又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苍白的脸,伊藤宣布:高炉点火开始!
炼铁炉前工古江丰作,站在送风口前。这个日本守备队退役的老兵,经过一年多的技术培训,又站在了为帝国掠夺资源的岗位上。等待之中,效忠天皇的荣耀心在他结实的身体里慢慢地膨胀!
伊藤一声令下,古江丰作拿起早已烧得通红的铁钎,点燃吸饱了油的油棉。油棉着起来,引燃了炉内的木炭。
平川命令热风启动,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高炉内的火却没有烧起来。眼看着火苗越来越小,这是什么情况?
伊藤心里一震:点火不顺利?
他心潮涌动。今日点火,关系到制铁所的开局与未来,也是成就自己事业的关键一步。自从受命于军部,涉足鞍山,由秘密探矿到骗取矿权,由开采矿石到建造高炉,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今日高炉点火啊!
伊藤急切地看了看平川。他非常清楚平川为点火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他也确定平川是大日本帝国最顶尖的炼铁技师。凭其本事,问题可以解决……
平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炉况,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送风口前,在巨大轰鸣声中,头脑更加混乱了!
夫人难产……点火不顺……上苍啊……
他发现伊藤在看他。他知道这目光的份量。一号高炉,就像他们的孩子,承载着他们共同效忠的帝国信仰!乱了头脑,便乱了阵脚!他喊叫古江丰作带人再取油棉、再取木炭……炉台上乱作一团……
“是天气的原因吗?”伊藤的问话从身后传来。
平川犹豫一下,说:“应该不会!不过刚刚的黄风实在奇怪!是不是上苍的告诫?”
伊藤摇头:“高炉的选址我请了风水地理大师,地镇祭我们也搞得非常成功!不会有问题。”
平川好像有了信心:“那我重新安排点火!”
平川带着古江丰作在烟熏火燎中捣鼓了半天,炉火还是没有烧起来。
伊藤猛然想起了骆禾。他一个急转身,顺着铁梯下了炉台,回到刚才的典礼现场。
嘉宾席上,人已散尽。只有骆禾陪着堂兄呆坐在那里。骆禾想着堂兄在家里说的话,见到伊藤可以直接问他海儿在哪儿……
正想着,忽见伊藤急匆匆地赶过来,骆禾觉得机会来了。
伊藤眼睛一扫,就看出骆瑞元是因为得不到炼铁股份在生闷气。顾不得管他,直奔骆禾:“骆桑,点火遇到问题,你去帮忙看一看!”
骆禾赶紧抓住机会,很郑重地说:“伊藤先生,我是来找孩子的。洪家的孩子,洪振海。”
伊藤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说:“我看你的表现。”
伊藤带着骆禾登上炉台时,送风口已看不到火苗。
伊藤急了,已不顾了自己的身份,与浑身已经搞得脏兮兮的古江丰作,还有平川,挤到送风口去看。只见里面的炉料堆上烧出一个大洞,火却灭了。
平川开始忏悔:“……主要的精力放在高炉这边,热风炉那边疏忽了。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天皇……”
伊藤说:“现在不是悔罪的时候!”转身问骆禾:“骆桑,火已经灭了,现在怎么办?”
骆禾记住了伊藤的话,他说要看咱的表现。咱本是不愿为日本人表现的。可是为了找到海儿,只好表现一回吧!但愿伊藤他说话算数!
面对黑洞洞的炉膛,骆禾想起了当年有一次在八幡制铁所实习的经历,那次也是点火失败,与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有办法了!”骆禾说。
伊藤一听骆禾说有办法,迫不及待了:“骆桑你说!都听你的!”
骆禾指挥炉前工古江丰作众人,将出铁口和出渣口处的耐火泥抠掉;又让平川派人拿着铁扒盖子(铁簸箕),到热风炉把烧着的炭火取来,由出铁口和出渣口向炉内投掷。再派人去搬电风扇,准备往里面吹风。
火炭已投掷进炉内,电风扇一时找不到。时间不等人。骆禾说,那就想点笨招子,快找一拨儿有劲的炉前工,手持镀锌铁板,到出渣口和出铁口去人工扇风。
古江丰作身体有劲派上了用场,带头在那儿扇风……不停地扇风……炉火果然点燃了……
骆禾一看大功告成,就对平川说道:“行了!你可以让他们用耐火泥把下面的出铁口封上吧!然后上来看一看情况,如果燃烧正常了,再把出渣口也封上!”
