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马里安巴》是一本很枯涩的小说,枯涩到当年文学院里,许多作家都用以作为装逼的利器。
讲了什么呢?一个优渥而寂寞的少妇,与丈夫度假,在那个寂静无声、阒无一人的旅馆里,她遇见一个人。这个人走过来,服装讲究,有种恰到好处的、令人激荡的气质。就像历经情伤,心怀沧桑,知道了世上无数坏事情,也知道世上无数好事情的那种人。当然,还有点钱。
他走过来,径直走向她,像久别重逢,有种秘而不宣的喜悦。他对她说:“你还记得我吗?”她摇头。
“去年,去年在马里安巴,我们曾相爱,你不记得了么?”她依然摇头。
“去年你曾说过,如果我爱你,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来带你走。”她回应:“您一定认错人了,先生。”
他神色黯然,开始流露出忧伤。“你真的不记得那段爱情了吗,去年在马里安巴?”
“其实我们都清楚,去年夏天,就是现在,就是马里安巴。”
在这个故事的开始,一切都是合乎常规的。女人被突如其来的男人打扰,以重逢之名。出于礼节,也出于女人的本分,她拒绝了他。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故事就不成故事,阿兰·罗伯·格里耶也不会费那么多技巧,来写作这部小说。在那个富丽的、静默的旅馆中,在那些名流乏味的交谈中间。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什么。也许,这种等待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等什么呢?一句荡漾的、灼热的、使人像云朵一样膨胀开来的话语?一场安全又激烈的拥吻?一个得体又孟浪的陌生人?我们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是笃定的:所有的非常态,都有常态的原因存在。而那些常态的原因,人们往往看不见,或者装作看不见。
他开始叙述。在丈夫不在的场合,用种种细节,叙述他们曾经的相识。他用语言,构建了一场深情又悲伤的往事,然后指给她看,“这就是我们的往昔……我已经来了。我来带你走。”他用虚构,将她潜意识中的影像,变成确凿的回忆。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以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讲述去年的天空,去年的旅馆,去年和她和他。
“……你还是老样子,可是你看起来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花园。你一个人,隅隅独行……”
“……你再回忆一下,当时我们靠近一组石头雕像……你问我雕像是谁。我说我不知道。你开始猜。我说,可能是你和我。然后你开始笑。就在那时,我爱上了你……”
“……我们在一起漫步,日复一日,那时,你和我之间,只有半臂之隔,不能再近……”
“……沿着长廊,穿过空无人影的屋子,我曾来与您会面……”
“……我始终等待着您,现在依然在等待您……”
她在这些讲述之间,陷入真幻莫辨的境地。有时觉得,一切都是虚构。有时又觉得,依稀仿佛有过这种印象。当事件无法分辨之时,一切就看她内心。她想要相信哪一个,哪一个就是真实。
她相信曾经存在。
她的生活太稀薄了,也太压抑了,她就想要戏剧感,要丰盛感,也要被爱感。在男人描述出的往昔之中,她是那么落寞,而她的落寞又被他全部理解,她的消失还令他忧伤至今。
这一切都是那么正中下怀,充满深情的往昔,充满诗意的刺激,与麻木的生活全然不同。
她喜欢这个故事。她挣扎着说:“这个故事已经结束。再过几秒钟,它就会完全消失。”他笃定地回答:“直到永远,像一块大理石……”
那些语言像连续不断的咒语,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她由拒绝,到逃避,到躲闪,到抵抗,到在他的别样进击下崩溃,最后,她相信了他。
“我们错过了那段爱情。去年在马里安巴。”去年在不在马里安巴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去年不在马里安巴,那我们今年去,于是他们就私奔了。
她离开旅馆,离开她的丈夫,离开冷漠的中产阶级生活,离开她的习惯和她的身份,跟随男人离开。
没有方向。下落不明。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不同的人,会在其中看见不同的解读。
评论家看见隐喻,心理学家看到匮乏,小说家看见人性,诗人看见失而复得,巫师看见催眠,鸡汤写手看见“女人是需要宠的,不宠,就有别人来宠”,卫道士看见苟且,对生活失望透顶的主妇看见诱惑,丈夫们看见不忠,浪荡子看见引诱技巧。
但无论如何,这在生活当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切片。这个切片会投射出许多倒影,在凡俗又真实的生活中。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和她。
无数的倒影,无数的同类。
毕竟,一个对丈夫灰心的妻子,一个笃定深情的撩拔者。
一个对守寡式生活满腹幽怨的女人,一个充满冒险气质的男人。
这两者,太容易发生故事了。