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在此之前,哪怕是一个小时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是前者。
而现在,我仅剩下半条命了。那把豁开我肚子的刀,足有十五公分。
身体被一层层无菌布裹着,只有我看不到它。床底下仿佛架着一口大锅,把滚烫的汗液源源不断地给蒸出来,我渴得要命。护士却偏不让我喝水——喝水等于自杀。汗一出来就迅速地变凉、挥发,我觉得自己快没了体温。可肚皮表面偏偏还是热腾腾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新鲜血液从腹腔深处,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像老家山里涓涓的泉水,这种体会令人毕生难忘。
医生终于来了。他开始残忍地、粗暴地反复擦拭、挤压、翻滚和挑捡着,我那咧着嘴的皮肉。刚被切断的新鲜神经,被浸泡着、裹挟着,一刻不停地跳动着,撕心裂肺。我脑袋里有一只重金属乐队,在零距离为我演奏死亡摇滚!
伴随着急诊室里回荡着的,喘息声、呻吟声、碰撞声、脚步声和哭闹声,演奏高潮迭起!痛浪踏着音乐的拍子,一波一波袭来。头皮始终是麻的,浪尖到来的时候,脸上肌肉自己扭成一团。我只有努力瞪大眼睛,怀着最虔诚、最美好的期盼,煎熬的等待这场疼痛的音乐会早点散场。
医生一定是见我太辛苦。
他把麻药推进我的身体,恼人的乐队这才悻悻地收了场。
原来,没有疼痛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小伙子,现在赶快通知家里人,你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不然可能就晚了。”医生又催促了我一遍。
这句话似乎帮我恢复了思维,我开始记挂起现实的处境来。
我的家人,远在几千公里之外。母亲还在化疗,此刻她肯定痛苦、虚弱极了。而疲惫的父亲一定正守在母亲身旁,安慰着、照料着她。几年的求医路,已近乎摧毁了父母的身体和意志。他们的心一次次被撕碎再拼起来,早已千疮百孔。不,我决不能告诉他们!
我害怕了。
躺在这异乡医院冰冷的小床上,身边没有亲人陪伴,我竟可能会如此孤单、悲凉地结束一生。而我那可怜的、年迈的父母从此便无依无靠,他们可怎么活?
上次离家时,母亲已无法下楼。她站在阳台冲我一直挥手,直到车走出老远。母亲披一个红色披肩,她瘦弱的肩膀被客厅反来的光映出一圈明亮的轮廓,而我竟没看清她的脸!父亲送我一直到安检口。分别在即,还是老习惯拍拍我的肩,站在背后冲我一直笑。他真是瘦了,他瘦的让我心疼。
这竟是最后一面吗?我真后悔!昨天在电话里应该多说几句啊。我想他们,却仍坚持着没有打出这个电话。至亲的情感,把心扯了个大口子,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被A送来医院的。事发第一时间,他发了疯似的把我拖到楼下,并用身体拦住车,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带过来。B听说我出事,第一时间也赶过来。他俩现在正为了尽快给我做手术而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三个同时分到新疆,几年来,一同工作、一同喝酒、一起哭一起笑,把彼此当做是最亲的人。
我让护士叫他们过来。
“一会如果我昏迷了,你俩帮我签字。万一不好,银行卡、身份证在钱包里。把房子卖了,钱给我妈看病。”我喃喃地说,并不看他们表情。
“放屁!”
“你个怂货,净他妈说丧气话,要卖房子自己卖去,老子不给你卖!”
被人骂也是幸福的。我知道,骂我是因为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我。即使我再也走不出这医院,有他俩陪我,我定不会觉得孤单。从此,我们的血淌在一起,真的成了最亲的人。我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真挚的友谊。
我还想见萌,我们恋爱有一年多了。日子是甜蜜的,可恋爱中唯独甜蜜的感觉,是最不易被人察觉的。此刻,她正从城市的另一头飞奔过来。
我前所未有地想见她。我固执的认为,如果见不到她,将会是我最大的遗憾,我真是死不瞑目!我从未预料到,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竟如此这般需要她,如此这般依赖她。
萌来了。
她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眼睛又红又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她趴在我床边,我们拉着彼此的手,相对无言,但泪如泉涌。我第一次认真的审视了自己的爱情,今生,我只愿与她相伴。
人生总有一些难忘的日子,让你站在得到与失去的漩涡里,百感交集。
庆幸,手术成功,我的脾脏保住了,肠子简单缝合后也保住了。出院后我的身体慢慢恢复。第一次走出医院,第一次和兄弟喝酒,第一次陪萌去了喀纳斯......犹如经历了重生,从此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被我所珍惜,就像开头说的,有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我常遇到困难。每当这时,我就想结果再坏,也总比躺在急诊室等待命运审判的那天要好吧?我就释然。
我和A、B三人偶有争执。每当这时,我便提醒自己,我们的交情是过了命的,再大的事儿,能大的过命吗?我亦释然。
我和萌常有磕磕碰碰。每当这时,我就问自己,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要怎么做?还用问吗?我要和她度过这最后的二十四个小时,一秒也不离开。
上帝和我开了个玩笑,在我肚子上划了个口子。但是他扒开伤口,在里面洒进了爱情、亲情、友谊、信任、需要与被需要等等,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伤口愈合留下难看的疤,但是却把它们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