现在的平川技师,对骆禾已经是言听计从。经过这一番操作,炉中火果然平稳地燃烧起来了,高炉上各处的仪表也显示出正常的指标。
骆禾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这下子就能找到海儿了!
伊藤也暗中折服这骆家的公子哥,真是制铁事业的有用之材。今天让他来就对了,只看他今后愿不愿意效力,可别再犯了那倔犟的毛病。至于那个找孩子的事,是不想兑现的。
他想先溜到别处去。未料,骆禾马上就找到了面前。
骆禾问道:“伊藤先生,这炉火也点着了,能不能告诉我这海儿的下落?”
伊藤板起脸:“骆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你做事不要太小气了!”
骆禾一见他赖帐,生气地说:“用了白用啊?你不是说看我的表现吗?”
伊藤被激怒了:“骆桑,我们不是做买卖!刚才我与你说过了,把你注册到鞍山制铁所的花名册上。你以后是我们这里的在籍人员了。每月是有大大的金票拿的!为大日本帝国效劳是你的职责,不愿意干你可以走!不要再跟我提什么孩子的事!”
骆瑞元忿忿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嘉宾席上。今天的遭遇,他既感到意外,又无法接受,感觉自己一步一步走低。从被捧在高点的中日合办的骆总代,到采矿所典礼的后排就座。眼下又被赶到嘉宾席,成为了外人。落花流水啊!自己为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炼铁股份也泡了汤。到此时,他信了老太爷说的话,跟日本人跑没有好果子吃!
面对着炉台上,点火不成功的混乱场面,他已经无动于衷。他倒是感觉有种积怨的邪火,在胸中烧起来!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他发起狠来:到此为止,以后什么典礼我都不参加了!
伊藤跟骆禾发完了脾气,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刚要离开炉台,就被平川喊住。平川说:“热风压力上不去,炉火还是不行!我实在查不出原因,我真是对不起天皇陛下!”
伊藤后悔起自己对骆禾的不理性。说话为什么不能控制住情绪?是今天高炉点火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吧?
在热风炉的轰鸣声中,他微闭双眼,定了定神。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香囊,放在鼻下嗅了嗅!说道:“平川君,先不忙着悔罪,快去调整热风炉,加大压力!”
平川并没有走,直接报告:“现在已经是百分之百的压力了!”
伊藤看了看无能的平川,问道:“平川君,你是帝国最高水平的技师,真地查不出原因吗?”
平川摇了摇头,愧疚地说:“家里夫人难产,我心绪不宁,实在抱歉!”
伊藤现在只能考虑再去求骆禾,但他却犯了难。他想,我刚刚对他耍了威风,为了压制他,还说了过河拆桥的话。现在要我毁掉自己的脸面,向一个愚昧发呆的大烟鬼低头,实在是堂堂帝国军人的耻辱。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把最后指望的目光投向了平川。
平川又摇了摇头,几近哀告地说:“刚才骆桑点了火,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已有铁水出现。可炉内却在降温,再不挽救,凝成大铁坨,一号高炉就废了!”
伊藤重重地吃了一惊。一号高炉,可是我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象征,不能就这么完了!被逼无奈,他只好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在炉台上寻找骆禾。
受了伊藤的训斥,骆禾的精神也紧张了。堂兄说见了伊藤就能当面问海儿的下落,难道就是这个结果吗?堂兄骗了我!伊藤也骗了我!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得脆弱,一点点地崩塌!他后悔自己幻想能从伊藤手中要回海儿!可惜可叹,还是对不住馥儿啊!
眼看着这炉台上一片忙乱,炉火又是奄奄一息,骆禾就预感到伊藤还要来问他!真不应该管他们!这个日本人也太坏了,说好了看咱的表现,咱给他办成了大事,他却赖帐,还要威胁咱!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可不能再帮他们了!
