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你穿过那条有些幽深的巷子,不远不近的距离,你并未发现。我看着你上楼、开灯、打电话,最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拿出了你惯用的纸张。可今晚的你几次抬起笔,最后又不写一个字将笔放下来。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有些乱。
十一点四十,你关掉灯,房间重新融于夜色,我转身离开。夏天的风吹到身上竟有些冷意,我搓了搓胳膊上一个寒颤过后冒出来细细碎碎的鸡皮,随后将双手环抱于胸前。明月皎皎,我的影子在地上的砖缝间被拉得很长,砖是青色的,一次可以跨过两块。不远处一只流浪猫低着头在街边到处找吃的,最后停在了一处水洼。我摸出了包里几天前的三明治,那是原本带给你的早餐。
“来这里,可怜的小家伙。”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翘着高高的尾巴一步一步走过来。三明治被它完完全全吃掉后,它伸出爪子抹了一下嘴巴,对着我“喵”了一声,满足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住的地方离你很远,我从不觉得漫长。
回到房间,我又细细读起了你写的信。
“最近还好吗……”
你总会那样开头。
在这133封信里,我见证了这五年发生在你身上所有大事。你的父母离婚,你交了女朋友,你和你的女朋友分手,你讨厌的女孩子天天跟在你身后陪着你回家。
最后一封信的结尾,你这样写道:
“那个讨厌鬼今晚好像没有跟着我了,真好。”
再次读到这句,我依然很疼。你不知道,你讨厌的女孩子死在了你回家的路上……
两天后,你从当地的新闻看到讨厌鬼投江的消息。你很震惊,你知道她没有亲人,你拿了一千块钱跑到殡仪馆,将她的骨灰拿回来葬在了一处桂花树下。你还记得她说过最喜欢的花就是其貌不扬的桂花。
第七天,你在回家路上看到巷子里有人烧纸,你记起来她已经离开七天了。你立刻掉头出了巷子,回来时手上提了一沓纸。你拿出随身带在身上的打火机,把那些纸一张一张点燃。似是想到什么,你迷茫的脸上流露出了丝丝痛苦。你开始喃喃自语,我从没有见你说过那么多话,在过去听你说得最多的就是在信里。
我试图靠近你一些,看到你瑟缩了一下身子,只好又远远地站在一旁。火光短暂,一阵燃烧过后,没有月光照耀的巷子重新置于黑暗,我再也看不清你脸上的表情。
你走得很慢,快到楼下时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依旧关机。很奇怪,从讨厌鬼死后,你就再也联系不到和你通信五年的笔友,你决定等会儿上楼给她写一封信,问问她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就在你准备上楼时,你瞥到花坛里有个东西,走过去,是一个坏了的耳机。你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你做梦都想要这样的一副耳机。你把它捡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上楼,开灯,拿出惯用的纸张,开始写信。
“最近还好吗,我联系不到你……”
这封信你写得并不长,其中你提到了讨厌鬼的事,你说讨厌鬼死后,你开始频繁做噩梦。你还说讨厌鬼不在了,你有点想她。
十一点四十,你写完了信,关灯,房间重新融于夜色。
我等了一会儿,你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知道今夜过后再也没有机会,我很轻、很轻地在你皱着的眉心处落下了一个吻。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吻你。
你住的巷子真深啊,我走了很久,才走出了短短一程。
我又回到那个地方看了看,零散的几滴血迹,被风吹干,被路过的苍蝇、蚊子,舔了又舔,一切,无人在意。
没有人知道一个女孩子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了不让你自责,她是怎样拖着快被扯碎的身体走出巷子,艰难地爬上那座桥的栏杆,用尽全身力气跳下去。
我继续往外走,每走一步,记忆就淡一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丢失掉我所有的记忆,连同我透明的身体。我会像一阵风,一阵烟,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不被人记得,没有人提起。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
我十岁来到这里,和你一个班级。我不爱说话,没有朋友,班上同学都叫我讨厌鬼。只有你是例外,你说身为班长,应该照顾新同学。
十二岁生日那天收到一件礼物,是你未拆封的钢笔,你说粉色太幼稚,你不喜欢,随手丢给了身为同桌的我。
十三岁那年,你的父母吵架闹离婚,我路过看到你坐在花坛的木椅上发呆。你说你很害怕,害怕你会失去他们,害怕从此只有你一个人。我安慰你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但我一直都在努力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我被几个高年级同学拦住要保护费,你替我掏的钱。他们走后你朝地啐了一口,你说等你长大后你要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会保护我送我回家。
十七岁那年,你成绩一落千丈,我把笔记借给你抄,不小心被你看到了笔记最后一页的涂鸦,是十三岁坐在木椅上发呆的你。你装作没看见将笔记还给我,随后扭头望着窗外看了很久。
十八岁,你的父母正式离婚,你被判给你的父亲。你说你的父亲对你并不好,母亲离开后再也没有人爱你了。你开始喝酒,抽烟,我把烟从你嘴里拿过,掐灭,告诉你抽烟对身体不好。
也是在十八岁那年,你认识了一个网友。你很开心终于有人和你同频,你所有想法她都懂,她甚至有着和你一样的喜好。你嘲笑我木讷,这么多年除了你连一个朋友都没交过。
十九岁,你喝醉了酒跟人打架,我费了很大力气把你从他们手里带回来。在你家楼下,我鼓足勇气问你让我做你女朋友行不行。你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很久后说了一句不行。我不甘心,从那天起我开始每晚跟着你回家。你没有说什么,我将它认作默许。
二十岁,你谈恋爱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子,你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给你带了一次三明治。于是我也每天给你带三明治,你说别这样,我们只是朋友,只可能是朋友。
二十二岁,你换了女朋友,没多久又分。那晚跟在你的身后望着你的背影突然就很难过,冲动地上前一步抱住了你。我说别回头,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没有拒绝。那晚的月色很美,我觉得它是我一生中见过最温柔的一次月色。
二十三岁,你生日。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耳机,跑了很久的店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款式。我打算在你回家的路上给你,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藏在巷子里的三个黑影……
这便是我和你所有的一切,是你和讨厌鬼所有的一切,是你和笔友所有的一切。
听闻回魂夜这晚,所有的鬼见了想见的人之后都要立即去投胎,否则就会灰飞烟灭。看了下时间,刚过十二点,难怪身体越来越轻盈。
其实,我并不难过,我拥抱过你,吻过你,陪在你身边整整十三年。可我又很害怕,怕你会忘了我,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