转念骆禾又想,说不管他们容易,可这伊藤也实在是不好对付啊!他连孩子都能偷,什么缺德事他干不出来?我得躲他远点儿!骆禾摸了摸自己西服的口袋,好在自己留有后手!
骆禾在炉台上转了转,找到热水茶炉。掏出搪瓷茶缸和烟膏,冲了一缸烟茶,慢慢地喝起来。他不需要理性的自己了!需要的是云山雾罩的自己!堂兄给的烟膏,总比烟纱布的效果要好吧!
骆禾喝了一茶缸儿,又去茶炉冲了一茶缸儿……
伊藤过来,他的鼻子特别灵,问道:“骆桑,你吸烟了吗?”
骆禾摇头,端起茶缸:“咱喝了这个,自制的烟膏茶。这可是上好的烟膏,堂兄新从奉天给咱带来的。劲儿不小啊,就是这味道差了点!又苦又涩啊……我难以下咽啊……我不能帮你们点炉了……”
伊藤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种状况出现。这是从大日本帝国引进的最先进的工厂啊!擅自在这里喝什么烟膏茶,又胡说八道的,这不是胡闹吗?这里可是有严格的规章制度的,代表着帝国最高的管理水平,竟然会冒出这么一个大烟鬼!
伊藤感觉到自己的某种无能。他知道自己内心里本是贱视这个愚昧的大烟鬼的。可这个愚昧的人刚刚却办成了大事,想贱视他都不成了。
炉火将熄,他心急如焚,却故作轻松地审视着骆禾的茶缸,问道:“看这缸子很眼熟啊,这不是军需用品吗?”
骆禾喝了不少,开始话多:“是啊,这是你们日本人田山先生送给咱的。在娘娘庙会,他还送过咱水袜子,也是军需用品……”
伊藤有些不耐烦,话入正题:“骆桑,他们已经加大了热风炉的压力,风力为什么还不够?”
骆禾喝了一口烟茶,漫不经心地说:“田山还送给咱闪亮的烟盒。那东西好啊!一按卡簧,啪……风力不够,我不能去点炉!”
伊藤见骆禾不搭他的话,眼珠一转,心想,这神智都有点不清了,跟他说话,何必当真。于是假惺惺地说道:“孩子的事可以商量。现在要紧的是炉膛的火要熄灭了,请骆桑指点!”
烟土自有烟土的效力,骆禾的脑回路发生了偏移,本想遮脸的,却乱了方寸,精神头儿被找孩子这件大事吸引去了。
“快告诉我,孩子在哪儿……”
伊藤迟疑了一下,把心一横。这个大烟鬼,喝了这么多的烟膏水,就算骗了他,醒来也记不住。
“等点火成功了,我马上告诉你!”
骆禾就想听伊藤这句话,他把缸子里的烟茶一饮而尽……
一号高炉配有三座热风炉,骆禾靠近,感到了火热的温度。
一座一座地查看,伊藤率平川众人紧跟其后。骆禾边看边说:“两座加热,一座送风,没有问题。”平川早热得满头是汗,在一旁附和道:“是的,轮流更换送风。”
骆禾又看仪表,平川忙说:“热风温度正常。压力表指针已经顶格了。”
再挨排儿(按排列顺序)地检查送风管路,燃烧各阀都已关闭,送风各阀全打开了。没有问题呀!
再往前走,离热风炉越来越远了,一阵凉风吹来,骆禾头脑似乎有点清醒了。他迟疑了!按老太爷的说法,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想到伊藤就跟在身后,骆禾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浑身又躁热起来。馥儿还在等着我的好消息,伊藤说话又是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刚刚骗了咱,这又答应了咱,咱只能再相信他一回。因为海儿在人家的手里呀!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馥儿!就算是被逼的吧!
咱是被逼的才帮助他们的!可咱为啥查不出问题,是不是烟茶喝多了,眼神不行了?热风炉从头查到尾,没发现问题。眼看着找孩子的事情办不成,骆禾真有些急了。他甚至想到了眼光娘娘。咱是上过香的!快来帮帮咱吧!赶紧查出毛病来,好去找海儿!
顺着送风管道,已经上了高炉,前面又到了送风口。已经查到了尽头,骆禾再没有了信心,几乎要放弃了!但就在送风口,他眼前突然一亮。定睛一看,便感叹道:眼光娘娘显灵了!
骆禾看见了送热风的关键物件:耐火砖圈。它静静地立在送风口的旁边。
“问题咱找到了!”
骆禾一声喊,兴奋得好像是找到了海儿!
“热风口没安装上耐火砖圈,风眼大了。风速不够不奇怪!”骆禾松了口气,对身后的众人说。
平川一看,恍然大悟,接下来便是顿足捶胸:“我对不起天皇!耐火砖圈是我特意预备好的,就放在热风口的旁边。上苍啊!为什么忘记了安装?”
伊藤下令马上安装。
伊藤毕竟是有他的定力的。经过这一番折腾,在他的潜意识中,骆禾隐约成了他的定海神针!虽然他口也不会服,心也不会服,但此刻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安装耐火砖圈,炉台上又是一片忙乱,又是水又是泥的……
热风终于鼓着劲儿送进高炉中,炉中火熊熊燃起……温度正常,液面正常……点火成功了!
平川双腿一软,瘫坐在了炉台上……焦头烂额的他,又忘记把鼓风量调回到一半……
点火初期产生的高炉煤气,一直窝在炉膛内。热风压力突然上升,一股煤气夹带火星直接窜到了炉顶,涌出放散口,引发了炉顶瞬间的大火。
伊藤十分真切地看到了炉顶的火焰,真切地看到了插在炉顶的旗帜被焚毁了。看到这一幕……他非常不愿看到的一幕,只是一个巧合!因为此时他正想从内心庆贺一下高炉点火的成功,他要仰望他的国旗,看它飘扬……
骆瑞元依旧一个人坐在嘉宾席。直到看见高炉上飘着的日本旗被火烧着了,他才被打断思绪。骆禾这个呆子还真行啊!他说有好戏看就真有好戏看,真有先见之明啊!
灰飞烟灭了!没有了炼铁股份,骆瑞元倒是轻松了。他起身离开现场,找到等在远处的管家骆叶和车老板,悻悻地说:“回吧,不等骆禾了!”
因为骆禾点炉有功,伊藤请他出席了庆贺开炉成功的宴会。平川则没有参加宴会,直接去了医院看夫人……
伊藤最后决定用自己的轿车,亲自送骆禾回古城。可在找孩子的问题上,他再次食言了!
坐在伊藤的黑色轿车里,骆禾恍惚觉得,小小的洪振海在随车奔跑。从后视镜看出去,却不见孩子的身影……
骆禾讷讷地问:“我记得你答应我了?”
伊藤答道:“你喝了那么多的烟膏水?什么都忘了!”
伊藤诡笑一下,又说:“你喝得神志不清了!只听你说什么不能点炉,不愿点炉的。可是点炉却成功了!也不知你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我是很看好你的,在有些方面你是高于平川技师的。如果觉得让你当炼铁技术员亏了你了,是大材小用了,我可以让你直接当炼铁技师!”
骆禾:“我只想找孩子!”
“唉!”伊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找不到孩子!”伊藤恶狠狠地说。
骆禾料定伊藤不会说出海儿的下落了,说话也争了气:“你骗我,点了炉,你胜了……可我也胜了……你的旗烧了……”
伊藤心一紧:“你胜在哪儿?”
骆禾摇了摇手里的空茶缸:“我当时喝多了,忘了告诉你,把风压降回一半,不然会烧了旗……”
“原来你知道!”伊藤又一次被激怒了。
在通向古城的三岔路口,伊藤让骆禾下车,说:“你不愿到高炉效力,我是没有办法的。看来你还要历炼啊!我通知人事课,调你到台町当掏粪工。从明天起你到环卫处去上班。”
天,还是阴阳天,还是长长的云线划分了两界。骆禾站在晴空的地界儿,望着乌云密布的厂区里升起的浓烟,如梦方醒地问自己:“我本来是去找海儿的,怎么就变成给他们点炉了呢?”
(第二章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